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蕭條的工廠塑料熔融后那股特有的、甜膩又帶點化學燒灼感的味道,
過去是工廠澎湃生命力的象征,如今卻像一層沉重油膩的灰燼,死死壓在每個人的肺葉上。
我拖著步子穿過車間,目光掠過那些沉默的機器。它們龐大的金屬軀體上蒙著一層薄薄的灰,
曾經永不間斷的咆哮聲,現在只剩下偶爾一聲病懨懨的嘆息。流水線空蕩蕩的,
像一條干涸的河床,只有零星幾個身影在機器旁做著無精打采的保養,動作緩慢,
帶著一種行將就木的麻木。訂單?只剩下去年的一半了。這廠子,像得了癆病的老人,
在茍延殘喘。空氣里彌漫的,除了那熟悉的塑料味,更多了一種難以言喻的、發酵中的絕望。
我,吳明,一個干了快十年的維修工,腳步停在了工具柜前。柜門上,
一張寫著“工具整理日”的通知單被透明膠帶潦草地貼著,邊角已經卷起泛黃。這通知,
新鮮出爐,是今早張經理在早會上突然宣布的。張經理那張臉,
平日里就繃得像上了漿的帆布,今天更是陰沉得能擰出水來。他站在隊列前面,聲音不高,
卻像冰冷的鋼針扎進耳朵里:“廠里困難,大家要共度時艱!從今天起,工具使用必須登記!
誰浪費,誰負責!今天,各班組徹底整理工具柜,下班前我親自檢查!
”他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我們每一個人,尤其在幾個老師傅臉上停頓了一下,
帶著一種審視和警告的意味。沒人吭聲,
只有一片壓抑的、沉重的呼吸聲在空曠的車間里回響。共度時艱?這話聽著耳熟,
可每次說完,食堂的肉片就切得更薄,福利悄無聲息地蒸發。我心里那根弦,繃得更緊了。
擰開工具柜那有些發澀的掛鎖,一股混合著機油、金屬銹蝕和舊抹布灰塵的氣味撲面而來。
我深吸一口氣,開始動手整理。
扳手、螺絲刀、鉗子、游標卡尺……這些陪伴了我無數個日夜的老伙計,
此刻都顯得格外沉重。我把它們一件件拿出來,擦拭掉表面的油污和灰塵,
再按照大小和用途分門別類地放回去。動作機械而熟練,但心思卻像被風吹散的蒲公英,
飄忽不定。這活計,更像是一種儀式,一種在巨大不確定性面前的徒勞掙扎。柜子深處,
角落里堆著一團深藍色的布。我伸手一掏,拽出來幾副厚實的勞保手套。
藍色的棉布表面沾滿了黑乎乎的機油污漬,指關節和掌心部位磨損得厲害,線頭都開了,
有的地方甚至磨出了小洞,露出下面灰白色的內襯。就是最普通的車間手套,
用了不知道多少輪,早就該報廢了。我捏了捏,硬邦邦的,殘留的機油滲透了布料,
在指尖留下一種滑膩的觸感。沒什么特別,就是幾副該扔的舊手套。
二、被丟棄的手套我隨手把它們丟在旁邊的舊零件箱蓋上,準備繼續清理柜子深處。“嘿,
老吳,這破爛還要啊?”小王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帶著點年輕人特有的、漫不經心的輕快。
剛來不到兩年,手腳麻利,就是有點毛躁,心思活絡。他不知什么時候溜達了過來,
一彎腰就把那幾副臟兮兮的手套撈在了手里,兩根手指拈著,一臉嫌棄地抖了抖,
仿佛那是什么瘟疫源。“都破成這樣了,張扒皮看見了,又得啰嗦半天浪費!”我皺了皺眉,
還沒開口,小王已經轉身,幾步走到車間通往外面裝卸區的鐵門邊。小劉正拿著大掃帚,
有一下沒一下地掃著門口那似乎永遠掃不干凈的灰塵和塑料碎屑。“劉哥!接著!
”小王喊了一聲,手腕一甩,那幾副手套劃了道拋物線,準確地飛向小劉。
小劉下意識地伸手接住,低頭一看,眉頭立刻擰成了疙瘩:“啥玩意兒?
