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業登記表遞到眼前時,林小鹿的鋼筆尖在"關系"一欄上方懸停了足足十秒。表格左上角印著"梧桐苑小區住戶登記"幾個燙金大字,在晨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斑。
"寫'夫妻'就行。"物業王主任的圓珠筆在表格上點了點,指甲縫里還殘留著昨晚嗑瓜子留下的黑漬。她身后墻上掛著的小區平面圖上,7棟和12棟被馬克筆畫了個歪歪扭扭的愛心。
林小鹿最終在那一欄畫了條橫線。鋼筆水暈開成一個小小的藍色湖泊,倒映著登記處窗外的銀杏樹。"我們只是暫時分居。"她聽見自己說,聲音干澀得像秋風中摩擦的枯葉。
齊朗站在兩米外的綠植旁,正用鞋尖碾著一片枯黃的龜背竹葉子。他今天特意穿了那件林小鹿最喜歡的藏青色風衣,卻忘了把后領的價簽撕掉。白色的小紙片在頸后晃來晃去,像面投降的小白旗。
"押金一人一半?"王主任的視線在他們之間來回掃視,突然壓低聲音,"其實我們有個離婚業主團購價,物業費打八折......"
"不用!"兩人異口同聲地答道。齊朗的風衣后擺因為這個突然的動作揚起,露出里面皺巴巴的格子襯衫——那是林小鹿去年雙十一搶購的,當時還笑說像程序員標配。
鑰匙交接的瞬間,林小鹿注意到齊朗的指甲剪得過分整齊,邊緣還留著細小的毛刺。這雙手曾經能在她生理期時精準找到后腰的酸痛點,現在卻連鑰匙都遞得猶猶豫豫。金屬相觸的剎那,她下意識縮回手指,鑰匙串掉在大理石地面上,發出清脆的哀鳴。
"12棟601。"王主任彎腰撿鑰匙時,后頸的贅肉從制服領口擠出來,"7棟302的小伙子昨天剛搬走,床墊都沒來得及換。"她意有所指地眨眨眼,嘴角的法令紋里夾著劣質粉底。
走出物業辦公室時,銀杏葉正巧落在齊朗肩頭。林小鹿條件反射地伸手,卻在半路轉道去攏自己的頭發。這個生硬的轉折讓兩人之間的空氣凝固了幾秒。
"我幫你搬點東西?"齊朗盯著小區中央的噴水池,那里有個缺了角的丘比特雕像正在往外吐銹水。
"叫了貨拉拉。"林小鹿低頭看手機,鎖屏上是三天前的日歷提醒:"結婚紀念日"。這個本該被紅酒和玫瑰填滿的日子,最終變成了打包箱和膠帶。
他們沿著卵石小路往7棟走,中間始終隔著兩盆枯萎的矮牽牛。齊朗的行李箱輪子卡進了石板縫隙,發出刺耳的摩擦聲。這個聲音讓林小鹿想起上個月吵架時拖拽餐椅的動靜,當時瓷盤在震動中滾落,碎成她后來偷偷收藏的幾片。
電梯里的廣告屏正在循環播放婚紗攝影優惠。當畫面切換到嬰兒奶粉廣告時,齊朗突然伸手擋住感應器:"我走樓梯。"他的聲音悶在口罩里,轉身時風衣帶起的氣流掀動了林小鹿的裙角。
302室的門鎖有些滯澀,鑰匙轉了三次才咬合。推開門時,一室陽光劈頭蓋臉地澆下來,林小鹿瞇起眼,看見空氣中漂浮的灰塵像極了促排卵期間B超顯示器上的光點。前任租客留下的淡黃色床墊上,可疑的污漬組成了個歪歪扭扭的問號。
第一個送到的紙箱上標著"廚房用品"。林小鹿拆開時,發現齊朗偷偷塞進了那套她最喜歡的櫻花骨瓷杯——杯底還粘著去年圣誕熱可可留下的淺褐漬。旁邊躺著半包受潮的掛耳咖啡,便利貼上寫著"你熬夜寫方案時喝",字跡被水汽暈染成藍色的淚痕。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齊朗發來的照片:7棟的陽臺視角,正好能看見12棟的廚房窗戶。"像大學宿舍。"他補充道。林小鹿放大圖片,發現窗臺上擺著那盆瀕死的薄荷——他們同居第一天買的,曾經在她做莫吉托時貢獻過幾片嫩葉。
黃昏時分,林小鹿在12棟樓下撿到了齊朗的外賣。麻辣香鍋的訂單備注欄里寫著"不要豆芽,她過敏",收件人卻明明白白寫著"齊先生"。她拎著塑料袋站在電梯里,透過半透明的包裝看里面紅艷艷的辣椒,突然想起促排卵期間醫生禁止吃辛辣的醫囑。
"送錯了。"她敲開601的門時,齊朗正戴著降噪耳機打工作電話。他身后茶幾上攤開的筆記本顯示著"分居協議草案",旁邊擺著吃了一半的泡面。林小鹿的目光在"財產分割"那頁停留了一秒,恰好看見自己去年送的鋼筆被列在"齊朗個人物品"欄。
"謝謝。"齊朗接過外賣,手指蹭到她的虎口。這個微小的接觸讓兩人同時后退半步,塑料袋發出窸窣的抗議。"要...進來坐坐嗎?"他問得像是邀請不熟的同事。
林小鹿搖頭時,瞥見玄關處擺著雙陌生的女士拖鞋——粉色的,帶著夸張的毛絨球。齊朗順著她的視線看去,喉結滾動了一下:"我媽昨天來過。"這個解釋來得太快,反而顯得可疑。
