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崔元姬渾身濕透回了謝府,只看見崔母要杖斃了沈玦。
她上前一把扯開母親,“母親過分了。”
崔母急火攻心當場暈了過去,躲在崔元姬身后的沈玦卻暗自笑彎了眼。
出身不好又何妨,謝家百年世家,他不也是傍上了。
“今日上京盜匪橫行,你可知道緣由?”
崔元姬渾身都濕透了,更襯她狹長的眸子冰冷。
沈玦瑟縮,搖頭。
倒是下人低聲說:“方才有個老婦人,說郎主叫她去尋殺手演戲,再誣陷沈家女郎,只要事成,就有銀子。”
崔元姬一腳踹翻桌子,“自導自演的瘋子!”
上京城外茅草屋。
裴晏醒來時還是夜里,賊寇不見。
上巳節城門不關。
他驚魂未定,不敢停留,匆匆跑回謝府。
還未站定,一柄長劍沖他來。
他瞳孔緊縮,連忙后退。
“還敢回來!”
崔元姬居高臨下,那雙黑漆漆地眸子里醞著滔天的怒火。
沈玦撲通跪在地上,“那賊人的話也不能盡信。”
崔世明扶起沈玦,有理有據道:“母親給了那些賊寇一錠黃金要父親好看,可…父親毫發未傷。”
裴晏聽懂了。
又覺得可笑。
只聽沈玦輕語:“雖說那些賊人替哥哥求情,但也未必就是真相。”
崔元姬聞言怒火更深。
“我念在裴家,只要你跪下向沈玦道歉,磕三個響頭,然后掛著這個牌子在京都走上一圈,此事就算了結。”
崔世明聞言丟下一塊牌子,上面寫著——“因妒忌他人而雇兇殺人,豬狗不如,罪大惡極。”
他凝視地上的牌子久久。
毫發無傷?可他衣衫襤褸。
買兇殺人?兇徒幫他求饒,他好大的情面。
總是這樣,只要事關沈玦,甭管多大的事,崔元姬都稀里糊涂。
沈玦嘴角噙著笑,撿起地上的牌子,俯身在裴晏耳側輕語:“兄長,父親與我說了,多謝你替我娶一個死人。”
“不過這冥婚,自古不管娶和嫁都是要活祭的。
“你和你生母一樣愚笨,才落得今日下場。”
裴晏忍無可忍,一巴掌甩在沈玦臉上。
崔元姬勃然大怒,舉劍要劈殺了他。
裴晏卻仰起頭,拔下了頭頂的白玉簪。
“崔元姬,我用此簪尋了人,就是為了殺死沈玦。”
“你要如何,你能如何?”
一瞬,崔元姬的手悄然落下,轉身眼底滿是恐懼。
除了裴晏,無人知曉,崔元姬精心打造七年的謊言不攻自破。
“我的最后一諾,這塊牌子叫沈玦掛著在上京走一圈,嘴里喊著他犯賤,他該死。”
屋內,只有崔元姬和裴晏兩兩相望。
屋外,沈玦喊著:“元姬,我不要,這般以后我如何做人啊。”
他哭得輕柔又溫馴。
裴晏都被哭得心軟了,這種他一輩子都做不出來。
“裝失憶很累吧。”
崔元姬平生桀驁不馴,此刻卻垂頭喪氣。
她啞聲:“放沈玦走,你若是非要羞辱人,我任你處置。”
裴晏都被感動了。
他含著淚鼓掌,“夫人,說的什么傻話,我是一定是要沈玦難堪的。”
崔元姬憤憤:“過分了!”
裴晏將手里的玉簪狠狠刺入崔元姬的肩頭。
過?
可這些事情若不是發生在沈玦身上,她可曾會覺得過。
血滲出來,染紅了白玉簪,他的手抖得攥不住。
這本是年少獨屬于他們的秘密和信物。
舊年,他四歲,崔元姬七歲。
彼時的新君尚未登基,沈家三代為后,三代宰相,權柄滔天。
他們訂婚,外祖父送來禮物。
一支軍隊,人不多,僅一萬人。
崔家將這支軍隊藏在自己的部下里。
崔元姬定以這支玉簪為令,卻將玉簪贈與他。
她道:“你早晚是我夫君,你我一心。”
后來沈家失勢,這跟發簪就一直沉寂。
他從沒想過,用處在此。
“世家屯兵大忌,按照我說的做。”
崔元姬死死咬住唇,“記住,這是最后一諾,你我兩不相欠了。”
“按照郎主說的做!”
門外頃刻間哭嚎漫天,崔世明不斷拍打著門求情。
崔元姬突然掀翻身上的人,兩人位置倒轉。
她隨意抽出肩頭的玉簪。
“其實,你回京的那日我想起來了,但我真的愛沈玦。”
血砸在裴晏的脖頸,燙得他戰栗。
簪子砸在地上,碎了個徹底,就像是他們之間本就面目全非的過去。
兩人的目光隔著月色對撞。
裴晏:“原是如此。”
婚后的折辱,折磨,不是她忘了,而是她本心所為。
他起身要走,突然頭暈目眩,耳邊是崔元姬陰鷙的低語:“我只愛沈玦,這是全上京都認的。”
“你將它毀了,你總逼我。”
他沒聽懂,下一秒失去意識。
再醒來,是在香氣逼人的暖閣。
他身上未著寸縷,隔著薄薄的紅綢,外面是絡繹不絕的看客。
“柳青巷,這可是崔將軍的妻子,五文錢一位,就能如畫上所示,供各位賞玩。”
裴晏五雷轟頂,他想要躲,卻發現渾身無力。
這聲音...是崔世明!
他拼死救下的孩子。
崔世明掀開帷幕走進來,“父親,都是母親的意思,外頭的沈玦爹爹什么時候走完,您什么時候結束。”
“五文錢?五文錢,上京一個燒餅都要七文。”
“可不是嗎,我去明月樓吃個飯,也要十文呢。”
“我去醉香樓也得花個一兩銀子。”
上京民風開放,女郎們不加掩飾的譏諷讓裴晏幾乎崩潰。
他被擺出許多不堪的姿勢。
半個上京的人都來了。
像是雨滴一樣的錢隔著帷幕砸在他身上,他幾次昏死過去,又被一盆冷水潑醒。
周而復始,如同墮入無間地獄,不知過去多久,一雙手掐住了他的下巴。
是沈玦。
“現在滿城都是你的佳話,哪還有人來看我游街啊。”
她俯身,“至于,崔元姬她真真切切心悅于我,要與我白頭偕老,子孫滿堂。”
“兄長,去活祭那死人吧,別活著丟人了。”
裴晏想要掐死眼前的人,卻終是喉頭一哽,一口血噴出去。
他是在下人們的議論聲里醒來的。
“那郎主的身子好白,透著紅紗都看得清。”
“哎,說到底沈家從前也是上京名門,沈家女郎許給裴家是裴家高攀了,如今她的孩子...嘖嘖嘖...”
他抓緊衣袖,將眼淚咽了下去。
裴晏去尋崔母,崔母哭了三個時辰,終還是在和離書上簽了字。
崔元姬還沒下朝,他將和離書壓在書下。
她的書房還是一如少年時雜亂,他熟稔理好。
提筆寫下——“算前言,總輕負,從此生死各西東。”
心里不知作何滋味,疼得麻木了,什么都感受不到。
“崔元姬,再也不見了。”
身后微風拂過,吹得那紙張飄在地上,又鉆進縫隙里。
他去尋了一趟族長,表明來意,也問了母親的事,得知一切妥當后回了府。
當日便病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