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鎮的回春堂里,彌漫著一種令人心安的氣息。干燥的草藥混合著新鮮碾磨的藥粉,形成一種獨特的、略帶苦澀的芬芳。清晨的陽光斜斜穿過糊著桑皮紙的木格窗欞,在打磨得光亮的青石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細小的塵埃在光柱中無聲飛舞。
蘇硯蹲在一個半人高的黃銅藥碾旁,專注地碾磨著石臼里深褐色的“鐵骨藤”。他動作嫻熟,每一次下壓、碾磨、旋轉都帶著一種沉穩的節奏感。汗水順著他清秀的側臉滑落,滴在碾槽邊緣,很快被干燥的藥材吸收,留下一個深色的小點。他看起來不過十六七歲年紀,身形略顯單薄,但眼神清澈,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穩。
“鐵骨藤三錢,百年份最佳,性燥烈,主通經絡,強筋骨……”他口中低聲復誦著林伯昨日教授的藥性要點,手上力道不輕不重。藥杵與石臼摩擦發出低沉的“嗡嗡”聲,碾碎的粉末帶著一股辛辣微苦的氣味散逸出來。這是他一天工作的開始,也是他熟悉到骨子里的日常。
“蘇小哥!蘇小哥在嗎?”一個帶著急切的婦人聲音打破了藥鋪的寧靜。一個穿著粗布衣裳、頭發凌亂的婦人抱著個約莫五六歲的男孩,急匆匆地闖了進來。男孩臉色發白,額頭滾燙,右手臂上一道新鮮的劃傷紅腫不堪,邊緣隱隱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暗灰色。
蘇硯立刻放下藥杵,迎了上去:“李嬸?小虎子怎么了?”他伸手探了探男孩的額頭,觸手滾燙。
“在后山瘋跑,摔了一跤,被石頭劃了!”李嬸語速飛快,滿是焦急,“本以為就是普通擦傷,抹了點鍋底灰,誰知今早就發起高熱,傷口看著也不對勁了!”
蘇硯眉頭微蹙,示意李嬸把孩子放在診室的窄床上。他仔細查看小虎子手臂上的傷口。傷口不算深,但紅腫異常,邊緣的皮肉微微外翻,更讓他心頭一緊的是傷口邊緣和滲出的少許組織液里,那抹極其淡薄、卻真實存在的灰暗色澤。這并非普通的感染跡象。
他取來干凈的棉布和溫水,小心地清洗傷口。指尖觸碰到傷口邊緣的皮膚,能感到一絲若有若無的陰冷氣息,與傷口本身的熱腫形成詭異的反差。他熟練地從藥柜里取出“清心草”和“白芷根”,用小石臼快速搗碎,加入少許蜂蜜調成糊狀,仔細地敷在傷口上,再用干凈的布條包扎好。
“李嬸,傷口有些邪氣入侵,我先用清心散外敷試試,能拔毒散熱。小虎子體熱,我再給你抓兩劑‘銀翹退熱散’,三碗水煎成一碗,早晚各服一次。”蘇硯一邊麻利地抓藥、包藥,一邊叮囑,“這兩天傷口千萬不能沾水,也別讓小虎子去后山玩了。若敷藥后紅腫不退或者灰氣加深,務必立刻帶他回來。”
“哎,哎,謝謝蘇小哥!謝謝!”李嬸連連道謝,付了寥寥幾個銅板,抱著孩子千恩萬謝地走了。
蘇硯看著李嬸匆匆離去的背影,又低頭看了看自己剛剛處理過傷口的手指。指尖似乎還殘留著那絲陰冷的觸感,以及那抹暗淡的灰斑。這不是他第一次在鎮民的傷口上看到這種異常了。最近幾個月,類似的情況似乎多了起來。王獵戶被野豬獠牙頂傷的腿上,張鐵匠打鐵時濺起的火星燙傷的手臂邊緣……都曾出現過這種極淡的灰痕。普通的草藥似乎能暫時壓制癥狀,但總覺得那股陰冷邪異的氣息并未根除,只是潛伏了下去。
“又在琢磨那些‘灰斑’?”一個蒼老溫和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蘇硯連忙轉身,恭敬地叫了一聲:“林伯。”
