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咽下最后一口氣的時候,裴寂正摟著他的新王妃柳扶煙,站在我簡陋的靈堂前。
他那雙曾經讓我沉溺的、深邃如寒潭的眼睛,此刻只有冰冷的嫌惡,像看什么骯臟的穢物。
“死了也好,省得礙眼。”他的聲音不高,卻像淬了毒的冰錐,
精準地扎進我已無知覺的魂魄里?!斑@副病癆鬼的樣子,連累王府清譽,污了扶煙的眼。
”柳扶煙依偎在他懷里,嬌弱地用繡著并蒂蓮的帕子掩住口鼻,細聲細氣:“王爺,
姐姐也是可憐人…只是這屋子里的藥味,熏得妾身有些頭暈…”裴寂立刻緊張地摟緊她,
小心翼翼護著她的肚子——那里正孕育著他們的嫡子,王府真正的繼承人。而我,
曾經明媒正娶的王妃江挽星,耗盡嫁妝為他打點王府上下,
在他被貶斥離京、眾叛親離時不離不棄,
甚至寒冬臘月跪在宮門外三天三夜為他求情的江挽星,
此刻只是一具被草席卷著的、枯槁冰冷的尸體。我的魂魄飄在半空,看著他們相攜離去,
連多看一眼我的棺木都嫌晦氣。心口的位置,早已不會跳動,
卻依然傳來一陣陣撕裂般的劇痛,比纏綿病榻時肺腑的灼燒更甚。原來,魂魄也會痛。
恨意滔天。若有來世……意識徹底沉入黑暗?!翱瓤瓤取眲×业目人运撼吨业暮韲?,
肺里火燒火燎。我猛地睜開眼。入目是熟悉的、卻久違了的茜素紅撒花帳頂。
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令人作嘔的藥味,還有一絲若有似無的、裴寂慣用的沉水香。
我撐著綿軟無力的身體坐起,環顧四周。紫檀木雕花拔步床,紅酸枝梳妝臺,
窗邊小幾上那盆奄奄一息的素心蘭……這里是我在靖安王府住了三年的正院——清暉院。
我抬手,看著自己枯瘦但尚算完好的手,指甲泛著不健康的青白。
不是臨死前那副形銷骨立、指甲烏黑的模樣。喉嚨的癢意再次襲來,我忍不住又咳起來,
咳得撕心裂肺,彎下了腰?!巴蹂?!您醒了?”一個熟悉又帶著哭腔的聲音響起,
緊接著是急促的腳步聲。一個穿著青色比甲、梳著雙丫髻的小丫鬟撲到床邊,
眼睛紅腫得像桃子,正是我的貼身丫鬟,青黛?!巴蹂?,您可算醒了!
您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嚇死奴婢了!太醫說您這是憂思過度,又染了風寒,
郁結于心才……”青黛一邊哭,一邊手忙腳亂地給我拍背順氣,又去倒水。
我看著她年輕鮮活、充滿擔憂的臉,眼淚毫無征兆地涌了出來。青黛。上輩子,
在我被裴寂徹底厭棄、挪到偏院等死時,只有她不離不棄地跟著我。
最后為了給我抓一副能止咳的便宜草藥,寒冬臘月跑遍了京城藥鋪,回來時染了風寒,
沒錢醫治,死在了我前頭。“青黛……”我緊緊抓住她的手,聲音嘶啞破碎,
“現在……是什么年份?”青黛被我抓得一愣,眼淚掉得更兇:“王妃,您燒糊涂了嗎?
今年是昭明二十七年?。∧屯鯛敵苫榈牡谌?!
”昭明二十七年……成婚第三年……記憶的閘門轟然打開。就是這一年冬天,
柳扶煙被裴寂“偶遇”帶回王府,成了他的“遠房表妹”,寄居府中。也是這一年,
柳扶煙“意外”落水,裴寂毫不猶豫地跳下去救她,
兩人濕身相擁的畫面被許多下人“無意”撞見,流言四起。裴寂為了“保全”她的名節,
不顧我病體纏綿,執意要納她為側妃。我拖著病體苦苦哀求,
換來的只有他一句冰冷的“王妃當有容人之量”。然后,就是長達一年的冷落、打壓、羞辱。
我的嫁妝被柳扶煙以各種名目一點點掏空,我的尊嚴被他們踩在腳下碾碎。直到我油盡燈枯,
在一個寒冷的冬夜孤零零地咽了氣。而柳扶煙,在我死后不到半年,就被裴寂扶正,
成了新的靖安王妃。原來,我重生了。
重生在一切悲劇剛剛開始醞釀的節點——柳扶煙進府的前一個月。胸腔里翻涌的不再是病氣,
而是幾乎要沖破喉嚨的恨意和劫后余生的狂喜。裴寂,柳扶煙。老天開眼,
給了我重來一次的機會。這一次,我江挽星,
絕不會再做那個任你們搓圓捏扁、掏心掏肺最后還被棄如敝履的蠢貨!我要活著,
好好地活著,看著你們這對狗男女,如何自食惡果!“王妃?王妃您怎么了?您別嚇奴婢??!
