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陽的反書抵達長安時已經(jīng)是去年冬天的事情了。
圣人正與貴妃在華清池里嬉戲,不以為然,以為只是胡兒不滿官爵供奉,稍加安撫賞賜就平了去。直到汴水漂來潰軍皮甲,才驚覺胡兒要的是圣人的江山。
安祿山三百斤身子飛快碾過河北,都說這盛世如鼎,可這尊開元澆鑄的銅獸,被胡兒馬蹄輕輕一磕,碎片便爬滿了黃河凍土。
此時正值初春,巴山深處,春霧繚繞,
陸羽正捻起芽茶對著晨光端詳。
“葉脈如劍脊,不愧是戰(zhàn)國土里長出來的硬骨頭。”
茶農(nóng)陳三蹲在火塘邊咧嘴笑,缺了門牙的豁口灌著山風:“先生給評評,這茶進了長安城,能換半斗新粟不?”
釜中水泡初涌如魚目,陸羽舀起半勺傾入粗陶碗:
“茶不論斗,論命——水火交戰(zhàn)三沸方成真味。”
話音未落,馬蹄踏碎澗水聲,驛卒滾進草棚時喉頭血痰嘶嘶作響:
“洛陽……破了!胡兵見人就砍,護城河漂的全是尸首!”
陶勺“當啷”砸進沸水。陳三懷里茶碗裂成三瓣,新焙的紫筍茶撒了滿地。
“圣駕何在?”陸羽鉗住驛卒胳膊,五指陷進污衣。
“皇帝老兒跑得比野兔還快!”驛卒啐出血沫,“快逃!難民潮午時就淹到山腳!”
竹案上未干的巴山茶錄墨跡被山風掀起。陸羽突然抓過記賬的糙紙,筆鋒刮硯如刀:
欲悲天失綱,胡塵蔽上蒼;欲悲地失常,烽煙縱虎狼;欲悲民失所,被驅若犬羊;悲盈五湖山失色,夢魂和淚繞西江。
最后一筆劃破紙背,墨汁濺上他襟前茶漬,像一攤凝固的血。
南下的官道早被難民踩成爛泥溝。
老婦懷里的嬰孩哭啞了嗓子,獨輪車上霉米袋壓著半卷《論語》。跛腳書生指著陸羽胸前鼓囊冷笑:
“先生護著樹苗做甚?這世道人命都賤過草!”
蓑衣里那株巴山茶苗根須裹著濕泥,嫩葉蹭著他心口搏動。“它叫‘青脊劍’。”陸羽把苗往深處藏了藏,“若你我死盡,它就是中原的舌頭。”
雨夜破廟,難民在漏風的梁下擠成凍僵的蟻群。陸羽掰碎最后半塊茶餅投進破甕,陳三啜著浮沫皺眉:“苦得像黃柏汁……”
“總比血甜。”陸羽把熱陶碗塞給發(fā)抖的孩童。火光舔上他懷中詩稿,“身如萍”三字被雨水暈開,如一滴墨淚落進泥潭。
漢水濁浪翻著灰白沫子,三五具浮尸卡在渡船縫隙里隨波起伏。守軍校尉的刀尖挑開書生補丁包袱,半卷《孝經(jīng)》“噗”地濺進江濤。“奉旨征糧!”馬蹄踏碎老翁懷里的黍餅,黃粉混進泥漿,“私藏粟米者斬!”
