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壽宮內(nèi)那座二層閣樓,過去鮮有人至,自趙煦搬進(jìn)來后才有了生氣,是他在這深宮中唯一能尋得片刻清凈的角落。
天子寢宮,無故何得擅入?
此刻,他懶散地倚在榻上,表面上看似百無聊賴地翻動著程頤的著作,實則每一絲動作都透著小心。
他微微貓著腰,眼睛時不時地瞥向窗外,生怕有絲毫動靜。
窗外,慶壽宮的宮墻巍峨聳立,宮殿內(nèi)那些身影如一道無形的枷鎖,將他困在這深宮之中。
日光斜照,將書頁映得泛黃,那昏黃的光線里,隱藏著無數(shù)雙窺視的眼睛。
趙煦本以為能從程先生那兒尋些新鮮玩意兒,未曾想仍是這些晦澀的儒家典籍。他輕輕嘆了口氣,心里暗自埋怨。
不過,即便是這些枯燥的文字,也是他費(fèi)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偷偷帶進(jìn)來的。
要知道,自從大娘娘(高太皇)把持朝政以來,對他處處嚴(yán)格要求,這宮里上上下下都被老婦人安插的人填滿了。
若知曉他私下翻閱這些與她老人家所推崇相悖的書,定會板著臉訓(xùn)誡一番。
少年郎就如一只池中魚,渴望自由卻又無能為力。
趙煦的目光在字句間游移,卻總?cè)滩蛔》稚袢ヂ犕饷娴膭屿o。他的耳朵微微豎起,捕捉著哪怕一絲一毫的聲響。
他早就在閣樓外設(shè)了簡單的機(jī)關(guān),那懸掛的銅鈴,就是他的告警鈴。
但凡有人靠近,銅鈴便會輕響。此刻,閣樓內(nèi)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每一次呼吸都仿佛重錘,敲擊著他緊張的神經(jīng)。
而書中的文字卻像是另一個世界——一個由“天理”“心性”構(gòu)筑的世界,由那兩位被世人尊稱為“二程”的先生所開創(chuàng)。
書中寫道:“人只有遏人欲而存天理,方能達(dá)到至善之境。”
程頤強(qiáng)調(diào)遵循內(nèi)心之“性”,克制不當(dāng)之“欲”,才能明曉“天理”。
“理”是世間萬物運(yùn)行的準(zhǔn)則,它超越了皇權(quán),超越了世俗紛爭,讓他的內(nèi)心有了一絲別樣的感觸。
雖貴為天子,此刻卻像個尋常學(xué)子般,偷偷研讀程頤的著作。他并非對什么“圣人之道”感興趣,只是程頤的教導(dǎo)過于嚴(yán)苛,動輒以“天理”“人欲”訓(xùn)誡,讓他頗感束縛。
然而,書中那些關(guān)于“理”與“心”的論述,卻又隱隱讓他覺得,或許這世間真有某種至高法則,超越皇權(quán)與世俗紛爭。
他合上書,望向窗外。慶壽宮的飛檐在夕陽下鍍上一層金輝,遠(yuǎn)處傳來宮人低語。銅鈴未響,無人靠近。他輕輕舒了口氣,卻又莫名感到一絲孤獨(dú)——在這深宮之中,真正能與他論“理”者,又有幾人?
或許,程頤的書,終究還是值得一讀的。在書中,他仿佛找到了一個避風(fēng)港,一個能讓他暫時忘卻現(xiàn)實中壓抑與束縛的地方。
手中的程頤著作正翻到“性即理”一頁。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的嘴角微不可察地翹了翹。
“人性本善,只因氣稟不同,故有賢愚之別?”趙煦輕聲呢喃,目光落在窗外。
恰巧,幾名內(nèi)侍在慶壽宮內(nèi)正低眉順眼地走過,為首的宦官面上堆著謙卑的笑,腰彎得極低,那模樣,任誰看了都會覺得他無比忠誠。
可趙煦的眼神何其銳利,他一眼就看穿,那雙眼睛里藏著的算計與貪婪,就如同暗處伺機(jī)而動的毒蝎。
這讓他不禁想起朝會上那一幕幕。
大臣們漫無邊際地爭吵,面紅耳赤,唾沫橫飛,可每個月還是有天災(zāi)人禍被報上來,從來沒有停止過,尤其是動輒上千開封子民被汴水所漫灌,房屋被水淹沒,可他們何時想過去治理汴河?只知道出了災(zāi)再去救,可那時都死傷了多少人?