”青黛見我眼神變幻,臉色忽青忽白,嚇得聲音都變了調。我深吸一口氣,
強行壓下翻騰的心緒。那股恨意如同滾燙的巖漿,灼燒著我的五臟六腑,
卻也給我這具久病的身體注入了一絲詭異的力氣?!拔覜]事?!蔽宜砷_青黛的手,
聲音出乎意料地平靜,甚至帶著一種淬了冰的冷,“只是……想通了一些事情。
”青黛茫然地看著我?!扒圜?,”我看向她,目光銳利,“去,把庫房的鑰匙、賬冊,
還有我陪嫁的所有田產、鋪子的契書,全部拿來。立刻,馬上!不要驚動任何人。
”青黛雖然不解,但看我神色是從未有過的凝重和決絕,立刻點頭:“是,奴婢這就去!
”她小跑著出去了。我掀開被子下床。雙腿虛軟,扶著床柱才站穩。
鏡子里映出一張蒼白憔悴的臉,眼窩深陷,顴骨突出,嘴唇干裂起皮,只有那雙眼睛,
亮得驚人,燃燒著兩簇幽冷的火焰。上輩子,為了這所謂的“王妃”體面,
為了裴寂那一點點微薄的、施舍般的溫情,我耗盡心血,熬干了身體,
連嫁妝都填進了王府這個無底洞,最后落得人財兩空,死無葬身之地。這輩子,
去他娘的王妃體面!去他娘的狗屁愛情!我要錢!我要我的命!
青黛很快抱著一個沉重的紫檀木匣子回來了,氣喘吁吁?!巴蹂?,都在這兒了。
庫房的鑰匙、近三年的總賬冊,還有……還有您陪嫁的田契地契鋪子契,
都在這個盒子里鎖著。奴婢按您的吩咐,沒驚動賬房和管事嬤嬤?!薄白龅煤芎?。
”我示意她放下匣子,打開。里面是厚厚一摞賬冊,最上面壓著幾把黃銅鑰匙。
下面是一層用綢布包著的契書。我拿起最上面一本賬冊,翻開。上輩子,
為了“賢惠”的名聲,也為了討好裴寂,我幾乎把整個王府的內務都扛在了肩上,包括管賬。
王府的開支流水,我一清二楚。越看,我的心越冷,怒火越熾。這三年,
裴寂那點微薄的親王俸祿,加上一些沒什么油水的皇莊田產收益,
根本支撐不起靖安王府龐大的開銷和他本人奢華無度的排場!我的嫁妝,
我爹娘留給我的豐厚產業,才是支撐這個王府運轉的真正支柱!賬面上,
我的陪嫁鋪子“錦繡坊”三年來的盈利,
幾乎全部填進了王府的日常采買和裴寂在外應酬的花銷里?!鞍傥稑恰钡氖找?,
則大部分被挪去填補了裴寂幾次失敗的“人情投資”。京郊那三百畝上好的水田,
每年的產出,也被王府的管事以各種名目“借調”走了大半!而我,
守著這個空殼子“王妃”的名頭,為了維持王府表面的光鮮,為了不讓裴寂被人看輕,
連給自己抓副好藥都摳摳搜搜!愚蠢!江挽星,你上輩子真是愚蠢透頂!