陸羽突然掀開竹茶簍。簍底枯葉沾著巴山晨露的潮氣,被他五指抄起撒入陶釜。沸水撞上陳茶,炸出松針混著腐橘皮的辛香,硬生生在血腥味里撕開道口子。
“軍爺行個方便。”他舀起茶湯遞向刀叢,“天凍得邪性,暖暖腸子好辦差。”
兵卒見罷,有個年輕戍卒突然啐道:“酸秀才的爛紙頂屁用!”刀柄卻已撞開陸羽,直撲釜邊。十來個腦袋立刻埋進蒸汽里,吮吸聲蓋過江風。
跛腳書生趁機拽起老翁。破鞋陷進尸岸邊的爛泥時,老翁嘶聲回頭:“我的餅……”
“過江就有新麥蒸餅!”書生把《孝經(jīng)》殘頁塞進老人衣襟,背起他沖向渡船。船板吱呀作響,像要壓斷的脊梁。
陸羽凝視江面。半頁“父慈子孝”在浮尸旁打轉,墨跡被泡成青灰。他忽從懷中扯出《四悲詩》稿,“刺啦”撕下裹住茶苗根須滲血的傷口。
“斷根的書不如喂魚。”他指尖按著茶苗新抽的嫩芽,那點青綠在濁世里扎眼。
“可它得活—這是中原的舌頭”
輾轉數(shù)日,隨著流民一路離了北方戰(zhàn)亂,陸羽明顯清瘦了許多,湖州的界碑終于從雨霧里冒出頭來。
他甩掉掛在破草鞋上的爛泥,抬眼撞見妙喜寺的青瓦飛檐正蹲在杼山半腰打盹。廟是江南常見的式樣,只屋檐下掛的銅鈴銹得發(fā)黑,風一過,啞著嗓子咳嗽兩聲,倒是和陸羽肚腸里咕嚕聲配成絕響。
"施主可是逃兵?"
知客僧攔在褪色的朱漆門前,鼻尖皺得能夾死蚊子——也不怪他,陸羽的麻衣早被泥漿糊成鎧甲,亂發(fā)里還插著半片洛陽城帶來的梧桐葉。
"非兵,難民。"陸羽掏出文牒時,包袱里的茶餅骨碌滾出來,沾著泥水像個發(fā)霉的秤砣。知客僧的腳尖立刻黏在門檻上不動了:
"本寺不施舍游民..."
"讓他進來。"
聲兒從芭蕉葉后頭飄來,脆得像掐斷嫩筍。來人寬袖當風,光頭上九顆戒疤排得整整齊齊,偏生嘴角叼著半截柳枝嚼得歡實。知客僧脖子一縮:"皎然師父,此人..."
皎然沒搭理,靴尖一勾把茶餅踢起來:
"顧渚山野茶?暴殄天物啊!"
指頭往泥殼上一摳,露出里頭暗金的茶芯,湊到鼻子底下猛吸:"好家伙!火工欠三息,揉捻短半刻,晾得倒透——可惜背陰處潮氣鉆了縫。"
陸羽眼珠子倏地亮起來:"大師嘗得出制茶時辰?"
"舌頭比狗鼻子靈光罷了。"皎然呸掉柳枝,茶餅往袖里一揣,"進來喝口熱湯,看你這臉綠的。"
禪房里水汽蒸騰。皎然盤腿坐在蒲團上,拎著小陶銚直接架在炭盆上烤。陸羽盯著他粗布僧衣下露出的腳脖子——那里紋著半截模糊的青蛟,倒比佛珠更像本命法器。
"喏,洗腳湯。"陶銚遞來時,陸羽險些被熱氣嗆個跟頭。水里沉著幾片蔫茶葉,浮沫混濁如池塘綠藻。
"這叫煎茶?"陸羽嗓子眼發(fā)緊,"水老得能當祖父了!"
皎然眉梢一挑:"兵荒馬年的,能化開泥丸子就是好水。"
"糟蹋!"陸羽突然蹦起來,抓過墻角竹筒舀清水,炭火撥得噼啪炸響:"取新泉當用活火,蟹目初生時投茶!"袖子掃到皎然的光頭,僧袍頓時燎出個焦黃的月亮印。
知客僧扒著門縫倒抽冷氣,皎然卻拍著大腿笑出淚花:"妙極!這炭灰補丁正合'寒寺留客'的禪機!"他忽然探身捏住陸羽腕子,指尖壓在他虎口茶繭上摩挲:"小郎君手上繭子比老衲的佛珠還圓潤,逃難路上帶著茶碾子跑?"
陸羽翻腕亮出包袱底的小銅碾:"命能丟,茶器不能。"
銅碾子旋進陶銚的當口,滿室忽然靜了。松炭噼啪炸裂的脆響里,碾輪壓碎茶餅的簌簌聲細如春蠶食葉。皎然鼻翼翕張,突然抽了抽鼻子:"停!"