“若人性本善,那這些人的‘善’又在何處?”趙煦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怒意,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書頁。
程頤說“君臣父子,皆由天理而定”,可趙煦自幼長在深宮,對這所謂的“天理”滿心困惑。
他見過宦官們在暗處使盡各種陰招,爾虞我詐,無所不用其極;先帝在世時,就被臣子們的斗爭攪得心力交瘁,整日愁眉不展,兩宮時常跑到福寧殿講述皇宮外家人親戚的苦楚,在變法派的打壓下,日子過的是如何凄慘。
當(dāng)然,她們話中換成了百姓來替代。
“天理?若天理真在,為何不叫我出這深宮?”趙煦的聲音中帶著一絲憤懣與無奈。他猛地合上書,雙手抱在胸前,眼神有些空洞地望著窗外那被陽光拉長卻顯得無比壓抑的宮墻。
片刻后,他換過心情,翻過一頁,目光落在“格物致知”四字之上。程頤說:人須得“格物窮理”,方能明曉天理。
趙煦微微一怔,眉頭微蹙,陷入思索,沒多久他眼中一亮,覺得這說法倒有幾分意思。
“觀察萬物,推究其理……這倒是比空談‘天理’有趣些。”趙煦喃喃道,思緒飄回到過往。
他想起自己曾在御花園里,趁著宮女宦官們不注意,偷偷觀察螞蟻搬食。
那些小小的螞蟻,小小的身軀,卻有著驚人的協(xié)作能力。它們排著整齊的隊伍,有條不紊地搬運(yùn)著食物,遇到困難時,還會齊心協(xié)力,共同克服。可當(dāng)食物不夠時,它們又會為了爭奪那一點(diǎn)點(diǎn)資源而爭斗得不可開交。
“或許,下次該問問程先生,這‘格物’到底該如何格?”
慶壽宮的夜色來臨了,如墨般濃稠,檐角的風(fēng)鈴在微風(fēng)中輕顫,卻未能察覺那道悄然繞過的黑影。
一名身著靛藍(lán)宦官服的內(nèi)侍貼著廊柱而立,目光如鉤,透過窗欞的縫隙窺視著閣樓內(nèi)的少年天子。
“官家竟笑了......”宦官蘇利涉瞇起眼睛。他早就注意到下午官家行蹤詭秘,今日親眼在別宮看見程頤的弟子偷偷塞了本書給官家。
此刻燭光下,趙煦嘴角那抹轉(zhuǎn)瞬即逝的笑意,在宦官眼中卻如黑夜中的火星般刺目。
蘇利涉的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腰間的牙牌。他想起都知陳衍陰鷙的面容:“官家近日舉動反常,你且仔細(xì)盯著。”如今這燙手的差事,反倒成了機(jī)遇。若能將官家私閱禁書的事坐實......
“不知來歷的書啊......”蘇利涉無聲地咧開嘴,露出參差不齊的牙齒。他輕手輕腳地退入陰影,像只嗅到血腥的豺狗。
更漏滴到戌時三刻,趙煦正倚在床榻上解開發(fā)冠。
俶爾,殿外傳來雜沓的腳步聲,緊接著門閂被人粗暴地撞開。十余名黃門內(nèi)侍如潮水般涌入,為首的正是老婦人心腹張士良。
“你們......”趙煦驚得赤足跳下龍榻,錦被滑落在地。他尚未反應(yīng)過來,那些內(nèi)侍已開始翻箱倒柜。桌案被掀翻,瓷器花瓶碎裂;書案抽屜整個抽出,紙片散落如雪。
“找到了!”一名宮女從榻底暗格抽出那本沒有編輯成冊的《伊川易傳》,書頁間還夾著他人批注的紙條。
張士良接過書冊,燭光下他眉心的川字紋愈發(fā)深刻。
“官家好雅興。”張士良陰陽怪氣地抖著書頁,“慈圣日日憂心國事,官家倒有閑情研讀這些......”
