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慶賀姐姐拿下國際設(shè)計大獎那天,我盯著電視里的獲獎作品。
那是我熬了三個月畫的畢業(yè)設(shè)計稿。“林晚,你姐姐是全家希望,你當裁縫不也能活?
”媽媽按住了我想關(guān)電視的手。姐姐晃著獎杯輕笑:“是啊,妹妹反正做裁縫的命,
何必糟蹋好設(shè)計。”我默默回房收拾行李,離開這個偏心的家。
---飯菜的香味熱乎乎地鉆進鼻子,我小心地把最后那盤綠油油的炒青菜擱在桌子正中央。
蒸汽飄上來,模糊了眼前一小片空氣。墻上掛鐘的秒針一格一格地跳,安靜得有點過分。
“吱呀——”門被推開了。姐姐林月像陣裹著香水味的風卷了進來,高跟鞋踩在地板上,
嗒嗒嗒響,每一步都敲在我心口上。她臉上那笑,亮得能晃瞎人眼,
手里捏著個燙金的大信封。“爸!媽!”她聲音又脆又甜,揚著手里的信封,
像揮舞一面勝利的小旗,“快打開電視!本地新聞頻道!就現(xiàn)在!
”媽媽像屁股底下裝了彈簧,“噌”地從椅子上彈起來,幾步就撲到了電視機前,
手指頭在遙控器上按得飛快。爸爸也放下報紙,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眼神跟著媽媽轉(zhuǎn)。
電視屏幕猛地亮起來,花花綠綠的光在屋子里亂竄。“來了來了!
”媽媽的聲音激動得直發(fā)顫。我默默拉開椅子坐下,塑料椅面有點涼。
眼睛盯著桌布上一小塊洗不掉的油漬。電視里那個穿著筆挺西裝的主持人,嘴巴一張一合,
系列……一舉奪得本次國際新銳設(shè)計大賽金獎……為我省爭得巨大榮譽……”鏡頭猛地一切。
刺眼的光幾乎要穿透屏幕。林月站在高高的領(lǐng)獎臺上,聚光燈下,她美得像個假人。
她微微歪著頭,笑容完美無缺,正把一座沉甸甸的金色獎杯高高舉過頭頂。那光芒,
幾乎要灼傷我的眼睛。獎杯底座上,刻著幾個清晰銳利的字——蝶影流光。
我的呼吸猛地停住。全身的血液像是瞬間被凍住了,凝固在血管里。耳朵里嗡嗡作響,
電視里主持人后面那些滔滔不絕的贊美詞,全都變成了一堆模糊不清的雜音。只有那四個字,
像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我的視網(wǎng)膜上。蝶影流光。不可能看錯。每一個扭曲的蝶翼線條,
每一道捕捉光線的巧妙褶皺,
皺里的、幾乎看不見的暗紋走向……都和我那本鎖在抽屜最深處、畫了整整三個月的設(shè)計稿,
一模一樣。我親手畫的。每一筆,都熬著夜,熬著心頭的血。
一股冰冷的東西猛地從腳底板沖上來,直沖天靈蓋。胃里翻江倒海,我死死咬住嘴唇內(nèi)側(cè),
嘗到一絲鐵銹的腥甜。“……真是太棒了!月月!我的寶貝女兒!
”媽媽已經(jīng)激動得語無倫次,撲過去一把抱住姐姐,聲音帶著哭腔,眼淚在燈光下亮晶晶的,
“金獎!國際金獎啊!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們家月月最有出息了!光宗耀祖啊!
”爸爸也站了起來,臉上是罕見的、大大的笑容,皺紋都舒展開了。他用力拍著姐姐的肩膀,
沒說話,但那眼神,比說了一萬句夸獎還重。屋子里一下子炸開了鍋,
全是贊美和歡笑的聲音,熱浪一樣撲過來。媽媽抱著姐姐,爸爸拍著姐姐,
他們?nèi)齻€緊緊圍在一起,像一幅完美無缺的全家福。那笑聲,那激動,
像是筑起了一堵厚厚的、透明的墻。我坐在原地,手腳冰涼。墻里頭是他們,墻外頭是我。
我像個闖錯了片場的道具,被遺忘在冰冷的角落,看著這場與我無關(guān)的盛大狂歡。
電視屏幕還在閃爍。那件名為“蝶影流光”的獲獎禮服,被高清鏡頭反復(fù)特寫。
屏幕上放大的畫面,是禮服胸口處一只用銀線精心繡成的蝴蝶。那蝴蝶翅膀邊緣,
有一道極其細微的、幾乎看不見的鋸齒狀走線。那是我設(shè)計的標記。
一個只有我自己才知道的、小小的、隱秘的簽名。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了,
又猛地松開。血液瞬間沖回四肢百骸,帶著一種近乎麻痹的刺痛感。我猛地吸了一口氣,
空氣刮得喉嚨生疼。站起來。椅子腿刮過地板,發(fā)出“吱嘎”一聲刺耳的尖叫。這聲音不大,
卻像一把剪刀,瞬間剪斷了客廳里所有的歡聲笑語。媽媽、爸爸、姐姐,
三個人同時轉(zhuǎn)過頭來看向我。媽媽臉上的淚痕還沒干,笑容僵在嘴邊。
爸爸的笑容也淡了下去,眉頭習慣性地擰起。姐姐林月,她臉上的得意甚至都沒完全收起,
只是挑起了一邊眉毛,眼神里帶著點被打擾的不耐煩,像在看一個不懂事、亂發(fā)脾氣的小孩。
我沒看他們。眼睛只盯著那刺眼的電視屏幕。手指摸索著,終于碰到了冰涼的遙控器。
指尖發(fā)麻,只想趕緊關(guān)掉那刺眼的畫面,關(guān)掉那個偷來的“蝶影流光”。指尖剛按下去,
還沒用力。一只溫熱而有力的手猛地壓在了我的手背上,硬生生阻止了我的動作。
是媽媽的手。“林晚!”媽媽的聲音拔高了,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責備,
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你干什么?沒看見正在放你姐姐的新聞嗎?這么重要的時刻!