老醫師林伯拄著一根磨得發亮的棗木拐杖,站在藥柜旁。他身形清瘦,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青色布衫,頭發花白,臉上刻滿了歲月的溝壑,但一雙眼睛依舊清澈有神,此刻正帶著一絲探究和不易察覺的凝重看著蘇硯。他的氣息有些不穩,伴隨著低低的咳嗽。
“嗯,”蘇硯點點頭,走到林伯身邊,扶他在旁邊的竹椅上坐下,“總覺得不太對勁。清心散、白芷根這些藥,按說對付普通的外邪入體、熱毒紅腫是有效的,可對這種灰氣,效果似乎…差了一層。像是隔靴搔癢,壓得住一時,卻除不了根。”
林伯沒有立刻回答,他接過蘇硯遞來的粗陶茶杯,啜了一口溫熱的藥茶,壓了壓喉間的癢意,目光投向窗外青石板鋪就的街道。半晌,他才緩緩道:“天地之氣,并非總是清和。有些東西,非草木之力可及。你眼力不錯,能看出這細微差異。” 他的語氣帶著一絲贊許,但更多的是一種沉甸甸的東西。
“那…這到底是什么?”蘇硯追問。他總覺得林伯似乎知道些什么。
林伯摩挲著手中的茶杯,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似乎陷入了某種久遠的回憶,眼神變得悠遠而復雜。最終,他只是深深嘆了口氣,聲音低沉下去:“一些…不好的東西留下的痕跡。記住,遇到這種傷口,處理時要格外小心,別讓傷口里的東西沾到自己身上。清心散多加半錢,再配一錢‘定神木’的粉末,或許能多壓制幾分。”
他沒有具體解釋“不好的東西”是什么,但蘇硯能感受到林伯話語里的沉重和謹慎。這反而讓蘇硯心頭那點疑慮變得更加清晰:這灰斑,絕非尋常。
“砰!”一聲悶響打斷了藥鋪里有些凝重的氣氛。一個高大健碩的身影幾乎堵住了門口的光線。
“蘇硯!俺跟你說,今早后山那頭可邪門了!”石猛扛著半扇還滴著血的野豬肉,大大咧咧地闖了進來,一股濃烈的血腥氣和山野氣息瞬間沖淡了藥鋪的草香。他約莫十七八歲,比蘇硯高出一頭不止,古銅色的皮膚,肌肉虬結,像一頭精力旺盛的小牛犢。他把沉重的野豬肉“咚”地一聲放在柜臺旁的空地上,震得地面似乎都晃了一下,然后抓起柜臺上的水瓢,咕咚咕咚灌了幾大口涼水,這才一抹嘴,對著蘇硯嚷嚷起來。
“俺天沒亮就進山了,想碰碰運氣看能不能打到只肥點的山貍子。結果你猜怎么著?林子靜得嚇人!連只鳥叫都聽不著!”石猛瞪著一雙虎目,臉上帶著后怕和不解,“平時這個點兒,山雀子早吵翻天了。俺就覺得渾身不得勁兒,好像被什么東西盯著看似的,汗毛都豎起來了!結果沒走多遠,就撞見這頭野豬,瘋了一樣,眼睛紅得跟要滴血似的,見著俺就沖過來,比平時兇了十倍不止!要不是俺力氣大,這一身膘可就交代在山里了!”
他指了指地上的野豬,野豬獠牙上還帶著泥土和草屑,一只眼睛確實呈現出一種不正常的猩紅,即使死了,那猙獰的模樣也殘留著一股暴戾的氣息。
蘇硯蹲下身,仔細查看野豬的傷口和那只猩紅的眼睛。他注意到野豬粗糙的皮毛下,靠近頸部的幾處舊傷疤邊緣,也隱隱透著一絲和剛才小虎子傷口相似的、極其淡薄的灰暗。這絕不是巧合。他下意識地看向林伯。
林伯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他拄著拐杖站起來,走到野豬尸體旁,渾濁卻銳利的目光掃過那只猩紅的眼睛和皮毛下的舊傷,特別是那抹灰痕。他伸出枯瘦的手指,并未觸碰,只是在灰痕上方虛虛拂過,隨即手指不易察覺地微微一顫,迅速收了回來,臉色似乎又蒼白了一分。
“血氣沖了煞,招了邪物。”林伯的聲音有些沙啞,帶著不容置疑的嚴厲,“這肉沾了晦氣,不能吃了。石猛,你趕緊把它拖到鎮外亂葬崗,找個深坑埋了,埋之前潑上生石灰!記住,挖坑要深,埋嚴實了!”