他故意頓了頓,渾濁的眼珠轉(zhuǎn)動著,“不知程頤給官家灌了什么迷魂湯?”
趙煦攥緊中衣的袖口,指節(jié)發(fā)白。他看見蘇利涉躲在人群最后,臉上掛著諂媚的笑。此刻才恍然大悟——原來風(fēng)鈴機(jī)關(guān),早被人識破了。
“明日卯時,太皇太后要在寶慈宮問話。”張士良將書冊塞入袖中,臨行前忽然轉(zhuǎn)身,“對了,程先生近日染恙,怕是不能再入宮講學(xué)了。”
殿門重重合上時,銅雀燈臺上的燭火劇烈搖晃。趙煦呆立在滿地狼藉中,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雨,雨滴砸在琉璃瓦上,像無數(shù)細(xì)小的嘲笑。
燭火已熄,趙煦蜷縮在龍榻上,錦被裹得死緊,卻仍止不住發(fā)抖,恐懼將他死死包圍住。
他盯著帳頂繁復(fù)的云紋,眼前卻浮現(xiàn)出高太皇那張冷若冰霜的臉——上一次私藏禁書事發(fā),老婦人命人當(dāng)著他的面,將那本好不容易尋來的《山海經(jīng)》一頁頁撕碎,投入炭盆。
火舌卷過異獸圖鑒時,她淡淡道:“官家既這般閑,不如抄《女誡》十遍。”
“……男兒之身,抄《女誡》……”
趙煦猛地閉眼,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那十日里,他每寫一字都像在吞針。
老宮女就立在案邊監(jiān)督,見他筆稍頓便咳嗽一聲。最屈辱的是,抄完的紙竟被裝裱起來,掛在崇政殿側(cè)廂——要滿朝文武都看見天子的“功課”。
窗外驚雷炸響,他渾身一顫。今夜搜出的《伊川易傳》比《山海經(jīng)》如何?
“明日……明日她會怎么罰我?”
或許會當(dāng)廷宣讀他的罪狀?或許要他在紫宸殿上跪著聽訓(xùn)?又或許……他忽然想起三年前那個被杖打的翰林待詔,只因為曾經(jīng)給先帝獻(xiàn)了本《青囊書》。
床榻忽然變得像釘板般難挨,趙煦赤腳踩上冰涼的地面,鬼使神差走向閣樓軒窗。雨幕中的宮闕黑影幢幢,檐角螭吻如擇人而噬的獸,他探出半個身子,狂風(fēng)立刻卷著雨粒抽在臉上。
“跳下去……”
這個念頭讓他自己都驚住了。但更驚懼的是,他竟真的在估算高度——二層樓,頭朝下的話……
“官家?”值夜的小黃門突然在門外輕喚。
趙煦觸電般縮回身子,半晌才從牙縫里擠出:“吾...起夜。”
他癱坐在地,低笑起來。原來自己連尋死的膽量都沒有。淚是這時候涌出來的,滾燙的淌過冰冷的面頰。
他想找母妃哭訴,可慶壽宮到德妃寢宮隔著十二道宮門;他想罵張士良,卻連摔個茶盞都會驚動眼線。
最后只能咬著被角無聲慟哭。朦朧中,他仿佛看見程頤站在雨里搖頭:“貪欲怠欲,欲壑難填。”
可我的“人欲”,不過是想讀本書啊……
五更梆子響時,淚痕已干的少年天子機(jī)械地?fù)Q上朝服。銅鏡里,那雙紅腫的眼睛,連他自己都不敢認(rè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