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乎能看到一個少年從初戀的欣喜，愛而不得的苦，所愛之人另嫁他人的澀，
為之付出的決絕，到最后依依不舍的留戀。這哪里是釀酒，這分明釀的是心啊！
夏末午后的日光微醺，古街小道上人流熙攘，一道長身影從遠方越來越近，
風吹動天青色的道袍獵獵作響，那道長身形飄渺的似御風而來，
背上斜背著一柄刻滿符咒的桃木劍，腰間掛著酒葫蘆。道長停步于一扇青苔斑駁的大門前，
仰望著其上的玄黑色牌匾，朱砂筆跡在時光荏苒間蒙了塵埃，上面的兩個字依稀可辨：蘇府。
嶺南人善于釀酒，大大小小不知道有多少家世代以釀酒為生，要說釀酒最好的，一定是蘇家，
他們家遠近聞名的就是花雕翎，冠絕一方，千金難求。聽說這花雕翎出世那日，香飄數里，
不要說人了 ，就連那山中修行多年的妖都紛至沓來，蘇家也因為這個名聲大噪，
世代為皇宮貢酒。只可惜好景不長，也可能是為了體現天道的公平公正，
蘇家接下來幾代人都沒有可以釀出花雕翎，從那個時候開始，蘇家日漸衰敗，
到了蘇煙這一代，家里已經養不起下人了。“啪！”青瓷破碎的聲音打破了夏日的寧靜，
長年籠罩蘇府的酒香又濃郁了一點，蘇醉偷偷的看了眼那灑了滿地的酒水，滿臉肉痛，
這浪費了多少銀錢啊？蘇煙依舊保持將酒壇丟出去的動作，特別生氣的說：“蘇醉，
你到底怎么釀的，那個酒能喝嗎？”“煙煙，我......”在她突然凌厲的目光下，
蘇醉終究是沒有繼續說下去，想了想重新開口：“蘇姑娘，我再改改酒方，
到時候你再看看”。他努力討好著：“蘇姑娘，
你不要生氣......”“把你那張丑臉從我眼前挪開！
”蘇煙嫌棄的看了他一眼：“真不知道父親當年為什么要將釀酒的技藝教給你這個外人”。
是的，蘇醉是外人，十里八街的人都知道當年蘇煙的父親在酒窖里發現還是小孩子的他，
他來路不明，滿窖的酒香濃郁，濃重的讓人昏昏欲睡，
只有他一個人在酒香間不哭不鬧吸吮手指。當時蘇煙的父親說，這個孩子跟酒有緣，
又和我有緣就叫蘇醉吧。或許真應了這句，蘇醉在釀酒方面的天賦無人能及，
在小小年紀就把失傳了多年的花雕翎重新釀了出來，也因此更加得到蘇父的看重。
蘇父把蘇家世世代代相傳的釀酒技藝全部傳給了蘇醉，有些連親女兒蘇煙都沒有學到。
看著她轉身離開，蘇醉緊咬著下唇俯身收拾著地上的碎瓷片，不知不覺中唇已一片慘白。
他遲疑了一會，用手指蘸了點酒送到嘴里，酒香醇厚，回味悠長，無疑是不可多得的好酒。
可為什么到了煙煙那里就只有被摔碎的份？這是第幾次，他已經記不清了。蘇家世代釀酒，
連宅內的一草一木都醺陶著散發酒香，但蘇醉不喜歡酒香，也不喜歡沾酒，更不喜歡釀酒，
一如他不喜歡蘇宅。而他住在不喜歡的地方日復一日重復做著自己不喜歡的事，
不過是想討好他喜歡的人。“砰砰砰”，三聲門響，蘇府敗落后以賣酒維持生計，
蘇醉只當是買酒的熟客，隨口應了句：“門沒有鎖，請隨意。”老舊的門發出刺耳的聲音，
門開了。“多謝......”聲音在視線觸及他面孔的剎那間頓住，
及掩耳之勢抽出在背后的桃木劍擋在身前：“何方妖孽.......”話說到一半又頓住，
道長柔了柔眼，眼前的人沒有半分妖氣。蘇醉早就習以為常，用一只手擋住左臉，