“啊?不能吃了?”石猛看著那半扇肥厚的野豬肉,一臉肉疼,“林伯,這可是好肉啊!埋了多可惜!俺…”
“聽我的!”林伯猛地提高了聲音,因為激動又引發一陣劇烈的咳嗽,瘦削的肩膀劇烈地起伏著,好一會兒才緩過氣來,眼神嚴厲地盯著石猛,“不想惹禍上身,就照做!這頭畜生…不對勁!埋了它,然后立刻回來,別在外面瞎逛!”
石猛被林伯罕見的嚴厲和那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嚇住了,他看看林伯,又看看蘇硯。蘇硯對他使了個眼色,微微搖頭。石猛雖然滿心不舍和疑惑,但對林伯和蘇硯是打心底里信服的,他撓撓頭,甕聲甕氣地應道:“哦…俺知道了林伯,這就去埋了它。” 說罷,彎腰扛起那沉重的野豬肉,悶悶地轉身出去了,沉重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藥鋪里又恢復了安靜,只剩下林伯壓抑的咳嗽聲和蘇硯輕輕為他拍背的聲音。
“林伯,您沒事吧?我去給您熬碗‘寧嗽湯’?”蘇硯擔憂地看著老人蒼白的臉。
林伯擺擺手,喘息著,目光卻依舊凝重地望向門外石猛離去的方向,仿佛能穿透墻壁看到那深山。“這世道…怕是要不太平了。”他喃喃自語,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隨即又看向蘇硯,眼神里帶著一種深切的憂慮,“蘇硯啊,記住我跟你說的,后山深處,那個‘古葬丘’,無論如何,千萬不能靠近!那不是你能去的地方,那里…有真正要命的東西!”
蘇硯心頭一震。古葬丘!那是青石鎮絕對的禁地,位于后山最深處。鎮上的老人都說那里是古戰場,怨氣沖天,二十年前曾爆發過可怕的災難,進去的人沒有一個能活著出來。林伯極少主動提及,每次說起都諱莫如深。如今他再次鄭重警告,結合今天小虎子的灰斑傷口和石猛遇到的狂暴野豬,一股莫名的不安感像冰冷的藤蔓,悄然纏繞上蘇硯的心頭。
“嗯,我記住了,林伯。”蘇硯鄭重地點頭。他扶著林伯重新坐下,去藥柜前抓藥準備熬湯。
就在他轉身取藥的瞬間,林伯的目光落在蘇硯清瘦的背影上,眼中閃過一絲極其復雜難言的情緒。他枯瘦的手下意識地探入懷中,緊緊攥住了貼身藏著的一件東西——那是一枚邊緣已經磨得光滑、色澤暗淡的月牙形古舊玉佩。玉佩的觸感冰涼,上面似乎刻著一個極其古老、幾乎難以辨認的篆字。他的指腹在那個字上反復摩挲著,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喉間壓抑著更深的咳嗽,最終化為一聲沉重到幾乎無聲的嘆息。那嘆息里,是沉甸甸的往事,是難以言說的秘密,是深埋心底的憂慮,以及一絲對眼前少年未來命運的茫然。
藥鋪里,只剩下藥爐上開始冒起的熱氣,發出細微的“滋滋”聲,還有老人極力壓抑卻依舊沉悶的咳嗽聲,在彌漫的草藥香氣中,顯得格外壓抑。窗外的陽光依舊明亮,但蘇硯卻覺得,青石鎮上空,仿佛悄然籠上了一層無形的陰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