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鹿的指尖在協議書上懸停了足足十二秒，黑色簽字筆的墨水在紙面上洇開一個小圓點。
這份《伴侶交換體驗協議》的第四條款正閃著熒光筆標記的黃色："體驗期間不得發生實質性關系"，旁邊是齊朗用鉛筆添加的注釋："包括但不限于接吻、擁抱等親密接觸"。
"你當這是開源協議附加條款？"林小鹿把協議書拍在茶幾上，震翻了齊朗剛泡的枸杞菊花茶。褐色的液體順著實木紋路蔓延，恰好淹沒了甲方乙方簽名處。
齊朗推了推黑框眼鏡，鏡片上反射著電腦屏幕的藍光。
"蘇雯老公是律師，"他的手指在觸控板上滑動，調出一份Excel表格，"他把所有可能情況都量化成違約賠償金了。"
林小鹿盯著那份詳盡的賠償價目表：
-
牽手：500元/次
-
擁抱：1000元/次
-
接吻：5000元/次
-
其他：視情節嚴重程度另行協商
價格精確得像外賣平臺的配送費明細。最諷刺的是最后一行加粗字體："精神損失費不在此列"。
"兩周而已，"齊朗的聲音突然放軟，"就當是...婚姻系統壓力測試。"他說話時無意識地轉著左手無名指上的婚戒——自從分居后就再也沒摘下來過，戒圈在指節上勒出一道淺痕。
林小鹿的視線飄向窗外。蘇雯和她丈夫王志明正站在小區花園里，兩人之間保持著精確的1.5米社交距離。蘇雯穿著林小鹿從未見過的米色針織裙，而那個平時在法庭上咄咄逼人的王律師，此刻正用濕巾反復擦拭共享單車的車把手。
"他們看起來比我們還像在體驗換妻。"林小鹿干巴巴地說。
門鈴響起時，齊朗正在廚房瘋狂地給餐具消毒。林小鹿打開門，迎面是蘇雯公式化的微笑——嘴角上揚30度，露出八顆牙齒的標準職業笑容。
"給，"蘇雯遞來一個牛皮紙袋，"我的生活習慣備忘錄和過敏原清單。"紙袋封口處貼著"絕密"字樣的貼紙，是從律所順手牽羊的證物袋。
林小鹿接過紙袋的瞬間，蘇雯突然湊近她耳邊："第18頁用鉛筆寫的內容別讓志明看到。"呼出的熱氣帶著薄荷口香糖的味道，"是他前女友們的聯系方式。"
玄關處傳來行李箱滾輪的聲音。齊朗拖著林小鹿的Hello Kitty行李箱走出來——那是他們蜜月時在東京迪士尼買的，現在拉鏈上還掛著"永結同心"的祝福牌。
"你的換洗衣物，"齊朗把箱子推給蘇雯，動作僵硬得像在交接危險化學品，"按顏色分類好了。"
蘇雯接過箱子時，兩人的手指在拉桿上短暫相觸，又同時觸電般縮回。這個細微動作被站在樓道里的王志明盡收眼底，他鏡片后的眼睛瞇成一條縫。
"根據協議第七條，"王律師的聲音從門外傳來，"貴重物品需列明清單。"他舉起手機對著林小鹿的行李箱拍了張照片，閃光燈在昏暗的樓道里格外刺眼。
林小鹿突然覺得荒謬至極。她轉身沖進臥室，從床頭柜里抓出一盒避孕套扔進行李箱。"現在可以了？"她挑釁地看著王志明，"生產日期和批號需要登記嗎？"
蘇雯倒吸一口冷氣。齊朗的眼鏡滑到鼻尖，露出下面瞪圓的眼睛。只有王志明保持著專業素養，面不改色地打開手機備忘錄："如果是未拆封的，建議標注——"
"開玩笑的。"林小鹿砰地關上箱子，金屬搭扣發出清脆的咔嗒聲。
交換儀式比想象中更簡單。沒有公證人，沒有握手，就像在菜鳥驛站錯拿了別人的快遞。當蘇雯的行李箱滾進玄關，齊朗突然抓住林小鹿的手腕："等等。"
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對藍牙防丟器，把其中一個系在林小鹿的包帶上。"距離超過200米會報警，"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就當是...地理圍欄。"
林小鹿看著那個小小的銀色裝置，想起他們剛同居時，齊朗也在她的鑰匙扣上裝過類似的東西。當時是為了防止她總是弄丟鑰匙，現在是為了防止她弄丟婚姻。
電梯門關上前，林小鹿最后瞥見的是齊朗站在門口的身影。他穿著那件她最討厭的格子襯衫——領口磨得起毛邊的那件，此刻卻莫名讓她眼眶發熱。