陸羽指尖懸在半空。老僧狗似的圍著銅碾打轉,忽地伸出舌頭舔了圈碾槽:"淡苦含甘...尾調(diào)有巖韻!"眼睛瞪得比廟里菩薩還圓:"你往野茶里摻了紫筍?"
"摻不得么?"陸羽攪動水面初沸的魚目泡,"顧渚紫筍清銳,野茶渾厚。配好比琴瑟相和,錯半錢就是冤家打架。"
水泛連珠時,皎然突然奪過竹勺。湯花在陶銚里旋出漩渦,老僧腕子抖得篩糠,水線卻穩(wěn)如持戒——第一注點入茶末如降龍伏虎,第二注追打浮沫似羅漢揮拳,第三注滿銚時,湯面雪沫竟聚成朵優(yōu)曇花。
陸羽喉結滾動:"大師使的...是云門宗的點茶手?"
"俗家時在竟陵學過兩手。"皎然抹了把汗,舀起半勺茶湯潑在炭火上。青煙騰起焦香時,他忽然瞇起眼:"小子,你煮茶的架勢活脫脫像個人..."
銅勺"哐當"砸在磚地上。陸羽盯著那九顆戒疤,聲音發(fā)澀:"像誰?"
"西塔寺的智積老和尚。"皎然拾起勺子吹了吹灰,"那倔驢煮茶非要用漢江心流水,害得小沙彌天天撐船打飄。后來收了個犟種徒弟...嘿!那娃煮茶愛加紫筍的毛病跟你一模一樣!"
雨水突然急敲窗欞。陸羽指頭摳著茶漬斑斑的陶案,喉頭哽著千軍萬馬。皎然卻把陶碗推到他唇邊:
"喝!老衲三年前去竟陵尋過故人,偏生那茶癡徒弟云游去了。智積捧著半塊發(fā)霉茶餅哭得喲..."老僧哧溜吸了口熱茶,燙得直吐舌頭:"哭得比這茶湯還苦!"
陸羽仰脖灌下茶湯。滾水混著咸澀在舌根炸開,燙得他五臟六腑都在痙攣。水霧漫過眼前時,恍惚看見龍蓋寺的油燈下,老和尚把著孩童的手在碾槽里打轉:"羽兒記著,茶如人生——火候差不得分毫,苦盡才有回甘。"
"師父...還煮茶嗎?"聲音啞得像破風箱。
"煮個屁!"皎然又舀了碗茶,"自你跑了,老禿驢見天抱著空碾子發(fā)癲,非說天下茶湯都是涮鍋水!"陶碗重重墩在案上:"愣什么?喝完滾去澡房,泥腥味把老衲的檀香都腌入味兒了!"
陸羽被推出禪房時,懷里突然撞進個硬物。低頭見是那個泥殼茶餅,不知何時被皎然刮凈了泥垢,月光底下金燦燦的像塊馬蹄金。
"偏殿草席空著。"老僧的禿頭在門縫里一閃,"住持許你白吃白喝,條件是..."破袍子忽地翻飛如蝙蝠翅,"幫老衲抄完十卷《茶寮記》!"
夜風卷著松針掃過庭院。陸羽捏緊茶餅,齒縫里漏出半聲笑——逃了十年,竟在江南古寺里撞見故人痕跡。澡房霧氣蒸騰時,他忽然聽見隔壁經(jīng)堂傳來破鑼嗓:
"今夜謄第一卷!記得用顧渚水研墨——漢江太遠,老子懶得等!"
這流民在寺里每日與詩僧理茶論道,好不快活,轉眼間已經(jīng)數(shù)月有余,不覺又入了冬去。
雪粒子在破曉時分終于歇了,妙喜寺的琉璃瓦上壓著三寸新雪,映得禪院青磚泛著冷光。陸羽蜷在寮房草席上,被門外窸窣聲驚醒時。
“陸處士好睡。”
柴扉被輕輕推開,皎然披著雪青袈裟立在門框里,懷中抱著的鎏銀竹茶籠還沾著雪粒。陸羽慌忙起身,草席間昨夜寫就的《茶記》殘稿散落一地,墨字混著泥腳印,狼狽得如同他此刻蓬頭赤足的模樣。
“法師見笑。”陸羽急踩住一張寫有“康王谷水簾水性寒,宜煮青瓷”的紙箋,卻見皎然目光掃過泥漬斑駁的“水”字,唇角竟浮起笑意:“貧僧院里存著去歲臘雪,配終南山老僧焙的紫筍團茶——”他晃了晃茶籠,“處士可愿品評?”