“王妃……您臉色好難看……”青黛擔憂地看著我。我合上賬冊,指尖冰涼?!扒圜欤心?。
”我的聲音異常平穩,卻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緊繃。青黛立刻鋪開宣紙,磨好濃墨。
我提起筆,蘸飽了墨汁。筆尖懸在雪白的宣紙上,微微顫抖。不是害怕,是恨,是決絕。
腦海中閃過裴寂最后那句冰冷嫌惡的“死了也好,省得礙眼”,
閃過柳扶煙依偎在他懷里那副勝利者的姿態,
閃過青黛凍死在雪地里的單薄身影……筆鋒落下,力透紙背。三個大字,
帶著我所有的恨意和不甘,躍然紙上——和離書!“裴寂吾夫:結縭三載,情分已盡。
妾身病體沉疴,難堪王妃之責,亦難承君恩。自請下堂,乞賜和離。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嫁妝產業,依律歸還。自此山高水長,永不相見。江挽星 泣書”寫完最后一個字,
我放下筆,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胸口那股積壓了三世的郁氣,似乎也隨著這封和離書,
消散了一些。“王妃!您……您這是……”青黛看清了紙上的內容,驚得捂住了嘴,
眼睛瞪得溜圓,臉色瞬間煞白。“不是王妃了?!蔽夷闷鹉欠饽E未干的和離書,吹了吹,
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很快,我就不是了。
”“可是……王爺他……”青黛嚇得話都說不利索了,“王爺不會同意的!
而且……而且您病成這樣,離了王府,可怎么辦???”“不同意?”我冷笑一聲,
“由不得他不同意?!鄙陷呑游宜览p爛打,是舍不得那份虛妄的情意,
舍不得“王妃”這個枷鎖。如今,我巴不得立刻、馬上跟他撇清關系!至于?。?/p>
上輩子我拖著病體被他折磨了一年多才死,這輩子,我偏要好好活著!“青黛,你信我嗎?
”我看著她,目光灼灼。青黛對上我的眼睛,那里面不再是病弱的哀愁,
而是從未有過的堅毅和一種讓她心頭發顫的光芒。她咬了咬嘴唇,重重點頭:“信!
奴婢的命是王妃救的,王妃去哪兒,奴婢就去哪兒!刀山火海也跟定您了!”“好。
”我心頭一熱,這丫頭,還是這么傻,這么忠心。“那就按我說的做。你現在,
立刻悄悄出府,去‘百味樓’找掌柜陳伯,讓他以最快的速度,
給我準備一輛最不起眼的青布小車,停在后角門巷子口。
再讓他準備一份……京城最好的醫館名單,還有,
打聽一下哪里有清凈、安全的獨門小院出租,要快!”“是!”青黛雖然滿心疑惑和擔憂,
但看我神情堅決,立刻領命,轉身就要走。“等等!”我叫住她,
從匣子里拿出幾張銀票塞到她手里,“拿著,打點用。記住,一定要快,要隱秘!
不能讓王府任何人察覺,尤其是王爺身邊的人!”“奴婢明白!”青黛攥緊銀票,
像只敏捷的小兔子,飛快地溜了出去。我坐在梳妝臺前,看著鏡中人不人鬼不鬼的自己。
時間緊迫,柳扶煙隨時可能被裴寂帶進府。我必須在他回來之前,離開這個吃人的地方!
我打開那個裝著契書的綢布包。除了田契地契鋪契,里面還有一個小巧的荷包,
裝著幾顆圓潤的珍珠和一小疊銀票。這是我娘臨終前偷偷塞給我的“私房”,
讓我在最難的時候救命用。上輩子我蠢,一直沒動,最后便宜了柳扶煙?,F在,
它們是我的啟動資金。我挑出一張面額最小的銀票,把其他重新包好藏進最貼身的小衣里。
然后,我強撐著虛弱的身體,開始收拾東西。值錢的首飾?不要了,帶著是累贅,
也容易暴露行蹤。華貴的衣物?統統不要!只揀了幾件最素凈、最不起眼的棉布衣裙包好。
最后,我把那封《和離書》端端正正地放在裴寂書房最顯眼的書案上,
壓在他最喜歡的一方端硯下。做完這一切,我已累得滿頭虛汗,扶著桌子直喘氣。但心里,
卻有種前所未有的輕松和解脫。裴寂,這牢籠一樣的王妃之位,老娘不伺候了!
青黛辦事很利索。不到一個時辰,她就溜了回來,小臉紅撲撲的,帶著外面清冷的空氣。
“小姐(她下意識改了稱呼),辦好了!陳伯嚇壞了,但聽說是您的吩咐,立刻就去辦了。
青布小車就在后角門巷子口槐樹下等著,車夫是陳伯的遠房侄子,絕對可靠!
