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二年的深圳像個蒙著灰紗的謎。我拖著行李一頭扎進(jìn)這座急速膨脹的巨獸腹地，大學(xué)四年，總覺得它繁華表皮之下藏著某種難以言說的空洞，像手指觸到紗簾后冰涼的虛無，遠(yuǎn)比摸到銳物更令人心頭發(fā)慌。畢業(yè)撞了大運(yùn)，擠進(jìn)一家能落下特區(qū)戶口的小單位。
薪水薄得像紙，自然租不起像樣的窩，最終在關(guān)外龍華一片新舊撕裂的邊緣地帶落了腳。村子蜷縮在高樓猙獰的陰影和望不到頭的菜地之間，我租的那間老平房，像被時光遺忘的棄兒，瑟縮在一棵老榕樹下。墻壁被爬山虎的藤蔓勒得幾乎窒息，青磚被歲月啃噬得坑洼松動，整座屋子仿佛在無聲地沉重喘息。
房東梅姨，一個沉默多于言語的老婦人，眼神渾濁卻帶著種奇異的和善。她收的租金低得不像話，我心中掠過一絲不安，卻很快被現(xiàn)實的窘迫壓了下去。
某個黃昏，菜地邊聚攏了一圈人，指指點點，空氣里飄著壓抑的低語。我擠過去，心猛地一沉。翻開的泥土里，散落著森白的碎骨、粘連著污垢的牙齒，幾條粗大的蚯蚓被驚擾，在突如其來的光線里痛苦地扭動身軀，纏繞著幾縷枯草般的亂發(fā)。一股混合著土腥與腐朽的寒意直沖腦門。我胃里翻攪，剛要退開，卻撞上了一個人。
梅姨站在我身后。
她左手緊攥著一把豁了口的舊菜刀，刀刃上黏膩的暗紅正往下滴落。右手提著一只剛被斬斷脖頸的大公雞，雞頭軟軟地耷拉著，粘稠的鮮血正成串地砸在泥地上，濺開一朵朵刺目的暗花。濃烈的血腥味瞬間塞滿了鼻腔。
“梅姨，您這是……”我喉嚨發(fā)緊。
她眼皮耷拉著，臉上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尷尬，聲音含混得像含了口水：“老輩人傳下的法子……挖出這些穢物，邪性重……得用公雞血潑灑，壓一壓……”
一股寒氣瞬間爬上我的脊梁骨。眼前這個一直顯得木訥甚至有些慈祥的老人，連同這剛熟悉起來的小院，陡然蒙上了一層陌生而陰冷的色彩。我?guī)缀跏翘右菜频目觳阶唛_，身后那濃重的血腥氣如影隨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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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fēng)像冰冷的蛇信，悄無聲息地從菜地那頭舔舐過來，游蕩過死寂的村莊。慘白的月光時而被厚重的烏云吞沒，在地上投下巨大、緩慢移動的陰影，無聲地碾壓過空曠的平原。村莊在天地間渺小得可憐，電壓不穩(wěn)，稀疏的燈火昏黃如豆。我那間屋子里的燈泡更是有氣無力，幾只飛蛾在光暈里瘋狂撲撞，它們細(xì)碎凌亂的影子在墻壁和地面晃動，伴隨著老式掛鐘單調(diào)的“嘀嗒”聲，如同世界盡頭的光影與回響。
屋里彌漫著一股若有若無的土腥和霉味。白天見到的白骨和蚯蚓在眼前揮之不去，它們的氣息仿佛已滲透墻壁，絲絲縷縷鉆進(jìn)鼻腔。就在這時，一串細(xì)碎拖沓的腳步聲，夾雜著沉悶的咳嗽，由遠(yuǎn)及近。篤…篤…篤…敲門聲響起，木頭的震顫仿佛直接敲在我的心膜上。猶豫片刻，我還是拉開了那扇吱呀作響的破木門。
梅姨站在門外，花白稀疏的頭發(fā)被風(fēng)吹得更亂，眼神空洞地飄向我身后的黑暗。
“后生仔，”她的聲音干澀，“白天你瞧見婆婆潑雞血，怕是要笑話……”她頓了頓，昏黃的光線在她臉上刻下更深的溝壑，“婆婆不是發(fā)癲。是怕啊……這屋，原是我那短命仔住的……”夜色濃稠如墨，梅姨的講述像從一口深井里幽幽浮上來。
命苦，烙在她骨子里。男人是個酒鬼，醉了拳頭就雨點般砸向她和年幼的兒子。后來男人突然不見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她一個女人家，咬著牙把獨(dú)子拉扯大，眼看著他成家，生了孫女阿欣，日子剛透出點光亮，兒子卻開始夜夜被噩夢纏身。“夢里頭黢黑一片，”梅姨的聲音抖得厲害，“總有個影，背對著他，一點點靠過來，嘴里頭叨咕著，‘咱爺倆背靠背……背靠背……’”。幾個月下來，兒子瘦得只剩一把骨頭架子，眼窩深陷如枯井，就這么熬干了命。
“仔才走，他那沒良心的老婆，連阿欣都丟下不要，跟著野漢子跑了……”梅姨的嘆息沉重得能砸進(jìn)地里，“又剩下我這把老骨頭，拖著個細(xì)妹，難啊……”
話音未落，“嘎吱——”一聲刺耳的銳響，仿佛有什么東西在門外腐朽的木地板上重重刮過！我的心驟然被一只冰冷的手攫住，猛地懸到嗓子眼！我?guī)缀跏鞘暯谐鰜恚骸懊芬蹋√砹耍∧旎匚菪「奶臁奶煸僬f！”不由分說地將她半推半勸地送出了門。門關(guān)上的瞬間，屋子里那混合著灰塵和說不清道不明的陰冷氣味，濃郁得令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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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事，就從那晚真正開始了。
同樣的夢境，像設(shè)定好的程序，每夜準(zhǔn)時入侵。無邊無際的粘稠黑暗里，那個模糊的、只有背影的輪廓，帶著刺骨的寒意，一點一點，無聲無息地向我靠攏。“咱哥倆背靠背吧……”那聲音含混、濕冷，帶著一種非人的粘膩感，蜿蜒鉆進(jìn)耳道。
一個深夜，這夢魘達(dá)到了頂峰。那黑影靠得如此之近，幾乎要貼上我的脊背。一股冰冷的、帶著土腥味的涼氣，毫無征兆地自床墊下方猛地竄起！我像被無形的針扎中，瞬間驚醒！
沒有月光。屋里屋外死寂一片。只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耳邊轟鳴，越來越快，越來越響，幾乎要沖破胸膛！我死死按住胸口，大口喘著粗氣。冷汗浸透了背心，冰涼地貼在皮膚上，像一條條滑膩的蟲。就在這時，“嗚……嗚嗯……”一陣極其微弱的、少女的啜泣聲，幽幽地飄了過來。聲音如此清晰，分明就在這間屋子里！我猛地擰亮床頭燈，昏黃的光線驅(qū)不散濃重的黑暗。披衣下床，屏息凝聽——那斷斷續(xù)續(xù)的嗚咽，竟是從墻角那個巨大的舊木柜里傳出來的！
那柜子不知什么年月就杵在那里，笨重得根本無法搬動。我初來乍到，只好簡單清理了里面堆放的破布爛絮，權(quán)當(dāng)自己的衣櫥。柜身朱紅的漆早已斑駁脫落，露出朽敗的木色，兩扇柜門中間原本該有的銅環(huán)早已不見，只剩下兩個黑洞洞的圓窟窿，在昏黃的光線下，活像骷髏深陷的眼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