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初冬一如既往地干燥,風吹在人臉上像刀片,帶著肅殺的氣息。
林雨婷搬出了家。
那天清晨,她提著一個舊行李箱,默默離開了曾住了二十年的那個小區(qū)。林建國沒有送她,林小剛已經(jīng)遠在海外,沒人目送她的背影,也沒有人阻攔她離開。
她的身份證被注銷過一次,是因為某些內部懲戒機制被觸發(fā)。后來雖然恢復了,但她知道,系統(tǒng)里早已留下了不能擦除的標記。無論走到哪,都像一個“被標簽的人”。
她租了一間位于六環(huán)外的城中村合租房。
“每月一千五,押一付一,水電網(wǎng)費你自己抄表交。”房東是個脾氣急躁的中年婦女,操著濃重的河北口音,交完鑰匙就催著她趕緊進屋。
林雨婷看著房間——不到八平米的小單間,一張單人床,一張舊木桌,一扇緊貼樓道的窗戶,墻皮斑駁,插座脫落,空氣中有股淡淡的霉味。
但她沒有猶豫,甚至覺得這比之前在家時還“真實”。
那種“活著的實感”,久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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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開始在一家社區(qū)便民超市做收銀員。
工作介紹人是鄰居,一個貴州女人,四十多歲,嘴巴利索:“你不嫌工資低、不怕站久,能干。我看你樣子像文化人,以前干嘛的?”
林雨婷笑了笑,沒有回答。
每天早上六點半上班,晚上九點半打烊。站十三個小時,間中有十五分鐘吃飯時間。她起初很不適應,但不敢表現(xiàn)出不滿。每當腳腫得像包子,站得眼冒金星時,她就咬牙告訴自己:“你欠的,不該喊疼。”
顧客對她并不友善。有一次,一個男人因為掃二維碼時手機卡頓,怒氣沖沖地說:“你收銀這么慢干嘛?耽誤我上班你賠我工資?”
她低頭道歉,眼圈卻有些紅。
老板娘倒是喜歡她:“老實,人又干凈,錢也不多拿。”
工作之外,她幾乎不跟任何人交流。下班就回屋,關門,拉簾,不開燈。她像一個正在自我軟禁的人,等待某種判決,或某種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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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林建國已經(jīng)正式入住蘇州太湖邊的那棟小屋。
他注冊了一家“一人公司”,主營內容為文化創(chuàng)意、圖書策展與寫作服務,名叫“聽風草文化”。名片是他自己設計的,極簡黑白調,有人看到后問他:“你是搞詩歌的嗎?”
他笑:“不,只是搞過生活。”
開業(yè)一個月,生意不溫不火。但他并不急。他每天寫東西,看書,拍照,在自媒體平臺上更新湖邊日志。
慢慢地,關注者多了起來。
有讀者留言:“中年之后還能重新開始,給我很多勇氣。”
他一條條認真回復,甚至用“林叔”這個網(wǎng)名開始直播分享蘇州慢生活,一時間竟吸引了一群同齡粉絲。
他在蘇州第一次感受到:“生活可以不靠身份活著。”
有時候,他會夢到北京的那個家。夢里廚房燈還亮著,林雨婷坐在餐桌前,穿著圍裙,正低頭給小剛夾菜,眼角有笑意。
他驚醒,摸一摸額頭的汗,然后坐起身,點燃一根煙。
風從湖面吹進來,冷卻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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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傍晚,他正在太湖邊拍晚霞,接到一個電話,是兒子林小剛從海外打來的。
“爸,我還好。這邊剛開學,課程很緊,室友人還不錯。”
林建國聽著那熟悉又變得沉穩(wěn)的聲音,內心有一絲慰藉。
“你媽最近……還聯(lián)系你嗎?”
“沒有。”林小剛頓了頓,“你呢?”
“也沒有。”
兩人沉默良久。
“爸……”林小剛忽然開口,“我有時候會想,她當時為什么要那樣做?”
林建國輕嘆一聲:“也許她也不知道。或者說,她早知道,但自己都解釋不清楚。”
“你恨她嗎?”
林建國想了許久,緩緩說:“不恨了。人老了,怨也淡了。我只是……不想再重復。”
電話沉默了一會兒,林小剛輕聲說:“爸,謝謝你。”
林建國眼圈微熱:“照顧好自己。爸不在你身邊了,什么都靠你自己。”
“我知道。”
電話掛斷后,天邊霞光已散,湖面恢復平靜。
林建國望著那平靜的湖水,忽然想到林雨婷一個習慣——她以前愛拍夕陽。
“真是諷刺,”他低聲道,“你喜歡的是黃昏,可你卻親手燒掉了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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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林雨婷也接到了一個電話。
是陸澤文。
她看到號碼時,手一抖,手機差點滑落。
她沒接。
一分鐘后,對方發(fā)來一條短信:
“阿姨,我知道你在這兒。我在附近出差,想見你一面,十分鐘就好。”
她心跳猛地一陣亂,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聽到“阿姨”這個詞——以前,她曾沉迷于這個稱呼,覺得那是他獨有的撒嬌語氣,是兩人關系的某種象征。
如今,卻像針扎一般刺痛。
她猶豫許久,最終回復:“不要見了。你過好你的人生。”
對方?jīng)]有再回。
她忽然哭了,不知是輕松,還是一種徹底的失落。
那個曾把她推向深淵的人,終于走出她的人生。可她,還在深淵底部,踽踽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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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她打開手機,用多年前還未注銷的小號給林小剛發(fā)了一條微信。
“我在北京挺好,別擔心。媽媽為你驕傲。”
她知道他不會回。但她還是發(fā)了。
發(fā)完之后,她望著窗外閃爍的霓虹燈,默默想:
“也許有一天,他會回來看我;或者哪怕不回來,也在記憶里原諒我一次。”
但她并不奢望。
她只希望自己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還能以某種方式,把那顆被壓得皺巴巴的心,再展開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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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晚,北京的風依舊寒冷。
而在太湖邊,林建國端起一杯熱茶,望著水面若有所思。
他們分處兩地,一個在城市邊緣,一個在水岸新生。
過去的一切像回聲,仍在空氣中回蕩,但終究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