回到302室,林小鹿發現冰箱冷凍層結著厚厚的霜。她蹲下身除冰時,冰碴劃破了食指。血珠滲出來的瞬間,突然想起上周取卵手術時護士說的話:"忍一忍,當媽媽哪有不吃苦的。"現在這些冰霜像是從她子宮里蔓延出來的,把整個冰箱都凍成了生殖中心的液氮罐。
深夜,林小鹿被雷聲驚醒。窗外暴雨如注,閃電照亮了對面12棟的輪廓。她數到第六層,發現601的燈還亮著,窗簾上投下一個熟悉的剪影——齊朗熬夜工作時總愛把左手插在頭發里。手機屏幕亮起又熄滅,最終沒有發出任何消息。
第二天清晨,物業群發來停水通知。林小鹿拎著洗漱包去小區健身房時,在拐角撞見了同樣目的的齊朗。他下巴上還留著剃須泡沫,像團融化中的雪頂咖啡。"早。"他含糊地打招呼,嘴角沾著牙膏沫。這個場景太過熟悉,讓林小鹿恍惚回到了同居的第一年。
更衣室的熱水器前排著長隊。站在前面的老太太正用尖銳的聲音講電話:"現在的年輕人,動不動就分居......"林小鹿低頭看拖鞋上的水漬,突然聽見身后傳來熟悉的咳嗽聲。齊朗站在兩米外的男士區域,正用她買的毛巾擦臉——那條淺灰色的,邊緣已經磨出了毛邊。
中午取快遞時,林小鹿的包裹和齊朗的并排放在貨架上。她的是一箱衛生巾,他的則是三盒避孕套。快遞小哥的眼神在他們之間來回掃視,最后意味深長地吹了聲口哨。林小鹿抱起紙箱就走,聽見身后齊朗結結巴巴地解釋:"是、是公司團建游戲用的......"
下午三點,林小鹿在小區花園里遇見了遛狗的王奶奶。博美犬歡快地撲向她腳邊,脖子上系著條眼熟的絲巾——去年情人節她送給齊朗的,當時他還抱怨"直男哪會用這種東西"。
"小齊給的。"王奶奶得意地扯了扯絲巾,"說家里沒人用。"林小鹿蹲下身撫摸狗狗時,聞到了齊朗慣用的那款柔順劑的味道。這個發現讓她胸口發緊,像是有人往心臟上纏了圈透明膠帶。
晚餐叫了壽司外賣。當林小鹿咬到第三塊芥末過量的三文魚時,手機彈出齊朗的消息:"別吃7棟那家壽司,芥末有問題。"她盯著這行字看了很久,突然想起促排卵期間忌口的生冷食物。放下手機時,窗外12棟的廚房燈正好亮起,隱約可見齊朗站在灶臺前的剪影。
暴雨在深夜再次來襲。林小鹿被雷聲驚醒時,發現手機有五個未接來電——全部來自601。她回撥過去,聽見齊朗沙啞的聲音:"你陽臺衣服沒收。"窗外閃電劃過,她看見自己的真絲睡衣正在12棟陽臺的晾衣架上瘋狂飛舞,像只垂死掙扎的白蝴蝶。
第三天早晨,林小鹿在電梯里遇見了搬著紙箱的齊朗。"微波爐。"他解釋道,紙箱側面還貼著"新婚快樂"的貼紙,"你熱中藥用。"這個理由站不住腳——分居前那臺微波爐已經積了半年的灰。電梯在六樓停下時,紙箱突然漏底,說明書和泡沫板撒了一地。他們同時蹲下去撿,頭頂相撞的悶響讓對門鄰居探出頭來張望。
中午的物業群突然炸了。有人拍下12棟樓下擁抱的男女,照片里齊朗的風衣下擺被風吹起,露出林小鹿親手縫的襯里。群聊記錄飛速滾動:"不是說離婚了嗎""早復婚了吧""分居情趣懂不懂"......林小鹿看著自己縫的那朵歪歪扭扭的小花在照片里若隱若現,突然想起促排卵針劑盒上印著的保質期。
傍晚取快遞時,貨架上多了個眼生的包裹。收件人寫著"7棟302 林小鹿女士",寄件人卻是"12棟601 齊朗"。拆開層層氣泡膜,里面躺著那盆瀕死的薄荷,新長出的嫩芽在夕陽下泛著琥珀色的光。便利貼粘在盆底:"它需要陽光,就像我總需要看向你的方向。"
林小鹿捧著花盆站在電梯里,鏡面反射出她微微發紅的眼眶。當電梯停在六樓時,她鬼使神差地走了出去。601的門鈴響到第三聲,齊朗開門時手里還拿著撕到一半的"分居協議"。他們隔著薄荷嫩芽對視,誰都沒有說話。
最后是林小鹿先開口:"物業說......"她的聲音比想象中顫抖,"團購價要夫妻雙方簽字。"齊朗嘴角抽動了一下,像是要笑又像是要哭。他伸手接過花盆時,指尖擦過她的手腕內側——那里還留著促排卵針劑的細小針孔。
"要進來喝杯茶嗎?"齊朗問,這次語氣認真了許多。林小鹿看向他身后,茶幾上的泡面碗已經換成了一對馬克杯——杯柄上的裂痕是她去年失手摔出來的。陽光穿過12棟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像極了B超屏幕上那些等待被測量的卵泡。
"好。"林小鹿聽見自己說。這個簡單的音節像把鑰匙,輕輕打開了某扇塵封已久的門。當她跨過門檻時,隱約聽見小區噴水池里,那個殘缺的丘比特雕像終于吐出了一串完整的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