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相國寺,萬姓交易,人聲如沸。
二月二十,汴京,大相國寺前車馬塞道,香客商賈摩肩接踵。寺前廣場上,書畫攤、古玩鋪、香料市、花鳥肆,鱗次櫛比,叫賣聲此起彼伏。
蘇軾與蘇轍擠過人群,在一處書畫攤前駐足。
攤主是個精瘦漢子,頭戴幞頭,眼珠子滴溜溜地轉,見蘇軾伸手去摸一幅絹本山水,立刻堆笑湊近:
“哎喲!這位官人好眼力!這可是王摩詰真跡——《雪溪圖》!您瞧瞧這筆墨,這意境,非王維不能為也!”
蘇軾眉頭微皺,指尖輕輕撫過絹面,沉吟不語。
兄弟蘇轍湊近低聲道:“兄長,此畫氣韻雖佳,但皴法似有本朝初時筆意,恐非唐物。”
蘇軾微微點頭,卻仍舍不得放手。
攤主見二人猶豫,立刻從箱底又抽出一卷:
“官人若不信,再瞧瞧這幅——《江干雪霽圖》!您看這遠山淡墨,近水留白,正是王維‘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妙處!”
蘇軾接過細看,眼中閃過一絲疑惑。
“這...王維真跡傳世極少,你這兒怎會有兩幅?”
攤主嘿嘿一笑:“不瞞您說,小人家祖上曾在長安做官,當年安史之亂,王維被俘,家中書畫流散,這才僥幸收得幾幅……”
蘇轍冷笑:“王維被俘時,書畫早被叛軍劫掠焚燒,哪還能流傳至今?”
攤主一噎,隨即又笑道:“這位官人博學!不過嘛,世事難料,說不定就有漏網之魚呢?”
蘇軾與攤主你來我往,辯得熱鬧,周圍漸漸聚起一圈看客。有人起哄:
“這位官人,您若真懂畫,不妨說說王維的筆法特點!”
蘇軾朗聲一笑:“王維畫山,多用披麻皴,墨色清淡,遠山如煙;而此畫山石勾斫過重,倒像是李成的風格。”
攤主不甘示弱:“官人此言差矣!王維早年學李思訓,青綠山水亦有所涉,此畫正是他早年筆意!”
蘇轍搖頭:“王維早年雖有青綠之作,但絕無這般濃艷設色,此畫必是后人偽托。”
圍觀者聽得入神,有人拍手叫好,有人低聲議論,更有人掏出銅錢押注,賭這畫是真是假。
最終,蘇軾長嘆一聲,將畫放回攤上。
“罷了,此畫縱有三分王維氣韻,終究難斷真偽。若貿然買下,日后發覺是贗品,豈不懊惱?”
攤主急了:“官人!您若嫌貴,小人愿再讓三成!”
蘇軾搖頭微笑:“非關銀錢,實乃心中無底。”
蘇轍拉著他離開,低聲道:“兄長若真喜歡,不如去李公麟府上求教,他精于鑒賞,必能辨明。”
蘇軾點頭,卻又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那幅《雪溪圖》,眼中仍有不舍。
二人走出大相國寺,身后仍是沸反盈天的交易聲。
蘇軾忽笑道:“子由,今日倒讓我想起白樂天那句——‘世上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書畫如此,盛世繁華,又何嘗不是?”
蘇轍默然,良久才道:“兄長既有此嘆,何不賦詩一首?”
蘇軾大笑:“待我回去,飲三杯酒,再寫不遲!”
(遠處,攤主仍在高聲吆喝:“王維真跡!最后一日,錯過再無!”)
今日休沐,兩兄弟難得的空閑時光,這些年來聚少離多,不是你在汴京我在江南,就是你在黃州我在河北,實在難以相聚,這樣的好時光自然要好好珍惜了,所以兩人帶著小童子走走停停,盡情領略天下首善之地的繁華風光。
直到天色越來越晚,瓦舍勾欄間人潮如沸,賣花擔子擠過青石橋,胡商捧著玻璃盞吆喝,波斯毯上翻筋斗的雜技藝人剛收勢,圍觀者便爆出震天喝彩。兩兄弟干脆一襲麻衣,手持酒葫蘆,醉眼迷離地扎進這盛世煙火里。
桑家瓦子的彩樓歡門泛著油光,門前的青石板上擠滿了看客,有挑擔的貨郎、搖扇的書生、戴幞頭的商賈,更有那三五成群的小童,踮著腳往人堆里鉆,嘴里還嚷著:“讓讓!讓讓!傀儡戲要開場了!”