松炭在風爐里迸出藍焰時,陸羽正盯著皎然舀雪的手。那雙手執(zhí)筆抄經(jīng)時穩(wěn)如磐石,此刻執(zhí)銅勺卻帶著舞姿般的韻律。雪塊在釜中融作澄澈清流,陸羽忽然開口:“此雪存了七十三日?”
皎然挑眉:“處士如何得知?”
“法師指尖沾的舊雪有松針氣。”陸羽湊近細嗅,“去歲臘月廿三落雪,長安南郊獨多油松。”他抬眼撞見皎然眸中驚異,才覺失態(tài)。
炭火噼啪炸響,茶餅在皎然掌中碾作青翠碎末。“世人皆知廬山康王谷水第一,卻不知雪水亦有品第。”他手腕輕振,茶末如雨落釜,“新雪浮躁,陳雪凝潤,此中差別譬如——”
“——譬如明前茶與雨前茶。”陸羽脫口接道,“新雪如龍井搶鮮,陳雪似瓜片沉韻。”
水霧漫起時,皎然忽然吟誦《茶偈》:“乍凝玉液還疑露,未飲先聞碧澗春。”陸羽盯著茶沫在沸水中舒展如云霓,鼻翼翕動:“法師添了鹽?”
“半錢吳鹽提香。”
“該用井鹽。”陸羽從破囊中摸出個小陶罐,“巴蜀深井鹽含硝石,遇紫筍可激蘭香。”
當?shù)谝槐K茶湯注入越窯葵口盞,陸羽的指尖在案上疾書起來——那是他獨有的嘗茶法,以指代筆記味。皎然見他忽而蹙眉如臨大敵,忽而展顏似遇故交,終在茶湯將冷時發(fā)問:“比之康王谷水如何?”
“云泥之別!”陸羽眼中迸出狂熱,“康王谷水烹散茶可顯清冽,配此團茶反成桎梏。”他捧盞細嗅盞底殘香,“此水之妙,在存住雪魂又不奪茶魄,譬如...”他忽然頓住,在滿地殘稿里抽出一張,“法師請看!”
紙上墨跡狂草:“惠山石泉第二等,輸在過柔。”皎然撫掌大笑:“原來處士早勘破水品玄機!可知當年評水,將雪水列為異品,正因其...”
“因其無常!”陸羽搶道,“雪落宮闕與沾民檐,滋味已有霄壤之別!”
松炭漸成白灰,兩人卻渾忘時辰。皎然從《茶經(jīng)》殘卷說到煎茶二十四器,陸羽由蜀中蒙頂茶論及剡溪茗戰(zhàn)舊事。當談及茶湯泡沫的厚薄時,陸羽突然拍案:“法師方才點茶時三沸即離火,可是怕老?”
“水老則茶死。”
“謬矣!”陸羽抓起茶匙演示,“該看沫皚——初沸魚目,二沸涌泉,三沸騰波鼓浪時沫皚正盈,此刻離火方得真味!”他腕底生風,新點的茶沫果然如積雪浮云。
日影西斜時,皎然忽從懷中取出一卷泛黃《金剛經(jīng)》,撕下空白扉頁推向陸羽:“處士寫下水品九等。”
陸羽執(zhí)筆的手在暮色中顫抖。墨跡蜿蜒如茶山脈絡:“康王谷水簾水第一,無錫惠山石泉第二,蘄水蘭溪石下水第三...”寫至第九等時,筆鋒猛頓:“某嘗于鄱陽湖遇風浪,掬湖水飲竟勝虎跑!”
