江鋒掀開被子,下床穿上拖鞋。
他走到窗前,拉開厚重的窗簾,窗外是層層疊疊的貧民窟建筑,宛如生銹的金屬蜂巢,攀附在一座座高聳入云的大樓表面。
這些高樓大多斑駁不堪,外墻布滿了歲月侵蝕的痕跡,玻璃幕墻的碎裂處,用藍色的防水塑料布臨時封住,好似這座城市的心臟早已經衰竭,只剩下一具空殼仍在茍延殘喘。
遠處,巨型企業的全息Logo懸浮在千米高空,投影廣告和天空一樣亮。
更遠處,一艘殖民星艦正在突破平流層,尾焰在晨霧中劃出淡紫色的軌跡。
江鋒腦海里浮現出一些零散的記憶,那是開往半人馬座比鄰星的定期航班,船票抵得上貧民窟十年的租金,父親總說,新的殖民地需要環境改造的工人。
但誰都知道,那些崗位早被機器人和克隆人承包了。
街道上人影稀疏,老舊的懸浮車,貼著“貨送送”的標志,不要命般貼地飛行,幾輛治安局涂裝的懸浮車停在角落,一看到有人超速,就像是被挑逗的公牛,瘋狂追了上去。
江鋒又想起了那個外賣員……
“轟隆……”
巨大的撞擊聲響徹天空,那輛小貨車被治安局的車子撞飛,狠狠砸在了路邊的商店里。
肥頭大耳的警員放下奶油甜甜圈,端著手槍大聲怒喝著,要讓司機下車接受檢查。
江鋒看得真切,駕駛艙已經完全形變,廣告牌雜碎車玻璃,已經將人分成了兩截。
“這不是我所知道的世界。”江鋒喃喃自語。
這個世界太危險了,江鋒一時間產生了落差,身份認知的割裂感,愈發明顯。
他再也看不下去,轉身走向洗手間,推開木門,鏡子中的自己熟悉而又陌生,皮膚黝黑了些,眼瞼下方濃郁的青黑色,還有無名指上的鈦合金戒指。
江鋒長舒口氣,擰開水龍頭,冷水撲在臉上,讓他稍微清醒了些。
‘要是找不到錢……’他腦海里掠過一個念頭,帶著深深的寒意。
就在此刻,門口傳來“咚咚咚”的敲門聲。
江鋒頓時一驚,隨即,他就感覺到那令他血脈賁張的,那像是自己肢體一樣的東西。
就在門外!
“誰呀?”
被窩里的林小雨揉著眼睛,手肘撐著身子,被子滑下來,江鋒看了一眼,本來不好的心情,突然一下子就陰轉晴,本來就血脈賁張的肌肉,更是熱火朝天。
“我去就成,你別出來。”江鋒叮囑了一句,林小雨迷迷糊糊,乖巧地點頭會意。
披了件襯衫,關上臥房的門,江鋒走到了玄關門口。
智能鎖的屏幕上,可以看到一個胡子拉碴的大臉,腳邊堆著幾個箱子。
江鋒認出了他是誰,流水線上的老王,自己原本的下屬,現在看了,他是來送還私人物品的,那幾個箱子,就是之前在工廠多年的一切零碎。
“咚咚咚。”敲門聲愈發急切。
“來了。”江鋒喊了一句,門外立馬沒聲了。
才打開門,伴隨著冷涼空氣,一連串吐槽涌入了屋內。
“老江啊!咱們整條流水線的伙計,全都完了……我聽說,廠里要改組,把原本的礦物粉碎交給機器人勞工,還要響應號召,投資上百億對廠子進行自動化升級。”
老王一邊把東西搬進來,一邊近乎哭嚎。
江鋒臉上沒什么波動,他都失業了,哪里有什么閑情逸致去管其他人,再說了,和老王相熟的,是原本的江鋒,不是他。
他的眼睛死死盯著腳邊的一個黑色箱子,看上去像是工程塑料殼子的,兩面都貼著一張星系旋轉的貼紙,貼紙都褪色了,但上面的星星,還是很閃亮。
最重要的是,江鋒吸收的記憶里,是沒有這個箱子存在的!
這一刻,他幾乎想要立刻把老王轟出去,好仔細研究。
老王注意到了江鋒的視線,也看向箱子,他有些納悶:“老江,你這箱子什么時候弄的?重的要死,是裝了鉛塊還是什么的?”
江鋒眼珠子一轉,想起剛剛外頭看到的慘烈車禍,頓時有了應付的辦法。
他哈哈一笑:“這個箱子?老伙計了,跟了我不少年,里頭是防彈鋼板,你知道的……”
老王這才恍然大悟,對江鋒豎起大拇指:“高啊!老江,咱們走夜路不太平,用這玩意兒防身,倒真是個好事,而且鋼板也不貴……等等,我現在就下單!”
沖動了半晌,老王突然看著手環愣住:“對哦,咱們大多數消費品都是從人聯進口的,這玩意兒我現在還買不到便宜的了,地聯產的,最便宜也要九百塊。”
“靠!”老王恨恨地咬牙:“什么大統領,我看就是個大傻……嗚嗚嗚!”
江鋒捂著他的嘴,認真道:“禍從口出,知道嗎?”
老王瘋狂點頭,他才放開。
江鋒看著他把東西全都搬入客廳,一時間還沒有走的意思,他只好關了門,給老王倒了杯水,兩人在沙發坐下,老王一臉急切,像是有什么要說。
“老江,你說,現在咱們都被炒了,總得找個出路吧?”
