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多久,表妹喊她吃飯。
偌大的餐桌圍坐八九個人,男人們喝酒聊天,冬遙默默吃飯。
沒一會兒,話題不知怎么扯到她和表妹身上,她聽到姨父當著眾多朋友的面,半開玩笑的教育表妹,話里話外都在講表妹那么大年紀不會做飯,以后會被人笑話,會被人說沒家教。
表妹年紀大嗎?
她才十五。
冬遙拿起餐桌上的茶杯,咕咚咕咚灌下半杯水。
她當作什么也聽不懂,她一言不發,她告訴自己,這個家里的人都是她的親人,打斷骨頭連著筋。
他們是親人。
至少她一直以來都是這么認為。
這個話題很快過去,小姨夫的朋友提起表妹如今的學業。
小姨嘆口氣,無奈道:“勸也勸了,罵也罵了,她就是聽不進去,她這么小的孩子,這么小的年紀,不上學還能做什么?”
姨父的朋友連連道是,語重心長囑咐表妹應該好好上學。
冬遙默默聽著,某一時刻,她抬頭,往碗里夾了條青菜,余光敏銳注意到小姨夫似乎看了她一眼。
緊接著聽到小姨夫不以為然的聲音在餐桌上響起:“我已經想開了,上學不一定有用,現在這個社會,大學生遍地都是!學歷已經貶值了!一個寒窗苦讀十幾年的大學生在社會上還沒初中輟學的人工資高。你們說?上大學有什么用?還不夠浪費錢!我女兒以后想學就學,不學我就帶她創業!”
這話在餐桌上引起一陣討論。
冬遙什么都懂,又什么都不懂。
她望著餐桌碗盤里的那條魚,它堅硬的保護殼被鋒利刀尖刮去,皮肉外翻的軀干被烈火熔液灼燒,它無措的張著嘴,眼睛瞪得渾圓。
她想,它死前,定然是痛不欲生。
男人們喝酒抽煙,男人們大口吃肉,最后,醉醺醺的,各回各家。
冬遙自覺該起身收拾碗筷。
男人們抽了太多煙,空氣不流通,冬遙討厭煙味,幾乎快要呼吸不過來,她刷完碗筷,去了陽臺。
像條窒息的魚,大口大口呼吸新鮮空氣,
她靠在角落里,雙手撐著欄桿,全身力氣支在上面,平靜望向遠處的高山,寺廟,燈火,街道,車輛,行人,霓虹。
她看上去是那么乖巧,那么安靜。
忽然一道低沉沙啞聲音將她無限下墜的思緒拖起——
“冬遙。”
男人突兀響起,仿佛從天邊傳來。
那是收錄在冬遙微信收藏語音夾中的不可言說秘密,是每個崩潰深夜冬遙重復播放的貪念之源。
冬遙幾乎僵硬著轉過身看向隔壁陽臺。
多久。
她有多久沒聽過沈庭山喊出她的名字。
一個鮮活的、熱烈的、繾綣的,她的名諱。
沈庭山一直都在陽臺,只是他沒開燈,冬遙心事重重,也沒注意到他。他主動輕喚她的名字,前一刻點燃她心中的熊熊烈火,下一秒又殘忍的給她當頭一棒。
他靠在搖椅上,微微斂著眸,撫摸懷中的黑貓,平靜對冬遙說:“他不適合你。”
這個他是誰,兩人心知肚明。
冬遙霎時清醒,目光緊跟著清明。
她想起那個下著雪的夜晚,想起與他并肩同行的女人。
沈庭山從不做沒理由的事,不講沒把握的話,他能這么說,一定程度上代表他與那個男人或許處于一個圈層,彼此認識。
沈庭山也知道那個男人不是合適的戀愛對象。
所以,他這是,在善意的提醒她?