醫館名單和幾個待租小院的地址也打聽好了,都在這里。”她遞給我一張小紙條,
上面用炭筆歪歪扭扭地記著幾行字?!昂芎谩!蔽医舆^紙條掃了一眼,揣進袖袋。“我們走。
”“現在?”青黛一驚,“您……您能行嗎?”“不行也得行?!蔽乙ба?,
扶著她的手站起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主仆二人,只拎著一個小小的包袱,
像做賊一樣,避開府中下人常走的路徑,專挑僻靜的小道,往后角門摸去。
深秋的風帶著刺骨的寒意,吹在我單薄的衣衫上,凍得我直打哆嗦。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虛軟無力。肺部又開始隱隱作痛,喉嚨發癢。但我死死咬著牙關,一聲不吭,
只催促青黛快走。終于,看到了那扇不起眼的后角門。守門的婆子正靠在墻根打盹。
青黛機靈地摸出幾個銅板塞過去,壓低聲音:“嬤嬤,王妃院里的小丫頭病了,
讓我偷偷出去抓副藥,您行個方便?”那婆子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到銅板,
又看看青黛是我身邊的大丫鬟,也沒多想,嘟囔著開了門:“快去快回啊,別讓人看見了。
”門開了一條縫,我和青黛立刻閃身出去。巷子口,果然停著一輛半舊的青布小車,
車轅上坐著一個老實巴交的年輕漢子。“快,上車!”青黛扶著我,幾乎是把我推上了車。
車廂狹窄簡陋,一股淡淡的牲口氣味。但我卻覺得,這比王府那熏著沉水香的華麗馬車,
要舒服一萬倍!“去南城,杏林巷?!蔽覇÷暦愿儡嚪??!昂绵?,小姐坐穩!
”車夫一甩鞭子,青布小車骨碌碌地動了起來,
駛離了那條幽深的、通往靖安王府后巷的小路。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發出單調的聲響。
我靠在冰冷堅硬的車壁上,撩開布簾一角。靖安王府那巍峨的朱漆大門和高聳的院墻,
在深秋灰蒙蒙的天色下,越來越遠,漸漸縮成一個模糊的、象征著囚籠和痛苦的輪廓。
再見了,裴寂。再見了,靖安王妃。江挽星,從此刻起,只為自己而活。杏林巷,顧名思義,
聚集了不少醫館藥鋪。陳伯打聽到,這里有一家“濟世堂”,坐診的孫老大夫醫術精湛,
尤其擅長調理婦人氣血虧虛之癥,且醫德極好。青布小車在濟世堂門口停下。
青黛攙扶著我下車。藥鋪里彌漫著濃郁的藥草香氣。坐堂的孫老大夫須發皆白,面容慈和。
他仔細為我把了脈,又看了我的氣色舌苔,眉頭漸漸蹙緊?!胺蛉诉@病……是積年的沉疴了。
”他捋著胡須,語氣凝重,“憂思過甚,耗傷心血,外感風寒入里,傷了肺腑根本。
加之長期飲食不調,氣血虧虛至極。若再不好生調養,恐有大礙啊。”我心中了然。
上輩子可不就是“有大礙”了么。“請老大夫開方,無論如何,我要活下去。
”我看著他的眼睛,聲音虛弱,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心。孫大夫眼中閃過一絲訝異,
隨即點點頭:“夫人有此求生之念,便是良藥。老夫定當盡力。只是這病,需徐徐圖之,
非一日之功,更需靜心調養,切忌再勞神傷情。”“我明白。有勞大夫。
”我示意青黛付診金和藥錢。抓了滿滿幾大包藥,青黛拎著,我們又上了車,
按照陳伯打聽的地址,去找出租的小院。最終,
在南城一個相對安靜、鄰里多是些小商販或手藝人的巷子里,租下了一個小小的獨門院落。
地方不大,只有一進,三間正房帶一個小廚房,院子里有口水井,