“善哉!”皎然擊節(jié),“水無定品,心自有秤。”他掀開茶籠底層,露出套粗陶茶具:急須瓶形如垂露,茶甌素似初雪。“此窯工試燒的次品,勝在不奪茶真味。”又拈出三團茶餅,“寺后野茶樹采制,名喚‘心融’。”
陸羽撫過陶器粗礪的肌理,忽覺喉頭哽咽。離寺逃亡三載,他懷揣殘稿如抱燙手山芋,今日卻在此陋室得遇知音。皎然臨行時雪光滿衣,語聲融進暮鐘:“滌塵安神處,自有妙喜。”
柴扉輕合,陸羽摩挲陶甌的手忽地僵住——甌底陰刻著極小的“妙”字,與寺名“妙喜寺”的匾額同出一轍。他倏然想起晨間殘稿上泥足踐踏的“水”字,此刻竟在陶甌溫潤的觸感里化開,洇成心湖漣漪。
院外傳來積雪壓斷竹枝的脆響,陸羽將“心融”茶餅貼近鼻尖。野茶混著陳雪的氣息刺透暮色,他忽然懂得皎然說的“妙喜”——那是在茶煙散去后,仍盤桓在舌底的甘韻,是紅塵風雪里劈面遇知己的驚動。
卯時三刻,妙喜寺的晨鐘撞碎山間霧氣。陸羽攥著半舊的苕帚立在茶寮門前,青磚縫里鉆出的蕨草搔著他的草鞋底——昨夜智積禪師一句“隨緣應務”,他便被撥來打理這積灰半載的茶室。
推開樟木門,霉味混著陳年茶漬味撲面而來。陸羽的指尖撫過博古架:越窯青瓷盞沿結蛛網(wǎng),湘竹茶則被蟲蛀出星點小孔,錫茶罐里蜷著半塊霉變的團茶,硬如玄武巖。
“好一個‘無住生灰’!”他苦笑,想起昨日皎然煮雪烹茶的清雅——原來禪寺的體面全在待客那一盞,門面后的腌臜才是真修行。
墻角忽傳來窸窣聲。小沙彌慧明正撅著屁股掏灶眼,灰絮沾滿光腦門:“陸施主且看!”他獻寶似的托起個陶缽,內(nèi)壁竟嵌著細密茶末,經(jīng)年火炙已成琉璃狀的青黑色硬殼,“上代茶頭留下的‘茶魂’,聽說焙過三百場無遮茶會呢!”
陸羽用指甲刮下一屑,湊近鼻尖輕嗅:“龍團鳳餅的老料,混著松煙、檀香、汗氣...還有淚咸味?”
“是頭陀們的淚!”慧明眼亮起來,“那年大旱,智積師父領著全寺煮茶代粥,這缽熬過八十鍋老樅茶湯!”
辰時初,禪堂木魚聲密如急雨。陸羽跪坐蒲團末端,見智積禪師白眉低垂,聲如古井:
“《金剛經(jīng)》云‘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恰似采茶——指掐芽尖時若存貪念,嫩葉便萎了;煮水時若懼沸燙,茶湯便死了。”
殿外忽狂風大作,竹簾卷飛如驚雀。小僧們頸子亂轉,唯陸羽緊盯禪師掌中茶盞——任風嘶簾舞,盞內(nèi)清波紋絲不動。
“風動?簾動?”禪師突喝。
“是心動!”眾僧伏拜。
陸羽卻盯著茶湯恍神:制茶時不也如此?殺青火候多一分則焦,少一分則澀,全憑掌茶人一心安定。這禪堂與茶灶間,原系著同一根心弦。
午后的寺院茶園蒸騰著土腥氣。慧明赤腳踩在壟溝,抓起把褐土攥緊又松開:“您瞧,土粒散而不黏,是栽茶的上品!”他掰開茶樹枝丫指點,“蟲蛀的葉不必掐,留給山雀做窩;霜打的芽莫強采,由它化作春泥——師父說這是‘茶禪共生’。”
陸羽蹲身細看:茶樹根旁竟生著野菊、紫蘇,螞蟻在草葉間搬運茶花蜜露。“雜草不除?”
“除啥呀!”慧明抹汗大笑,“去年蟲災,就是這些野薄荷引了瓢蟲來克蚜蟲。師父說:‘寺院無閑草,滿園皆法器’!”