沈庭山,你要恨就恨,要厭就厭,打一巴掌再給塊糖,這可不是君子行徑。
冬遙忽然很想笑,她也確實笑了出來,她雙眸彎彎,眼中卻裝滿了嘲諷,夜幕下,她直勾勾盯著沈庭山的臉,聲音很輕的問:“那你覺得,誰適合我呢?”
沈庭山沒說話。
冬遙又問他:“沈庭山,你有在乎的人嗎?你的妻子,你愛她嗎?”
宋宥年不是說他要結婚嗎,那昨晚她看見的那個女人,大概就是沈庭山未來的妻子。昨晚不是在交際場上,以她對沈庭山的了解,沈庭山沒理由私下跟一個適齡女人走那么近。
一片濃重的黑,冬遙看不清沈庭山的眼中神色,但她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帶著打量,落在了她身上。
許久,許久。
她等不到沈庭山的回答,她也沒奢望沈庭山會把他的私事講給她聽。
南方的冬天那么冷,冬遙漸漸蹲下身,背靠欄桿,下巴擱在膝蓋上,整個人蜷縮起來取暖。
她呼出口氣,她的愛,她的恨,都暫時放一放。
她現在沒力氣糾結那些。
沈庭山是個很好的傾訴對象,冬遙一直以來都這么覺得,她聲音悶在圍巾里,很輕,又很重,她告訴他:“沈庭山,我有點想家了。”
那個小小的身影,縮成一團,映在沈庭山瞳孔里,變成了一個清晰的點,他看著她因為痛苦而狠狠拽扯頭發,看著她情緒爆炸卻無處發泄。
沈庭山一直都清楚冬遙是個什么樣的人。
了解她撕裂的性格,扭曲的生活。
黑暗里,他那雙冷淡的眼眸一動不動望著冬遙,她的痛苦映在他眼底,那是她最后一層遮羞布。
習慣使然,兩人雖還保持著要死不死的所謂平衡,但冬遙已經開始在沈庭山面前嶄露出她真實的一面,之前她還死要面子,眼下真到了捱不住的時候,還得是沈庭山才能安慰到她點上。
可沈庭山明顯不配合,冷漠吐出一句:“冬遙,你該去看看醫生。”
冬遙指節泛白,頭皮被撕裂的劇痛一陣陣襲來,沈庭山的話牽扯她所有神經,她松了手,目光沒有焦距的抬頭,問:“什么醫生?”
“心理醫生。”他的聲音很淡。
冬遙卻恍若被什么千斤重的龐然大物擊中,脊背骨都折了下去,她僵硬著起身,僵硬著拿下陽臺上被擠到邊緣的換洗衣服,僵硬著,回了房間。
空蕩蕩的陽臺,沈庭山緩緩閉上眼。
-
這夜,冬遙睡得很早,但凌晨三四點的時候,表妹打游戲,和對面的人開麥,把她吵醒。
冬遙熟練拿出手機,插上耳機打算聽歌,目光注意到通知欄躺著條微信消息。
是小姨夫的表弟,一個三十歲還沒結婚的男人,約她看電影。
冬遙將這條信息刪除,穿上外套,去了陽臺。
凌晨三點,隔壁很安靜。
冬遙蹲在地上,腦袋靠著兩個陽臺之間那塊冰涼的玻璃,靜靜發呆。
沒有任何期待的日子里,趙冬遙總是麻木的,殘缺的,像支離破碎的石子,荒唐糜爛的野花,過期變味的蛋糕,拴在枯枝上的氣球。
她黯淡,敗落,多余。
人間種種煙火氣,風一吹就散了。
冬遙沒再睡,黎明天蒙蒙亮的時候,冬遙畫好全妝,早早離開。
她回到員工宿舍,補了一上午的覺,中午醒來的時候,外面又下起了雪,她躺在床上發了會兒呆,拿出手機點外賣。付款前,男友打來電話,說下午帶她去逛街。
冬遙應下。
下午一點半左右,男人的車停在員工宿舍樓下,冬遙帶好補妝用的東西,坐上男人的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