王志明的奧迪A6里彌漫著皮革清潔劑的味道。林小鹿系安全帶時，發現座椅調節按鈕上貼著便利貼："建議設置：靠背110°，坐墊前傾2檔"。這該死的律師連人體工學都要量化。
"根據協議補充條款，"車子啟動時王志明突然說，"我們需要互相了解基本信息。"他的手指在方向盤上敲擊，像在模擬法庭陳述的節奏，"你最討厭的食物是？"
"說謊的人。"林小鹿搖下車窗，讓初秋的風吹散車里令人窒息的秩序感。
王志明嘴角抽了抽："那換個問題，你為什么同意這個荒唐計劃？"
立交橋上的霓虹燈牌在林小鹿臉上投下變幻的光影。"可能和你們一樣，"她輕聲說，"想證明換個人會更好。"
車載導航突然提示前方擁堵。王志明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動，重新規劃路線的動作嫻熟得像在修改訴狀。"蘇雯總說我太較真，"他難得地笑了笑，"但她不知道，當年法學院模擬法庭，我就是靠這份較真贏了她。"
林小鹿突然意識到，這是她第一次聽王志明說這么多話。在小區業主群里，這個律師永遠只發"收到"和"已閱"。
當車子停在紅燈前，王志明從扶手箱里取出一個文件夾："這是蘇雯的作息表，精確到分鐘。"紙張上密密麻麻的備注讓林小鹿頭暈目眩："周三瑜伽課前后各補充300ml溫水""睡前閱讀需保持45度角護頸"...
"你們結婚幾年？"林小鹿忍不住問。
"五年零三個月。"王志明精確地回答，"但分床睡已經兩年零四個月。"
林小鹿突然想起那份協議里的賠償價目表。或許律師最擅長的，就是把感情破裂量化成可計算的損失。
王志明的公寓比想象中整潔，也遠比想象中冰冷。客廳書架上按案卷編號排列的文件夾，餐桌上精確對稱的調味瓶，連拖鞋都像證人席上的證物般擺放整齊。
"你的房間在左手邊第二間，"王志明推了推眼鏡，"蘇雯睡主臥，我睡書房。"
林小鹿拖著行李箱走過走廊時，墻上掛著的結婚照突然吸引了她。照片里的蘇雯穿著純白婚紗，笑容是她在閨蜜聚會時從未展現過的溫柔。而王志明摟著她的腰，眼里有法庭上從未出現過的柔情。
主臥門把手上掛著"請勿打擾"的牌子——是從酒店順回來的那種。林小鹿推開門，被滿床的毛絨玩具驚得后退一步。床頭的蘇雯單人照里，她抱著等身高的泰迪熊，與現在雷厲風行的女律師判若兩人。
手機突然震動。是齊朗發來的消息："到了嗎？"簡單的三個字，卻讓林小鹿的拇指懸在屏幕上方許久。她最終只回了個定位共享——那個藍牙防丟器開始微微閃爍，顯示兩人距離：3.5公里。
浴室里，林小鹿發現洗面奶被替換成了旅行裝。架子上貼著打印紙條："建議使用時長：1分30秒"。她鬼使神差地按下手機計時器，卻在倒計時結束時突然淚流滿面。
這該死的精確，這該死的協議，這該死的婚姻實驗。水流沖走了她的妝容，也沖走了最后一點逞強。鏡子里浮現的是蘇雯留在玻璃上的唇印，還是她自己的倒影，已經分不清了。
當林小鹿裹著浴巾出來時，王志明正在廚房熱牛奶。電磁爐的藍色數字顯示著精確的60度，他盯著溫度計的樣子像在核對關鍵證據。
"睡前喝一杯？"他遞來馬克杯，杯身上印著"最佳辯護律師"的字樣。
林小鹿接過杯子，突然發現杯底有個微小的心形缺口——像是被什么東西砸出來的。這個不完美的細節，在這個過分精確的公寓里顯得格外真實。
"蘇雯摔的，"王志明順著她的視線解釋，"我們第一次吵架。"他的聲音突然變得柔軟，"那時候還沒有協議，沒有條款，沒有違約賠償金。"
林小鹿的指尖撫過那個缺口。在這個陌生又熟悉的公寓里，在精確到分鐘的作息表旁，在滿床的毛絨玩具之間，她突然看到了婚姻最原始的樣貌——不是完美運行的代碼，而是滿是bug卻仍在堅持的程序。
藍牙防丟器突然發出輕微的"滴滴"聲。林小鹿打開手機，看到距離提示變成了3.2公里。齊朗在移動，或者她在移動，或者他們都在向著彼此無法預測的方向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