沖人尷尬的笑了笑，垂首繼續收拾酒壇碎片，青衣道長也覺得有點尷尬，走上前也幫忙收拾。
“咦？”道長輕咦一聲，徑直舀起一葫蘆酒，
咽下去的剎那間臉色都綠了：“這......是你釀的？”蘇醉看在眼里，眉宇微皺，
出于禮貌應了一聲。“這哪里是人喝的啊........”這話說得頗為無禮，
蘇醉登時面露慍色，那道長卻自顧自地說下去：“你釀的酒啊，是苦的。”怎么會是苦的呢？
蘇醉百思不得其解，連夜徹查蘇家歷代傳下來的酒方，卻越查越覺得迷惑。
他是一個細心的人，無論是配方還是材料用量和酒方都一模一樣，為什么會是苦的呢？
為什么他每次喝都嘗不出苦味，究竟是哪里出了問題？嶺南十八里街市繁華，人來人往，
車馬喧囂，街道兩旁各色小販叫賣聲不絕于耳。蘇醉把要買的藥交給藥鋪掌柜，
他因為臉上胎記，一般買東西這些都是蘇煙負責，但今日一大早蕭家就遣媒人來提親，
蘇煙脫不開身，偏這幾味藥要的急，他只能系上面紗出來。“三錢枸杞，五錢當歸，
九錢何首烏......客官，你要的齊了”。蘇醉滿腦子都是苦酒和提親的事情，
掏出銀兩數也不數徑直遞了過去。卻不想那中年老板拿錢的剎那順勢握上他的手，
滿是橫肉的面孔上掛滿了淫笑，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惡意：“早聽說蘇府藏了個美人，
今日難得一見，姑娘何不摘下面紗也好讓我等開開眼界？”說著伸手就要掀面紗，
蘇醉生得身形纖細，蒙著面，從頭到尾也沒有說話，此刻竟被認成女子。
不知何時起周圍已空無一人，少年躲閃不及，掙扎間面紗飄然而下，
瞬間的靜謐......“鬼啊！妖怪啊！夜叉啊！”殺豬般的嚎聲驚天動地，
趁他驚嚎之際蘇醉奪門而出，喊聲驚動鄰里，剎那間驚叫聲連成一片。
爛菜葉夾雜著石子鋪天蓋地砸在他身上，蘇醉一手捂著頭，還騰出一手蓋住左臉，
無頭蒼蠅似的亂竄，砸在身上的東西從爛菜葉石子轉為朱砂黑狗血一類，
潑在身上腥臭味濃重得令人作嘔。他常年不出蘇府，人生地不熟，怎么繞都甩不掉這些尾巴，
蘇醉只覺得前所未有的絕望。“長的難看就別出來嚇人！”那聲音熟悉的很，
一件白衣劈頭蓋臉將他包裹住，頭被蓋住的他什么也看不見，只得跟著她七拐八拐，
隱約間似聽到一聲悶哼。不知過了多少條小巷才停下，他一把掀開衣服，蘇煙半倚著墻喘息，
涼涼瞥他一眼：“丑八怪”。這一次他卻沒有與她爭辯，
驚呼一聲：“你的頭......”蘇煙一抹，指腹碰到傷口疼得齜牙咧嘴，
染了滿手的腥紅：“不礙事，大概是石頭砸的”。
“都怪我.......”蘇醉自責的紅了眼，手貼上去就想提她擦擦，卻被她一把拍下，
蘇煙凝視著他字句清晰：“蘇醉，你沒什么好內疚的，我救你不過是你能釀出花雕翎。
”蘇醉僵住，卻沒有說什么，只轉過身用少年單薄的身影對著她。
蘇醉不是第一次見到她的血，撿到他后沒幾年，嶺南便遭遇一場大旱，泉水干涸。
是這個女孩咬破手指把血喂給渴到休克的他。他永遠也忘不了那腥甜的味道，
還有那雙澄亮澄亮的眸子，連漫天星辰都失了顏色。為防再被發現，兩人走的是小路。
落日余暉籠罩下的土路崎嶇不平，一路顛簸，少年身上繚繞道蘇府特有的酒香，
蘇煙貪婪的深吸一口，酒香薰得她昏昏欲睡。隱約間仿佛聽見蘇醉怯怯的聲音：“蘇姑娘，