一瓢山泉潑向茶苗。水珠滾過新芽,映出陸羽震顫的瞳孔——他在宮闈煎茶十年,講究“金釜銀匙玉泉漿”,卻不知真正的茶魂深扎在這混雜著蚯蚓糞的泥土里。
待暮鼓沉入西山時,陸羽獨坐茶寮。風爐上陶銚嘶鳴如松濤,他盯著銚嘴噴出的白汽走神:
? 晨掃茶室,見器物盛衰如人生輪回;
? 午聞佛偈,悟制茶之道即持心之道;
? 暮觀農(nóng)事,知順應天時方得茶魂。
“鐺!”沸水頂著銚蓋錚然作響。他急提銚注水,青瓷盞中茶沫翻涌如云海,忽聞身后一聲笑:
“陸處士這盞‘驚濤茶’,可比得過午時禪堂的定湯?”皎然斜倚門框,僧袍沾著夜露。
陸羽捧盞的手停在半空:“法師見笑...在下困惑:茶要靜心烹,可若無風爐鼓沸、銚鳴水嘯,哪來活茶真味?”
皎然執(zhí)起案角半塊霉茶,指尖輕捻:“這霉變茶塊若按茶經(jīng)該當何罪?”
“棄如敝履!”
“若埋進慧明的茶園呢?”皎然眸中星火一閃,“來年腐土育新芽,香沁禪堂——茶性通佛性,不在動靜,在安然承轉。”
不覺中二人酣聊竟忘了時辰,深夜方才入眠,又是次日破曉時分,陸羽正將包袱里的茶器往青磚地上倒。
“哐當!”
一只缺口的越窯青瓷盞率先滾落,接著是裹著泥巴的邢州白瓷銚子、裂成三瓣的竹茶則、甚至半塊形似骷髏的炭團...最后滾出個藤編羅合,篩眼堵滿霉綠茶屑,活像張被毒瞎的網(wǎng)。
小沙彌法靜拎著掃帚呆立門檻,被這堆“破爛”駭?shù)煤笸税氩剑骸瓣懯┲鳎瑤旆坑猩虾玫亩ǜG...”
“定窯胎厚如城墻,悶殺茶氣!”陸羽抓起藤羅合猛抖,霉屑雪片般紛飛,“瞧瞧這藤眼——嶺南老藤經(jīng)七蒸七曬,柔韌不奪茶香,比銅絲羅強百倍!”
法靜忽覺耳后生風。
皎然披著露水杵在廊下,指尖捏起那半塊骷髏炭:“陸處士連燒火的骨頭都收藏?”
“此乃終南老槐木心!”陸羽劈手奪過,“雷劈后沉潭三年,炭孔密如蜂巢,燃時無煙無爆,價比黃金——可惜被個蠢材劈廢了。”
他踹了腳竹茶則殘片,碎竹濺到皎然僧鞋上。
爭執(zhí)起于邢州白瓷銚。
當陸羽將沸水注入銚中時,素白胎壁竟浮出蛛網(wǎng)狀血絲,隨水汽蜿蜒游動如活物。法靜嚇得念起《楞嚴咒》。
“不過是窯溫驟降的冰裂紋...”皎然話音未落,陸羽已摔銚于地!
“冰裂?這是殺胚時匠人汗滴入陶土!”碎瓷四濺中他雙目赤紅,“汗中鹽堿蝕胎骨,煮水則滲澀味——你嘗不出?”
皎然彎腰拾起帶血的瓷片:“處士可知此銚來歷?”
碎瓷在他掌心翻轉,露出底款“大歷三年邢州官窯”——正是安史之亂時淪陷地。
“那年叛軍屠邢州,窯工以血汗和泥趕制貢瓷。”皎然指尖撫過血痕,“汗中血,血中淚,淚中鹽。處士品出的‘澀味’,是三百窯工滅門之痛。”
陸羽踉蹌扶住茶案。案上越窯盞映出他扭曲的臉——原來自己與屠城飲血的叛軍何異?都在啜飲人間苦難!