還有一棵葉子快掉光的老棗樹。勝在干凈、僻靜,租金也在我能承受的范圍之內。
付了半年的租金,拿到鑰匙的那一刻,看著這方小小的、屬于自己的天地,
我竟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自由。這就是自由的味道嗎?帶著藥味和一點塵土氣,
卻無比真實?!靶〗悖刃救c熱水,給您煎藥,再收拾收拾屋子。
”青黛放下包袱,麻利地開始張羅。我坐在院中唯一一張還算完好的小竹凳上,
靠著冰涼的土墻,望著灰蒙蒙的天空。身體的疲憊和病痛一陣陣襲來,但精神卻異??簥^。
第一步,逃離牢籠,成功了。接下來,就是活下去,然后……奪回屬于我的一切,
讓那對狗男女,付出代價!日子在藥香和清苦中,緩慢而堅定地向前流淌。
孫老大夫的方子很對癥,加上青黛的精心照料和這遠離紛擾的清凈環境,
我的身體以緩慢但肉眼可見的速度在好轉??人詼p輕了,夜里不再咳得撕心裂肺。
蒼白的臉上,也終于有了一絲極淡的血色。雖然依舊瘦弱,
但不再是那種風吹就倒的紙片人模樣。手里剩下的銀錢不多,坐吃山空不是辦法。
我讓青黛悄悄聯系了陳伯。陳伯是我娘當年的陪嫁掌柜,對我娘忠心耿耿,
后來也一直幫我打理著“百味樓”。上輩子我糊涂,
把酒樓的掌控權一點點讓渡給了王府的管事,最后被柳扶煙的人徹底架空。
陳伯也被尋了個錯處,趕出了酒樓,晚景凄涼。當陳伯在小院見到我時,
這個年過半百的老人,眼圈一下子就紅了?!按笮〗?!您……您受苦了!
”他看著我簡陋的住處和依舊病弱的模樣,聲音哽咽,“都怪老奴沒用……”“陳伯,
不怪你。”我扶住他,“是我以前太蠢,識人不清?,F在,我清醒了。
”我拿出“百味樓”的契書,放在桌上。“陳伯,這百味樓,是我娘的產業,
也是我們如今唯一的倚仗。王府那邊,我已經徹底斷了關系。這酒樓,我要真正地拿回來,
經營下去。你,還愿意幫我嗎?”陳伯看著契書,
又看看我眼中那份與從前截然不同的堅韌和清明,渾濁的老眼迸發出光亮:“愿意!
老奴愿意!為了夫人,為了大小姐,老奴這條命豁出去都行!”“好?!蔽尹c點頭,
“我們一步一步來。首先,酒樓里那些王府安插進來的人,尤其是那個姓劉的管事,
必須清理掉。他們這些年貪了多少,你心里應該有數吧?”陳伯立刻點頭,
臉上顯出憤懣:“那姓劉的,仗著是王爺奶娘的兒子,在酒樓作威作福,中飽私囊!
賬目被他弄得一團糟!老奴這里,
偷偷記下了一些他貪墨的證據……”他小心翼翼地從懷里摸出一個小本子。我接過來翻了翻,
上面一筆筆記得清清楚楚,時間、名目、數額。好!真是瞌睡送來了枕頭!“陳伯,
你做得很好。”我合上本子,“這兩天,你就拿著這個,還有契書,去找他攤牌。告訴他,
要么自己卷鋪蓋滾蛋,這些年貪的,吐出一半,我就當不知道。要么,
我就把這些證據送到順天府衙門,讓他去吃牢飯!順便,也讓大家看看,
靖安王府出來的管事,是個什么貨色!”陳伯精神一振:“是!大小姐放心,
老奴知道怎么做!”“清理完人,酒樓需要重新整頓。菜單要換,推陳出新。
食材采買要嚴格把關,不能再以次充好?;镉嫷墓ゅX,按勞計酬,勤快肯干的,待遇提上去。
最重要的是,”我看著陳伯,“百味樓,要打出自己的招牌菜,讓人一想到吃好的,
就非來我們這里不可!”我把記憶中幾道后來在京城風靡一時的菜式做法,詳細地寫了下來,
交給陳伯。這些菜,有些是我上輩子在宮里嘗過的,
有些是后來京城各大酒樓爭相模仿的招牌。現在拿出來,絕對是獨一份!陳伯看著菜譜,
眼睛越瞪越大:“妙!太妙了!大小姐,您……您這是從哪兒得來的方子?