“蘇學士!這邊瞧——懸絲傀儡開演了!”小童子拽他袖子往前奔,當然他拉住的是灑脫的大蘇學士,小蘇學士無奈,也跟著醉醺醺的兄長走進了瓦子。
蘇軾與蘇轍擠在人群里卻渾然不覺,瓦舍內熱氣蒸騰,人聲鼎沸,各色雜耍攤子沿街排開,吞刀的、吐火的、蹬缸的、走索的,看得人眼花繚亂。
“子由,快看!”蘇軾忽地拽住蘇轍衣袖,指向一處高臺。
傀儡戲,幻夢場。
三尺紅綢戲臺,老藝人張鐵手今年六十有三,祖傳的懸絲傀儡戲在東京城里獨一份。只見他十指翻飛,三十六根絲線在油燈下泛著銀光。十指翻飛,絲線懸著的檀木人偶竟活了過來!
“看好了!”張鐵手突然一聲斷喝。
“綠袍關公”提刀策馬,一招“拖刀計”劈下,敵將首級骨碌碌滾落——竟是個朱砂染的麻團,血淋淋彈到觀眾席里。
婦人驚叫,孩童爭搶,滿場哄笑。
那綠袍關公的偃月刀竟脫手飛出,在半空劃出道弧線,穩穩扎進戲臺邊的木柱。
臺下頓時炸開了鍋,一個穿錦袍的商賈驚得打翻了茶盞,褐色的茶湯在青石板上蜿蜒成小溪。
張鐵手嘴角含笑,指間絲線一抖。
那關公竟自己走到臺邊,單手拔起長刀,還挽了個漂亮的刀花。更絕的是,老藝人喉間發出“嘿”的一聲,傀儡的丹鳳眼居然眨了三下,活脫脫就是個關圣帝君臨凡。
“緋衣貂蟬”廣袖垂云,對月盈盈下拜,琉璃眼珠在燈下泛著水光。
座中書生看得癡了,酒傾半盞猶不自知,喃喃道:“木石比人……竟更有情?”
老藝人忽地變戲法般抖出一具“鐘馗嫁妹”——那鐘馗青面獠牙,卻眉眼帶笑,背上的小妹鳳冠霞帔,羞答答掩著團扇。絲線一顫,小妹竟從哥哥背上跳下,輕移蓮步,活脫脫是個待嫁嬌娘!
“妙啊!”蘇軾擊掌大笑,摸出塊碎銀擲向戲臺。
銀子剛落未落,老藝人指尖一挑,那“鐘馗”竟凌空翻個跟頭,穩穩接住碎銀,還沖蘇軾拱了拱手!
蘇軾拊掌大笑,又摸出銅錢擲向戲臺,叮當落如急雨。
隔壁棚里“水傀儡”正演《蘭陵王破陣》。
鐵木戰船在水渠中列陣沖殺,浪花濺起三尺高;對面“杖頭傀儡”扮著《目連救母》,那目連僧的禪杖竟真能噴出火來,驚得小童子哇哇直叫。
水傀儡戲正演到精彩處。八尺見方的水池里,鐵木戰船往來沖殺。那傀儡戰將手持長矛,一個鷂子翻身從船頭躍起,竟在空中連翻三個跟頭,穩穩落在敵船甲板上。濺起的水花打濕了前排看客的衣襟,卻沒人舍得挪動半步。
“著!”
操縱的老把式一聲斷喝。戰將手中長矛突的飛出,正中敵將咽喉。那敵將竟真的一頭栽進水里,濺起老高的浪花。
幾個小童尖叫著往后躲,又被父母按著肩膀推回前排。
更絕的是“肉傀儡”——活人孩童扮作仙童玉女,站在壯漢肩頭翩然起舞,衣帶當風,宛如真仙降世。一曲終了,孩童們突然撒出漫天花雨,香風撲面,恍如夢境。
“這哪是人間手段?”蘇轍嘆道,“分明是謫仙游戲紅塵!”
蘇軾早已醉眼迷離,扯著嗓子對賣酒娘子喊:“溫兩碗酒!要稠酒!”轉頭又指著一處“影戲”攤子,“子由快看!那皮影竟會變臉!”