”她的手像鐵鉗一樣,緊緊箍著我的手背,不讓我動遙控器分毫。那溫度燙得嚇人。
我抬起頭,終于看向她的眼睛。那里面有激動殘留的紅血絲,有對姐姐不加掩飾的驕傲,
還有看向我時,那種永遠不變的、混合著無奈和隱隱輕視的復(fù)雜情緒。“媽,
”我的聲音干澀得像是砂紙在摩擦,“那件衣服……”“衣服怎么了?”媽媽飛快地打斷我,
語氣又急又快,像是在遮掩什么,“你姐姐得了大獎,這是天大的喜事!你板著個臉給誰看?
”她頓了一下,目光掃過我身上洗得發(fā)白的舊T恤,語氣忽然軟了一點,
但說出來的話卻像冰錐一樣扎人,“月月是咱們家的希望!是光宗耀祖的!你呢?
你安安分分的,以后當個裁縫,踏踏實實的,不也能活得好好的?”她用力捏了捏我的手背,
像是在強調(diào),又像是在安撫一個不懂事的孩子:“聽話!別鬧了,快坐下!
別掃了你姐姐的興!”我的手背被她捏得生疼。那股疼痛順著胳膊一路爬上來,
一直鉆到心口里。我站著沒動,目光越過媽媽,看向站在她身后的林月。
林月臉上那點不耐煩消失了。她輕輕晃了晃手里那個金燦燦的獎杯,杯身反射著吊燈的光,
一閃一閃,刺得人眼睛疼。她看著我,嘴角慢慢向上彎起,
勾出一個極其漂亮、也極其冷酷的弧度。“就是啊,妹妹。”她的聲音又輕又柔,
像裹著蜜糖的刀子,“你反正啊,天生就是個做裁縫的命。那些好設(shè)計稿放你手里,
不也是白白糟蹋了?”她頓了頓,眼神輕飄飄地掃過我,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憐憫,
“給我用,才能變成真正的‘蝶影流光’,才能拿金獎,不是嗎?這多好。”她的話,
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砸進我耳朵里。“糟蹋了……”“裁縫的命……”原來我的夢想,
我熬了無數(shù)個夜晚的心血,在她眼里,只是等著被“糟蹋”的東西。原來我的位置,
在她們心里,早就釘?shù)盟浪赖摹粋€只配踩縫紉機的裁縫。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疲憊感,
像洶涌的潮水,瞬間把我從頭到腳淹沒了。剛才那股沖上頭頂?shù)膽嵟图怃J的刺痛,
反而奇異地消失了。只剩下一種空蕩蕩的麻木。心口那里,像是被什么東西徹底掏空了。
呼呼地漏著風。爭吵?質(zhì)問?像以前一樣,試圖用眼淚或者道理去打動他們?沒用了。
一點意思都沒有了。我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把自己的手從媽媽滾燙的手掌下抽了出來。
手背上還殘留著她用力按壓的紅印子。沒再看電視屏幕一眼。也沒再看他們?nèi)魏我粋€人。
我轉(zhuǎn)過身。木地板在腳下發(fā)出沉悶的回響。一步一步,走向我那個小小的房間。
客廳里重新響起了聲音,是媽媽帶著點尷尬和討好的笑聲,在對姐姐說著什么。那些聲音,
一下子變得好遠好遠,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磨砂玻璃。門在我身后輕輕合上,
發(fā)出“咔噠”一聲輕響。隔絕了外面那個金光閃閃的、屬于林月的世界。房間里很暗。
我沒開燈。只有窗外遠處路燈的一點昏黃光暈透進來,勉強能看清家具模糊的輪廓。
空氣里有股淡淡的灰塵味道。我靠著門板滑坐到冰涼的地板上。后背抵著硬邦邦的門。
身體里的力氣像是被剛才那幾句話徹底抽干了。冰冷的麻木感還包裹著我,
但在這片黑暗和寂靜里,另一種更深、更尖銳的東西,正從那麻木的冰層下面,
一絲絲地鉆出來。不是憤怒,也不是悲傷。是一種徹徹底底的……死心。原來真的可以,
一句話,一個眼神,就讓人死心。我在地上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腿麻得沒了知覺。
窗外的光線似乎更暗了些。我扶著門框,有點吃力地站起來。走到書桌前,
摸索著拉開了最底下那個抽屜。動作有點僵。抽屜里東西不多,有點亂。手指在里面摸索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