皎然抱來只桐木匣,啟匣剎那,法靜聽見陸羽喉間發(fā)出幼犬般的嗚咽。
匣中秘色瓷殘片流淌著春水般的光澤,斷口處胎骨薄如蟬翼,迎著日光竟透出青綠山水紋——此乃吳越國進貢的秘瓷,因戰(zhàn)亂碎于途中,僅此殘片傳入江南。
“秘色瓷需取錢塘江心澄泥,摻孔雀石粉二次入窯...”陸羽指尖懸在瓷片上方顫抖,“可這紋路不對!”
他突然撲向院中井臺,舀水潑向瓷片。水流漫過青釉的剎那,胎內(nèi)山水紋竟游動起來:孤舟泛于黛山,老翁獨釣寒江。
“胎中嵌畫?”皎然罕見地失聲。
“是窯變!”陸羽狂笑,“江心泥含石英砂,遇孔雀石釉爆裂成紋——此非人力,是天工!”
他跪對殘瓷如謁神佛。法靜突然明白:這人癲狂癡態(tài)下,藏著對造物最深的敬畏。
高潮在炭火上。
當陸羽點燃那塊骷髏槐木炭時,青焰竟無一絲煙氣,炭心透出蜜糖香。皎然默然取出寺中御賜龍?zhí)俊鸩淼你y炭條,燃時卻爆出硫磺臭氣。
“宮中炭匠以硫粉固形,欺君媚上!”陸羽一腳踢飛龍?zhí)浚翱纯催@槐木炭——”
炭火映亮他溝壑縱橫的臉:“雷劈去浮脂,深潭洗盡燥氣,三年沉潛方得火性中和。制炭如做人,經(jīng)劫難而不改其志,才是真君子!”
法靜忽見皎然眼中淚光一閃。
后來小沙彌才懂:那年皎然家族因附逆被誅,唯他遁入空門。這塊經(jīng)雷劈水浸猶散蜜香的槐木炭,戳中了詩僧最痛的禪關。
這日暮色染紅茶寮時,爭執(zhí)聚焦于藤編羅合。
皎然指著一枚堵死的篩眼:“此物篩細茶尚可,若篩湖州紫筍,茸毫盡堵網(wǎng)中——茶魄已失!”
陸羽卻將羅合舉向晚霞:“藤眼雖堵,藤骨猶存。你看這羅圈——”
紫光順著藤篾游走,法靜才看清羅圈竟由三條細藤螺旋絞成,接頭處無榫無膠,純靠力學咬合。
“嶺南峒人祖?zhèn)鞯摹潘肋€魂編’,藤斷而形不散。”陸羽摩挲接頭處的牙印,“編羅老人臨終咬齒固形,齒痕為記,傳技不傳器。”
皎然長嘆:“處士只見藤骨,不見蒼生淚——貴妃嗜紫筍,峒人被迫歲貢藤羅萬只,老人多指裂見骨而亡!”
藤編羅合墜地。陸羽終于沉默。茶器之美丑,原是人血描畫。
月上中天,皎然亮出最后法器:玉璧底青瓷碗。
碗底玉璧形澀圈在月色下泛著枯骨白。陸羽冷笑:“為防疊燒黏連,刮釉成疤,粗鄙!”
“處士再看。”皎然注茶入碗。
奇跡乍現(xiàn):茶湯漫過澀圈時,枯骨白竟化作暖玉光暈,湯中月影被玉璧托起,如坐蓮臺。
“刮釉留骨,是為承托茶魂。”皎然聲如鐘磬,“器用之道,不在完美無瑕,在托起本真。”
陸羽撫過玉璧澀圈,忽然想起自己臉上那道疤——童年龍蓋寺燒火時被炭火燎傷的印記。原來萬物殘缺處,皆是渡人的舟。
法靜收拾滿地狼藉時,撿到陸羽遺落的殘紙:
“越瓷青,邢瓷白,青不如白?謬!青瓷浮雪可映天光,白瓷盛湯反顯濁氣...”
“藤羅眼堵而氣通,玉璧底殘而神全...”
“器無貴賤,有魂則靈。”
皎然將紙片壓上佛經(jīng),望向苗圃——陸羽正把秘色瓷殘片埋進茶樹根下。碎瓷映月如鱗,恍若銀龍潛淵。
“寫下來吧。”詩僧的嘆息散入茶煙,“讓天下人知道,煎茶之器,盛的是人間悲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