老奴做了幾十年酒樓,都沒見過這么精巧的心思!”“這個你別管?!蔽覕[擺手,“先試做,
味道一定要做到最好。另外,再準備幾樣精致的小點心,用料要扎實,樣子要精巧,
專門賣給內宅的夫人小姐們?!薄笆鞘鞘?!”陳伯激動得手都有些抖,
仿佛看到了百味樓重新崛起的希望。“還有,”我沉吟片刻,“錦繡坊那邊,暫時不要動。
鋪子先收回來,關著門。等我身體再好些,我親自去看看?!卞\繡坊是我陪嫁的綢緞莊,
位置極好,就在京城最繁華的朱雀大街上。上輩子也是被柳扶煙的人霸占著,用我的鋪子,
賣她的貨,賺得盆滿缽滿。現在,還不是動它的時候。一動,目標太大,
容易引起裴寂的注意。我需要時間,需要百味樓先站穩腳跟,成為我的錢袋子和掩護。
陳伯帶著菜譜和滿腔的干勁走了。小院里,又只剩下我和青黛。青黛一邊給我熬藥,
一邊擔憂地問:“小姐,陳伯一個人……能行嗎?那姓劉的,背后畢竟有王府……”“王府?
”我攪動著碗里黑乎乎的藥汁,扯出一個冰冷的笑,“裴寂現在,
恐怕正忙著給他的‘好表妹’安排住處,噓寒問暖呢。
一個被趕出府、病得快死的下堂婦的鋪子,他哪有功夫管?況且,是他的人手腳不干凈在先。
他裴寂最好面子,這種丟人現眼的事,他只會捂得死死的,絕不會為了一個奴才出頭。
”藥汁很苦,但我一口一口,喝得異常平靜。裴寂,這只是一個開始。果然如我所料。
陳伯雷厲風行,拿著證據直接找上劉管事,沒給他任何狡辯的機會。
那姓劉的起初還色厲內荏,抬出王府和裴寂來壓人。
陳伯只冷笑一聲:“要不要老朽現在就去順天府敲登聞鼓?看看是王府的臉面重要,
還是你劉管事的小命重要?或者,老朽直接把這些東西送到王爺案頭?
”劉管事頓時嚇破了膽。這些年他貪墨的數額巨大,真捅到裴寂面前,以裴寂那冷酷的性子,
為了王府聲譽,只會把他推出去頂罪,絕不會保他。他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
灰溜溜地卷鋪蓋走人,還被迫吐出了一大筆銀子。陳伯拿著這筆“意外之財”回來交給我時,
聲音都在發顫:“大小姐,這是……一千三百兩!”我看著那幾張銀票,心中毫無波瀾。
這不過是拿回了我自己錢的一小部分?!澳贸鲆话賰?,
給酒樓里這些年被姓劉的壓榨克扣的伙計們分一分,算是補償,也安他們的心。剩下的,
投入酒樓周轉?!蔽曳愿赖?,“清理門戶的事,做得干凈點,別留首尾?!薄按笮〗惴判?,
都處理妥當了。現在酒樓上下,都是咱們自己人了!”陳伯信心滿滿。
百味樓在陳伯的整頓下,很快煥發了新生。
玉滿堂”(蟹粉獅子頭)、“踏雪尋梅”(梅花形狀的蝦餃)、“玉帶羹”(冬瓜瑤柱羹),
一經推出,立刻以其獨特的風味和精巧的造型,轟動了整個南城,
甚至吸引了不少城東的貴人慕名而來。尤其是那些專供內宅的精美點心,
用雕花的紅木小盒裝著,取名“玲瓏閣”,更是成了官宦人家女眷們互相饋贈的新寵。
價格不菲,卻供不應求。百味樓的流水,肉眼可見地翻了好幾番。
陳伯每隔幾天就會來小院一趟,匯報情況,送些酒樓的盈利。每次來,他都紅光滿面,
精神抖擻?!按笮〗?,您真是神了!咱們百味樓現在生意紅火得不得了!對面那幾家大酒樓,
眼都紅了!”“大小姐,今天戶部侍郎家的管家親自來訂了十盒‘玲瓏閣’,
說是府上老太太壽辰要用!”“大小姐,賬目您看看,這個月凈利就有這個數了!