“嗯。”江鋒漫不經心的回應著。
他現在心思全都在那個黑箱子上,但江鋒也明白,如果不把老王給安撫好,那以自己現在的狀況,實在是沒有能力抵御任何其他風險。
“我有個親戚,給我介紹了個貨運港的夜班巡檢崗位,剛好要兩個人。”
“你聽我說……”老王見江鋒無動于衷,只能加把勁,滔滔不絕地解釋起來,那賊眉鼠眼的模樣,還真有幾分憨態可掬。
江鋒聽著,心下愈發不看好老王。
地聯和人聯在打貿易戰,貨運港很快就要出現一系列的問題,譬如說晚于截止時間的貨品無法報關,只能堆放;譬如說沒有新的貨物入港;譬如說出港的貨物越來越少。
如此一來,貨運港的經營狀況一旦受到影響,妥妥的要裁員保命。
江鋒明白這個道理,所以只是一聽,就知道這多半是唬人的消息。
“老王,我問你,工會方面是個什么章程?”江鋒等老王說完,直接繞開了話題。
老王一拳打在棉花上,差點一口氣沒回上來噎死,頓了頓,一口喝完了涼白開,咬著牙迸出幾個字:“組織罷工,說是要抗議。”
“你去不去?”江鋒淡淡道。
老王臉色陰晴不定,半晌才說:“去一次給五十塊呢,也費不了多少時間……”
江鋒點了點頭,結合記憶來看,老王這人貪小利而忘情義,屬于典型的狐朋狗友,這樣的人千萬別得罪,隨便應付過去就行,別花精力。
“你呢老江?你什么打算?”老王急切地看著他,期待他能指條明路。
“我?”江鋒冷笑一聲:“我還能怎么樣?差點為了效率把命給丟了,我昨天想了一晚上,以后再也不這么干了,愛誰誰,去他娘的!”
“好!去他娘的!”老王跟著興奮了一波,眨巴眼睛等著。
‘得,遇上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了。’江鋒心里暗罵,結合腦海里的記憶思索片刻,倒是真的找到了一條路子,他微微沉吟片刻。
“老王,我也不瞞你,我是機械專業畢業的,你也知道,平時機器有事,我帶人去弄。”
“我知道!”老王狂點頭。
“現在經濟形勢搞成這樣,新機器越來越貴,一天一個價,我估計二手機器的銷量會高,所以機械維護方面,崗位的缺口勢必會變大。”
江鋒微微一笑:“我打算去看看。”
“妙啊!”老王眼睛一亮,但忽然又黯淡下來:“我是技工畢業,只會操作機器,不像是你,高材生到哪里去都能攬到活兒。”
江鋒心頭無語,他都指了路了,這老王還這不肯那不行的,這就怪不到他頭上了。
“那我就愛莫能助了,你也知道,我背的貸款不少,這個月都還沒著落呢。”
老王聞言,臉色變得難看起來,遲疑了半晌,剛準備要說什么。
江鋒故意看了看時間:“喲,不早了,我洗漱下準備出去一趟,這樣,我送送你。”
老王忸怩了半分鐘,這才站起身來:“那好吧,我就先走了。”
兩人走到屋外,老王突然神神秘秘地拉住江鋒,低聲道:“上次我們去酒吧賭拳,不是賺了不少嗎,今晚又有幾場拳賽,你去不去?”
江鋒整個人愣住,一瞬間,相關的記憶紛至沓來。
過去的自己好賭,不賭其他,就愛賭拳。
雖然憑借眼力勁,總是能贏,但每次離開酒吧,身上都是一文不剩,幾場拳賽中,每每是那些十拿九穩的拳手,會突然不敵,導致他損失大量籌碼。
這么一來,再多的眼力勁,也都是白搭。
以現在的江鋒看來,那就是被人家莊家合伙坑了。
記憶里,這些錢,以及這個愛好,他從未和林小雨說過。
他心中頓時警惕起來,看來自己的麻煩還不止是外債那么簡單,一個脆弱的家庭里,但凡出現了好賭之人,那么這個家庭距離沉淪也就不遠了。
‘靠,話說早了,原來的江鋒竟然也是個亂花錢的主……’
江鋒在國際貿易領域混久了,也見多了金融圈的大佬。
凡是能穩定投資的,大多都是莊家,少賺一點,細水長流。凡是把所有東西都押寶一處的,多半都是乞丐,今天金玉滿堂,明天拿著名片到處找人借錢,臉丟了一地。
想到此處,江鋒堅定拒絕:“我不去。”
“不去?”老王驚呆了,在他記憶里,江鋒從來不會拒絕去看拳賽。
他神色頓時一沉,上下打量著江鋒:“老江,你怎么了,怎么像是變了個人?”
江鋒心中一凜,表面上卻裝作急眼:“我他媽都心臟驟停了,能不變了個人?”
“呃……”老王被他噴得一愣。
“要是再大起大落,老子的心臟受不了,真死了怎么辦?”江鋒一推他,沒好氣道:“去去去,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說罷,江鋒“嘭”地關上了門,眼神炙熱的看向了黑箱子。
門外的老王摸了摸頭,沉吟片刻,低哼一聲,喃喃自語道。
“哼,膽小鬼,他媽的涼水都喝不上……管你去死!你不去,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