臟成這樣了還往我這兒扔?沒看見垃圾桶就在墻角嗎?”他抱怨著,聲音不大,
帶著點底層工人特有的無奈和牢騷。他掂量了一下那幾副手套,抬頭瞪了小王一眼,
但小王已經笑嘻嘻地轉身溜回車間深處了。小劉嘆了口氣,肩膀垮著,
捏著那幾副手套的指尖盡量遠離自己的身體,嘴里嘟囔著聽不清的抱怨,
慢吞吞地走到墻角的綠色大塑料垃圾桶旁,手一揚,毫不猶豫地把它們丟了進去。
“噗”的一聲輕響,手套消失在桶里混雜的廢紙、快餐盒和塑料邊角料中。小劉拍了拍手,
仿佛要拍掉什么不干凈的東西,又拿起掃帚,繼續他那似乎永無止境的清掃。一切恢復平靜,
那幾副手套的命運,似乎就此塵埃落定。時間像粘稠的機油,緩慢地流淌著。下午三點多,
車間里只有機器低沉的嗡鳴和工具偶爾碰撞的聲響。老板陳國棟的身影,
準時出現在車間門口。他穿著那件半新不舊的灰色夾克,背著手,踱著方步走了進來。
這是他雷打不動的習慣,每天下午來車間“巡視”,我們私下里都叫他“巡場老陳”。
他臉上的表情幾乎成了固定模式——眉頭緊鎖,嘴角向下耷拉著,
眼神像探照燈一樣掃過每一臺機器、每一個工人,里面盛滿了化不開的焦慮和愁苦。
訂單腰斬,利潤跳水,這壓力像山一樣壓在他肩上,也清晰地刻在他日漸深刻的皺紋里。
他走過我身邊時,那股濃重的煙味和一種難以形容的疲憊感撲面而來。
他照例在幾臺關鍵設備前駐足,手指在冰冷的金屬外殼上劃過,留下淺淺的指印,
偶爾問旁邊操作的工人一兩句,聲音低沉沙啞。工人們都低著頭,手上的動作更加小心翼翼,
車間里的空氣仿佛又凝滯了幾分。他今天巡視的路線似乎沒什么不同,
直到他走到靠近車間大門、墻角的那個綠色大塑料垃圾桶旁邊。那一刻發生的事情,
快得讓人反應不過來,又詭異得令人窒息。陳老板的腳步頓住了,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一樣,
牢牢釘在那個半滿的垃圾桶上。他的眉頭猛地一挑,那緊鎖的“川”字紋路瞬間加深,
幾乎要刻進骨頭里。隨即,
他做出了一個讓所有偷偷用眼角余光瞟著他的人都目瞪口呆的動作——他毫無征兆地彎下腰,
幾乎是撲向了那個油膩膩的垃圾桶!三、垃圾桶里翻出的手套他連手套都沒戴!
那雙保養得還算不錯、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的手,
直接插進了桶里混雜著油污紙屑、飯盒殘渣和廢棄塑料碎片的垃圾堆中!他粗暴地翻攪著,
發出“嘩啦嘩啦”刺耳的聲響。動作帶著一種近乎狂熱的急切,
完全打敗了他平時那副端著架子的老板形象。油污蹭臟了他的袖口,
一小塊腐爛的菜葉掛在了他的指甲縫里,他似乎都渾然不覺。那一刻,他不再像個老板,
倒像個在垃圾山里瘋狂掘金的拾荒者。我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驟然停止跳動了一瞬,隨即又瘋狂地擂鼓般撞擊著胸腔。車間里死一般的寂靜,
連機器的嗡鳴都仿佛消失了,
剩下陳老板雙手在垃圾里翻攪發出的、令人頭皮發麻的“沙沙”聲和塑料摩擦的“咯吱”聲。
所有人的動作都凝固了,像一尊尊被施了定身法的石像,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那個角落,
臉上寫滿了震驚和難以置信。很快,他停止了翻找。他直起身,手里緊緊攥著的,
正是那幾副剛剛被小劉丟進去的、臟污破爛的深藍色勞保手套!其中一副的指套甚至翻卷著,
露出里面相對干凈一些的白色內襯。他高高地舉起那幾副手套,手臂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
他的臉漲成了豬肝色,額頭上青筋暴起,眼睛瞪得溜圓,里面燃燒著熊熊的怒火,
那怒火幾乎要噴涌而出,將整個車間點燃。“誰干的?!!”一聲咆哮,如同平地驚雷,
瞬間撕裂了車間的死寂。陳老板的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變得尖利扭曲,
在空曠的廠房里反復回蕩,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啊?!誰干的?!!
”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雄獅,舉著那幾副手套,如同舉著罪證,
一步步從垃圾桶那邊走回來,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惡狠狠地掃過每一張煞白的臉。
“廠子都快揭不開鍋了!訂單沒了!錢沒了!你們倒好!還有心思在這里糟蹋東西!
這么新的手套,就這么扔了?!你們的良心呢?被狗吃了嗎?!”“新”?
那幾副手套磨損得線頭都開了,沾滿了洗不掉的油污,在他眼里居然是“新”的?
荒謬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我。然而,看著他扭曲的面容和那擇人而噬的眼神,
恐懼瞬間壓倒了荒謬。這不是在講道理,這是一場風暴的前奏!風暴的中心,
就是那幾副該死的、早該進垃圾桶的手套!“查!給我查!!
