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明池上春風拂柳,數艘彩舫在碧波中緩緩游弋,
甲板上教坊司的樂工們正奏著新譜的《萬壽無疆曲》。觥籌交錯間,
忽見一隊著淡青襦裙的宮女如分水芙蓉般向兩側退開,從中走出一位約莫十五六歲的少女。
她蓮步輕移時裙角紋絲不動,臂間披帛隨著步伐漾出優雅的弧度,發間只簪一支白玉蘭花釵,
卻在滿堂珠翠中顯出別樣清雅。“臣女恭祝太后娘娘福壽安康。
”少女在向太后席前三步處穩穩站定,雙手捧著一個錦匣盈盈下拜。那嗓音如清泉擊石,
不卑不亢中帶著天然的恭謹。待她抬頭時,
眾人方才看清這姑娘生得眉目如畫——不是那種艷光逼人的美貌,而是如宣紙上的工筆美人,
一顰一笑都透著筆墨難描的氣韻。向太后笑著示意身旁女官接過錦匣。
匣中竟是整整齊齊一疊花箋,最上層用簪花小楷抄著的佛經,字跡娟秀卻不失筋骨,
每頁邊角還繪著應景的纏枝紋。底下還壓著個杏色香囊,
囊面用摻了金線的絲線繡著“福壽雙全”字樣,針腳細密得幾乎看不出走線痕跡。
“好精巧的心思。”向太后拈起香囊細看,
忽然輕“咦”一聲:“這香方......”“回娘娘的話,是取白檀、甘松、丁香各半兩,
佐以少量龍腦,依《陳氏香譜》中‘壽陽公主梅花香’改制。”少女微微垂首,
露出一截如玉的頸子,“臣女斗膽減了麝香分量,添了曬干的梅花瓣,
想著春日里用著更清爽些。”席間幾位命婦交換著眼色,這應答不僅顯出制香功底,
更難得是那份不刻意賣弄的從容。那邊高太皇早已放下茶盞,
目光如炬地打量著少女:“小小年紀竟通曉香譜,讀過什么書?”少女聞言轉向太皇行禮,
腰間禁步紋絲未動:“回太皇太后的話,臣女七歲始讀《女論語》,十歲習《列女傳》,
去歲開始研讀《溫公家范》。”說著從袖中取出方素帕,“這是臣女昨日讀書時記的札記。
”高太皇接過帕子,只見上面密密麻麻寫著蠅頭小楷,
竟是將《禮記·內則》中“女子十年不出”一節與司馬光《家范》相應篇章做了比對,
還在頁邊用朱砂批了“女子亦當通經史以明理”十字。老人眼中精光一閃,
好奇發問:“《女誡·專心篇》第五則如何解?”“班昭曰‘夫有再娶之義,
婦無二適之文’。”少女不假思索道來,聲音如珠落玉盤,“然臣女以為,
此語當與《周易·恒卦》‘婦人貞吉,從一而終也’互參。班大家本意非是苛責女子,
實為申明夫婦各守其分,陰陽和合之理。”這番對答引得下方幾位翰林學士頻頻頷首,
要知道尋常閨秀能背誦《女誡》已屬難得,這姑娘竟能引經據典加以闡發。
高太皇臉色皺紋舒展,改用典故繼續考校:“齊桓衛姬為何見色而知音?
”“衛姬聞鐘鼓而辨君王心志,非獨耳聰,實因平日留心君德。”少女指尖在袖中輕輕一掐,
面上仍是從容。“前人贊其‘明識通遠’,正是告誡女子不僅需公容言功,
更要明事理、知進退。”池畔忽起一陣風,將少女耳邊碎發吹得紛飛。她卻不急不躁,
待風過后才繼續道:“就如太皇太后常教導的,女子讀書非為逞才,而是養德性、開眼界。
”這話說得極是妥帖,既顯學問又不失謙遜,連坐在末席的幾位老學究都捋須微笑。
高太皇眼中含笑,望著眼前端莊秀雅的孟氏女,愈發覺得這姑娘氣質不凡。
她輕輕敲了敲案幾,聲音慈祥卻不失威嚴:“丫頭,既然你讀過女誡與列女傳,
那《詩經》可曾熟讀?”孟氏女盈盈一禮,聲音清潤如泉:“回太皇太后的話,
臣女自幼隨母親誦讀詩經,雖不敢說盡數通曉,卻也略知一二。”高太皇微微頷首,
心里已經起了考校之意:“那好,老身問你,《關雎》為何列于三百篇之首?