轉過兩個攤位,皮影戲臺前更是里三層外三層。
“鐺——!”銅鑼一響,戲臺前瞬間圍滿了看客。
白布后的老藝人王影子正在演《李太白醉草嚇蠻書》。
只見那皮影李太白舉起酒壺仰頭痛飲,酒液竟真從壺口傾瀉而下,在燈影里化作一道銀練。
“變!”王影子一聲低喝。李太白的青衫瞬間化作朱紅官服,手中的酒壺成了狼毫筆。最妙的是那皮影的面容,原本醉眼朦朧的表情,在轉身間就變成了睥睨四方的傲氣。
“這、這怎么可能?”一個太學生模樣的青年使勁揉著眼睛。他的同伴已經掏出荷包,把銅錢雨點般扔向戲臺。
王影子不慌不忙,手指翻飛間,那皮影李太白竟將空中的銅錢一一接住,還作了個揖。更絕的是,接住的銅錢穿過皮影,叮叮當當落在白布前的銅盤里,分毫不差。
白布后,老藝人再次十指如飛,操縱著皮影人物登場。先是一員金甲大將,手持方天畫戟,威風凜凜,正是三國呂布!只見他策馬奔騰,赤兔揚蹄,影子投在幕布上,竟真似有萬鈞之力。
“好!”臺下爆出一陣喝彩。
不經意間,鑼鼓急轉,那呂布竟在眾目睽睽之下——變臉了!
金甲褪去,換作一襲青衫,方天畫戟化作羽扇綸巾,赫然是諸葛孔明!
“神了!”蘇軾忍不住拍案叫絕。
老藝人嘿嘿一笑,指間再動,孔明搖扇間,竟又化作貂蟬拜月,廣袖輕舒,眼波流轉,連影子都透著嫵媚。
臺下轟然炸開,銅錢如雨點般砸向戲臺。
“再來一個!”有孩童騎在父親肩頭尖叫。
老藝人也不含糊,指間皮影再變——這回竟是鐘馗嫁妹!那鐘馗青面獠牙,卻眉眼帶笑,背上的小妹鳳冠霞帔,羞答答掩著團扇。絲線一顫,小妹竟從哥哥背上輕盈躍下,蓮步輕移,活脫脫是個待嫁的嬌娘。
“絕了!絕了!”蘇轍撫掌大笑,“這哪是皮影?分明是神仙手段!”
三人看得簡直是迷了眼,目不暇接,蘇軾擠到個賣旋炙豬皮肉的小攤前,金黃的肉塊在鐵板上滋滋作響。
攤主是個獨眼老漢,手里的鐵鏟翻飛間,肉塊在空中劃出完美的拋物線,穩穩落進荷葉包。油星濺到蘇軾的衣袖上,他也不惱,反而哈哈大笑。
“客官嘗嘗這個。”
隔壁賣酒的李婆子遞來一盞琉璃杯,里面琥珀色的酒液上浮著朵粉色的梅花,“這是老婆子用去年雪水釀的梅花釀。”
蘇軾仰頭飲盡,酒液順著胡須滴落。他忽然拍著大腿唱起來:“琉璃鐘,琥珀濃,小槽酒滴真珠紅...”
酒酣耳熱,蘇軾忽地跳上條凳,擊節高歌:
“曾隨織女渡天河,記得云間第一歌!”
“休唱貞元供奉曲,當時朝士已無多!”
滿棚看客齊聲喝彩,連那演皮影的老藝人都停了絲線,笑罵一句:“好個狂生!”
蘇轍搖頭苦笑,卻見兄長已拉著個賣糖人的老漢,非要學那“吹糖成鳳”的手藝。糖稀在他手里糊成一團,倒惹得圍觀小童哈哈大笑。
夜漸深,瓦舍檐角鐵馬叮當,人聲卻未減半分。一百五十萬人的汴京城,此刻全都擠在了這方寸之地,歡笑、叫嚷、驚嘆、沉醉……
歌聲混著四周的喝彩聲、叫賣聲,飄向汴京的夜空。
三更鼓響時,瓦舍里的人潮仍未散去。說書人正在講《李娃傳》,說到精彩處,醒木一拍,滿座屏息。賣糖人的老漢吹出個一尺高的壽星,拐杖上的蟠桃還帶著露珠。
角落里,幾個波斯胡商跟著鼓點跳起胡旋舞,腰間金鈴叮當作響。
蘇轍拉過兄長衣袖:“子瞻,該回去了。”
蘇軾卻掙開他的手,指著遠處一個正在表演“七圣刀”的雜耍藝人:“再看一個!就一個!”
月光穿過瓦舍的彩棚,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駁的影子。一百五十萬人的汴京城,此刻都沉醉在這盛世繁華里。
宮墻內的勾心斗角,朝堂上的爾虞我詐,西北的廝殺血水,都成了另一個世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