”他伸出三根手指,激動地比劃著。我翻看著賬本,看著那不斷增長的數字,心中一片平靜。
這還遠遠不夠。比起裴寂和柳扶煙未來可能擁有的權勢財富,這不過是九牛一毛。
但這是一個好的開始。至少,我和青黛不必再為明天的藥錢發愁,也不必再擠在這個小院里。
我用賺來的錢,在離百味樓不遠、但更幽靜安全的梧桐巷,租下了一處兩進的小院。
院子不大,但干凈雅致,還有個小花園。更重要的是,獨門獨戶,私密性很好。搬家的那天,
陽光很好。我站在新院子的天井里,看著青黛指揮著新雇來的兩個粗使婆子打掃布置,
第一次感覺到了“活著”的踏實感。身體在孫大夫的調理下,也好了大半。咳嗽基本止住了,
臉上有了健康的紅暈,雖然依舊清瘦,但不再是病態的孱弱,反而有種洗盡鉛華后的清韌。
青黛看著我,常常會走神,然后眼圈發紅:“小姐,您好像……變了好多。變得……特別好。
”是啊,從地獄爬回來的人,怎能不變?平靜的日子,被一個不速之客打破。那日午后,
我剛小憩醒來,青黛一臉緊張地跑進來:“小姐!王……靖安王來了!就在門外!說要見您!
”裴寂?我握著書卷的手指微微一頓,隨即松開,臉上波瀾不驚。該來的,總會來。
只是沒想到,他這么快就找上門了??磥?,百味樓的動靜,還是引起了他的注意?或者,
是柳扶煙開始吹枕邊風了?“讓他進來吧?!蔽曳畔聲?,“請到前廳,上茶。
”青黛擔憂地看著我:“小姐,您……”“去吧?!蔽医o了她一個安心的眼神。該面對的,
躲不掉。何況,現在的我,早已不是那個任他拿捏的江挽星了。
我換了身素凈的月白色細棉布長裙,未施脂粉,只將長發松松挽了個髻,
插了一支簡單的銀簪。對著鏡子照了照,很好,氣色健康,眼神平靜,
不再是那個纏綿病榻、哀怨可憐的棄婦模樣。緩步走到前廳。裴寂一身玄色錦袍,負手而立,
正背對著我,看著墻上掛著一幅簡單的山水畫。身姿依舊挺拔,帶著慣有的冷峻和疏離。
聽到腳步聲,他轉過身。四目相對。他深邃的眼眸中,清晰地閃過一絲錯愕。眼前的女子,
身形依舊單薄,但站姿筆直,像一株經歷過風雨卻不肯折腰的青竹。臉色是健康的潤白,
不再是那種令人心厭的死灰。最讓他心驚的是那雙眼睛,清澈平靜,看著他時,
沒有往日的癡纏眷戀,也沒有預想中的怨恨委屈,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漠然。
仿佛他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這感覺,讓習慣了被江挽星仰望和依賴的裴寂,
心頭莫名地涌起一股強烈的不適,甚至……一絲煩躁。“王爺大駕光臨,有何貴干?
”我微微頷首,語氣疏離客氣,如同接待普通訪客。裴寂被我這公事公辦的態度噎了一下,
眉頭不自覺地蹙起。他打量著我這間陳設簡單卻雅致的前廳,目光最后落在我身上,
帶著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你……搬到這里了?”他開口,聲音低沉,
帶著慣有的磁性,卻聽不出什么情緒,“身體,似乎好了不少?!薄巴型鯛數母?,死不了。
”我淡淡一笑,笑意卻未達眼底,“不知王爺屈尊降貴,來我這寒舍,所為何事?
”裴寂的眉頭皺得更緊。他很不習慣江挽星用這種語氣跟他說話。
“本王看到你留下的東西了?!彼⒅?,試圖從我臉上找出一絲賭氣或者欲擒故縱的痕跡,
“和離書?江挽星,你又在鬧什么?”“鬧?”我像是聽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輕輕搖了搖頭,“王爺誤會了。妾身病體沉疴,不堪為王妃之責,自請下堂,字字真心,
絕非兒戲。和離書已簽押,從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王爺若覺得休書更體面,
妾身也可重新寫過?!薄澳?!”裴寂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一股寒意從他身上散發出來。
他從未想過,這個向來溫順、甚至有些懦弱的女人,竟敢如此直白地提出和離,
還說出“休書”二字!“江挽星,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他向前一步,
高大的身影帶來強烈的壓迫感,“王府是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地方?王妃之位,
豈容你如此兒戲!”“兒戲?”我迎著他冰冷的目光,毫不退縮,甚至微微抬起了下巴,
“敢問王爺,這三年來,妾身可曾有一日不盡王妃之責?王府上下,
可曾因妾身管理不善而貽笑大方?妾身耗盡嫁妝,為王爺打點周旋,可曾有過半分怨言?