”孟氏女不疾不徐,眸中似有光華流轉:“關雎詠后妃之德,樂而不淫,哀而不傷。
孔子曰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正是取其溫柔敦厚,可為萬世夫婦之典范。
詩中‘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非獨言男女之情,更喻君臣相得,天下和樂。”她聲音輕柔,
卻字字清晰,引得周圍嬪妃紛紛側目。高太皇眼中贊賞之色更濃,
又問道:“《蓼莪》可曾讀過?此詩哀哀父母,生我劬勞,最是感人至深。
”孟氏女眸中似有瑩光閃動,輕聲道:“臣女每讀此,未嘗不潸然淚下。‘哀哀父母,
生我劬勞’,言父母之恩,昊天罔極。‘無父何怙?無母何恃?’更是道盡人子之痛。
昔日晉人李密,祖母劉氏撫養成人,后朝廷征召,李密上《陳情表》,言‘臣無祖母,
無以至今日;祖母無臣,無以終余年’,正是此理。”她說到此處,聲音微顫,
顯是情動于衷。高太皇聽得動容,不由嘆道:“好孩子,你年紀輕輕,竟能體會這般深情。
”一旁向太后也忍不住贊道:“此女不僅學問好,心地更是純孝。”高太皇興致愈高,
繼續問:“《凱風》如何解?”孟氏女微微垂首,聲音溫柔:“該詩詠母氏劬勞,
‘凱風自南,吹彼棘心’,喻母親慈愛如南風,撫育子女成長。‘棘心夭夭,母氏劬勞’,
言子女雖柔弱,母親卻含辛茹苦。此詩與《蓼莪》同為孝子思親之作,讀來令人感佩。
”她頓了頓,又道:“昔日漢文帝親嘗湯藥侍奉薄太后,是孝感動天之舉。臣女以為,
孝道乃人倫之本,無論貴賤,皆當謹守。”孟氏女素手輕撫案上青瓷盞,
聲音如珠落玉盤:“臣女嘗讀《史記·孝文本紀》,見太史公言‘漢興,至孝文四十有余載,
德至盛也’,每每掩卷深思。”她抬眸時,眼底似映著池上粼粼波光:“文帝即位之初,
躬修節儉,思安百姓。其時宮中帷帳無文繡,露臺惜百金之費,治霸陵皆用瓦器。
”素白的指尖輕點盞沿,“最難得是廢除肉刑一事。淳于公幼女緹縈上書,
言‘死者不可復生,刑者不可復屬’,文帝感其言,遂下詔曰:‘夫刑至斷肢體,刻肌膚,
終身不息,何其楚痛而不德也!’”高太皇手中檀香木佛珠忽然一頓,
蒼老的眼中閃過一絲亮色。“后來景帝繼位,”孟氏女繼續道,聲音如清溪潺潺,
“承父志而修黃老之術,令民半出田租,三十而稅一。文景兩朝,太倉之粟陳陳相因,
京師之錢累巨萬,貫朽而不可校。”她忽而淺笑,“賢良文學嘗言:‘文景之際,建元之始,
民樸而歸本,吏廉而自重。’”席間幾位翰林學士已聽得入神,暗中叫彩!
這般引經據典卻不顯賣弄,談古論今又自有章法,實非尋常閨秀能為,
也不知道是誰家的閨秀。席間曹家老爺子渾濁的目光似乎并未注意到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