”陳老板的咆哮聲浪幾乎要掀翻車間的頂棚,唾沫星子飛濺,“從誰用的!誰扔的!
誰經手的!一個都別想跑!我倒要看看,是誰這么敗家!給我查個水落石出!!
”他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捏著那幾副破手套,
像是捏著足以毀滅整個工廠的炸彈引信。車間里一片死寂,
只剩下陳老板粗重的喘息聲和機器單調的嗡鳴。空氣沉重得如同鉛塊,壓在每個人的胸口。
張經理的臉色比死人還難看,他小跑著沖到陳老板面前,腰彎得極低,
額頭上瞬間布滿了冷汗,聲音都變了調:“陳總!陳總您消消氣!我馬上查!馬上!
一定給您查清楚!這幫不省心的東西……”他一邊擦汗,一邊猛地轉向我們,
眼神變得兇狠無比,像換了個人:“都聽見沒有?!誰用過這幾副手套?!誰扔的?!
自己主動站出來!別等我一個個揪出來,到時候別怪我不講情面!”他的聲音尖利刺耳,
帶著一種急于撇清和表功的瘋狂。沒人吭聲。工人們都低著頭,恨不得把腦袋縮進脖子里。
恐懼像瘟疫一樣在無聲中蔓延。“沒人認是吧?行!”張經理咬牙切齒,
“那就從工具柜開始!誰負責整理的工具柜?”我的腦袋“嗡”的一聲,像被重錘擊中。
工具柜……那幾副手套,是我最先翻出來的!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我下意識地后退了小半步,感覺張經理那毒蛇般的目光已經釘在了我身上。“吳明!”果然,
張經理的指頭如同標槍般戳了過來,“是你整理的!手套是不是你翻出來的?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我身上,像無數根燒紅的針。我喉嚨發干,艱難地咽了口唾沫,
聲音干澀得像是砂紙摩擦:“是…是我翻出來的。但……”“但什么但!
”張經理粗暴地打斷我,根本不給我解釋的機會,“手套哪來的?誰用的?
你翻出來放哪兒了?”我強迫自己冷靜,
指向剛才放手套的舊零件箱蓋:“就…就放在那箱蓋上了。手套是柜子里本來就有的,
不知道誰用的,都破得不成樣子了……”我試圖解釋它們已經報廢的狀態。“破?陳總說了,
還能用!你翻出來,放一邊,然后呢?”張經理步步緊逼。我艱難地轉動視線,
看向躲在人群后面、臉色發白的小王:“然后…小王看到了,他說是破爛,
就拿走了……”小王被點名,身體猛地一哆嗦,像是被電擊了一下。他抬起頭,
眼神慌亂地掃過我和張經理,最后落到陳老板那張陰沉得滴水的臉上。他張了張嘴,
似乎想辯解,但在陳老板那能殺人的目光逼視下,話又咽了回去,只剩下嘴唇在微微顫抖。
“小王!是你拿走的?你拿給誰了?”張經理的矛頭立刻轉向。
“我…我……”小王結結巴巴,眼神飄忽,最終落到車間門口,小劉正慘白著臉,
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手里的掃帚都快拿不穩了。“我…我看老吳放那兒,
想著是不要的垃圾,就…就順手給了小劉,讓他處理掉……”他的聲音越來越小,
帶著明顯的推諉。“小劉!”張經理的厲喝如同驚雷炸響在小劉頭頂,“手套呢?
你扔垃圾桶了?!”小劉嚇得渾身一抖,手里的掃帚“哐當”一聲掉在地上。他臉色煞白,
嘴唇哆嗦著,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只是驚恐地看著垃圾桶的方向,
又看看暴怒的老板和兇神惡煞的經理,最后只能絕望地點了點頭,
喉嚨里發出一個含糊不清的“嗯”聲。鏈條,
清晰得令人絕望:我(發現)→ 小王(拿走)→ 小劉(丟棄)。陳老板胸膛劇烈起伏,
死死地盯著我們三個,眼神里的怒火非但沒有平息,
反而因為找到了“罪魁禍首”而燃燒得更加熾烈。他緩緩地點著頭,
每一個點頭都像重錘砸在我們心上。“好…好得很!一條龍!配合得天衣無縫啊!
”他的聲音冰冷刺骨,帶著一種殘忍的快意,“廠子養著你們,就是讓你們這樣糟蹋家當的?
!等著!一個都跑不了!”四、處罰與“間諜”他猛地轉身,對張經理吼道:“張強!
給我出處罰公告!按最嚴重的來!扣錢!全廠通報批評!讓他們長長記性!也讓其他人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