妾身病重垂危之時,王爺在何處?可曾過問一句?”我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句句誅心。
“妾身自問,對得起‘靖安王妃’這四個字。如今,不過是自請離去,歸還王爺清凈,
何來兒戲?難道非要等到妾身病死在那清暉院里,污了王爺的眼,才算‘不兒戲’嗎?
”裴寂被我這一連串的反問堵得啞口無言。他看著眼前這張平靜卻字字帶刺的臉,
第一次發現,這個他從未真正放在心上的王妃,竟然如此伶牙俐齒,如此……陌生。
“本王……政務繁忙。”他有些生硬地辯解了一句,隨即語氣又冷了下來,“就算如此,
你也不該私自離府!還帶走王府的……”“王爺!”我打斷他,
目光掃過他腰間懸掛的那枚價值不菲的羊脂玉佩——那還是用我嫁妝里的銀子買的。
“妾身離府時,只帶走了幾件貼身舊衣和藥罐子。庫房鑰匙、賬冊、所有王府的財物,
都留在清暉院,分毫未動。王爺若不信,大可派人去清點。
至于妾身自己的嫁妝產業……”我頓了頓,看著他微微變色的臉,
一字一句道:“那是妾身的私產,依律,本就該歸還。百味樓和錦繡坊,妾身已派人收回。
王爺府上的人,手腳似乎不太干凈,妾身替王爺清理門戶,王爺不必言謝?!薄扒謇黹T戶?
你動了劉管事?”裴寂眼神一厲,顯然沒想到我動作這么快。
“一個貪墨主家財物、中飽私囊的奴才,留著過年嗎?”我語氣平淡,“證據確鑿,
他自己也認了。王爺若是覺得妾身處置不當,盡可去順天府為您的管事鳴冤。
”裴寂的臉色徹底黑沉如墨。他死死地盯著我,仿佛第一次認識眼前這個人。
那個溫順怯懦、只會默默付出的江挽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冷靜、犀利、甚至帶著攻擊性的陌生女子。這感覺,讓他極度不適,
還有一種事情脫離掌控的惱怒?!敖煨?,你究竟想干什么?”他聲音冰冷,帶著警告,
“你以為,離了王府,靠著那點微末產業,就能在京城立足?別天真了!
沒有靖安王府的庇護,你什么都不是!”“這就不勞王爺費心了?!蔽椅⑽⑶飞恚藨B恭敬,
語氣卻疏離如冰,“妾身是生是死,是好是歹,都與王爺再無干系。王爺若無其他吩咐,
妾身病體初愈,需要靜養,就不留王爺了。青黛,送客?!薄澳?!”裴寂氣得胸口起伏,
袖中的手緊握成拳。他從未被人如此下過逐客令,尤其對方還是他名義上的妻子!
他盯著我看了半晌,眼神復雜變幻,最終只化作一聲冰冷的哼笑:“好!好得很!江挽星,
本王倒要看看,你能硬氣到幾時!別到時候走投無路,又哭哭啼啼地回來求本王!”說完,
他猛地拂袖轉身,帶著一身凜冽的寒氣,大步流星地沖出了前廳。青黛站在門口,
嚇得大氣不敢出。直到那玄色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院門外,
我才緩緩松開一直緊握著的、微微顫抖的手。手心,已被指甲掐出了幾個深深的月牙印。
后背,也沁出了一層薄汗。面對裴寂,即使重生一世,即使恨意滔天,
那種刻入骨髓的、來自上位者的威壓,依舊讓我本能地感到緊張和恐懼。但,我撐住了。
我沒有哭,沒有鬧,沒有在他面前露出一絲軟弱。我成功地,把他氣走了。我扶著桌沿,
慢慢坐下,端起桌上已經涼透的茶,灌了一大口。冰冷的茶水滑入喉嚨,
卻澆不滅心頭那團混雜著恨意、快意和一絲疲憊的火焰。裴寂,這只是第一回合。我們的賬,
還長著呢。裴寂的突然造訪,像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雖未掀起驚濤駭浪,
卻也提醒了我,危機從未遠離。他不會善罷甘休。以他的驕傲,
被我這樣一個他從未放在眼里的“棄婦”如此頂撞,甚至主動提出和離,無異于當眾打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