我知道你怨我奪了屬于你的.......，可你知道嗎？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蘇煙的父親生前將釀酒的技藝傾囊相授給蘇醉，而她卻只學了零星半點，或許是為了補償她，
父親臨終前將蘇家家主的位置傳給了她。蘇煙正值半醒半睡之際，
迷迷糊糊的隨口應著：“難道你還想要家主的位置？不行，
你太丑了..........”夜風微涼，掀起衣訣紛紛揚揚，
亦掀起垂在他臉頰旁的發絲，露出其下蔓延了整個側臉的腥紅胎記，乍看去似濺了一臉鮮血，
觸目驚心。少年以極卑微的姿態捂著側臉低垂下頭顱，不言不語。
兩人身后是殘陽如血鋪天蓋地。這一夜注定不平靜。火光映天，吞吐星月，
有著上千年歷史的十八里街在這場大火中悄然焚為灰燼，
藥房老板緊緊攥住眼前那只纖細的腳踝，似溺水的人攥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仰首祈求：“求求你放過我，我上有老下有小，我.......我還不想死啊！
”那人逆光而立，面孔看不真切，他的目光從灼灼火光飄到那張遍布橫肉的臉上，看了良久，
一腳踹開那堆肥肉，眼神淡漠到觸目驚心，微啞的桑音在灼灼熱浪中輾轉，
經久不息：“千不該，萬不該，你不該傷她.......”百年老街付之一炬，
第二日無論是哭哭啼啼認領尸首的家屬還是看個熱鬧以求飯后消遣的閑人都覺得稀罕，
他們都說：“真是個奇事！這廢墟里隱約飄著一股酒香，嗯，像極了蘇府的花雕翎！
”一夜間滿城風雨，蘇煙卻無暇顧及，蘇府終年繚繞的酒香間，她孤身豎立，
手緊緊攥著一物，透過手指縫隙可隱約分辨出圣旨兩字。她站在院內，似已凝成石像，
五指深深嵌入圣旨內，這一刻她只覺得茫然，該怎么辦？“呦！”蘇煙一驚循聲望去，
那道長不知何時進來的，背倚著院內古樹，一手拎著空葫蘆一臉憨笑：“今日酒價如何？
”將圣旨擱下，蘇煙笑的勉強，接過空葫蘆：“免費”“施主可曾聽說昨夜那場大火？
那可真是慘啊......”蘇煙一手拍開泥封，
剎那間府內酒香越加濃重：“鬧得滿城風雨的，自然是聽說了。”道士四下觀賞院內的花草，
又問了一句：“請問那位臉上有胎記的施主哪里去了？”聞聲的剎那蘇煙手下一頓，
半瓢酒灑在地上，馥郁的酒香蔓延開來，她的視線飄向酒窖：“他在酒窖，
這幾日有陳釀要啟壇。”不知是無意還是有心，她又加了一句：“日夜都在”“如此甚好。
”那道長接過裝滿的酒葫蘆，卻沒有看那酒，而是將蘇府上下環視一遍，
似是無意的提起：這宅子老了，總好生些精怪，蘇施主，您說是不？”蘇煙身軀微顫，
眼簾垂下遮住眸中洶涌的思緒，將酒壇子封好，動作嫻熟老練：“道長說笑了。”“姑娘，
酒釀好了！”蘇醉的聲音適時響起，蘇煙應了一聲后和道長告別：“道長請自便，蘇醉叫我。
”青衣道長不言不語，拋開酒塞仰首飲酒，視線卻始終未離開她的身影，眸色隱晦，
意味不明。青瓷盞內的花雕澄澈透明如一汪上好的琥珀，酒香醇厚，
蘇醉眼睜睜看著她拈起酒杯飲一小口，喉結也跟著她的動作上下滾動。良久，
他聽聞一聲嘆息。蘇醉趕緊低下頭等待一如往常的暴怒訓斥，可等了良久，卻依舊沒有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