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家茶攤在湖州集市卑微無人問津。
牙商上前便要砍半價:“賤賣吧,不然爛在手里!”
州府小吏把公文砸在蘇老爹胸口:“貢茶期限就剩三天!”
壟斷茶商顧五爺?shù)莫熜β暩裢獯潭骸斑@點糙茶也敢妄想登貢院?”
陸羽忽然用沸水潑出一碗茶:“按顧老板所言,茶湯沫花褪去后若湯色渾濁便是偽品?”
他冷笑指向地上青碗:“請看,真正的顧家云尖此時早已暴露!”
青塘門外,湖州城新采春茶的喧嚷已隱隱傳來。這年景難得風調(diào)雨順,春末時節(jié)的日頭下,湖州城仿佛一座浮動于茶湯上的喧囂城池。青石板路兩側(cè),各色茶棚、竹架林立,裹著頭巾的婦人兜著炒得幽香的嫩葉穿行吆喝,粗壯的漢子們吆喝著卸下成擔新茶,人聲鼎沸,茶氣蒸騰。
時辰尚早,薄霧未散盡,空氣已經(jīng)攪動起來。蘇老爹蹲在自家板車旁,枯硬的手指一遍遍拂過新捆好的茶簍口沿,確保沒漏出丁點鮮靈的嫩芽。驢子老黃不耐煩地晃著腦袋,車轅也跟著輕微晃悠,草繩摩擦著木料發(fā)出細碎聲響。
“走吧,蘅丫頭,陸居士?!碧K老爹站起身子,那動作像是費力抬起的古老水車。他的目光掠過身邊兩人——陸羽布衣整潔,只隨身那個永遠鼓鼓囊囊露出書簡邊角的包袱;蘇蘅利落地緊一緊腰間的青布帶,耳畔一縷鬢發(fā)卻不聽使喚地溜了出來,拂在她凝脂般的頰邊。陸羽下意識伸出手,指尖離那縷青絲只差寸許,卻又猛地意識到什么,手腕一轉(zhuǎn),只幫她把肩上差點滑落的褡褳帶子正了正。
“啊…多謝陸居士?!碧K蘅低聲應道,臉上驟然浮起的紅暈被薄霧掩飾。昨夕山洞里溫暖的火光,衣衫上騰起的水汽,那些無言的凝視和深不見底的剖白……都似乎隨著車輪碾過石板的顛簸而被重新喚醒,又迅速沉入湖底。
三人一行,驢車穿過人群。人潮越發(fā)擁擠。前面陡然一聲尖刻的斥罵刺入耳中:“沒長眼的東西!壓壞了老子剛得的‘雨前雀舌’,你十條賤命也賠不起!”緊接著是重物落地碎裂的悶響。
圍攏的人墻裂開一道縫,只見地上茶簍倒扣,碧綠青翠的芽葉潑灑在污水浸濕的路面上。一個老茶農(nóng)僵立在車轅旁,面如死灰,身體抖得像秋末的枯葉。他對面,一個穿戴整齊的管事模樣的漢子,正唾沫橫飛,指著他鼻子叱罵。
“管事的消消氣,消消氣!”一個油滑的身影立刻從旁擠出,正是牙郎賈三。他滿臉堆笑地對著那管事作揖,一雙眼睛卻滴溜溜在圍觀人群里掃視,最后粘在那老農(nóng)身上,壓低聲音道,“老哥,別慪氣,這茶…賈三爺給你盤了,三個大錢一簍?現(xiàn)結(jié)銅錢,痛快!總比爛在泥里強,是吧?”
蘇老爹喉頭滾動,渾濁的眼猛地垂下,只死死盯著自家板車車輪的轂轆,拉著車繩的手背青筋暴起。
“息事寧人,息事寧人…”他嘴唇嗡動,只有身邊的蘇蘅和陸羽能聽見這近乎呻吟的聲音。
蘇蘅牙關緊咬,別過臉去,目光掃過人群另一邊的茶榜——一張新貼的黃榜在晨曦中被風吹得簌簌作響。她的呼吸陡然急促了幾分,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陸羽的袖角。陸羽只覺得胳膊上一緊,隨即循著她目光望去。榜上墨跡淋漓的大字在薄霧中格外刺目:
“至德三年湖州貢茶遴選,限期三日!逾期不納者,以慢官究處!”落款是湖州貢茶院鮮紅的鈐印,下面還糊著幾張舊年的追繳文書,墨跡模糊了部分,更顯出一種陳舊而沉重的威壓。
“爹…”蘇蘅的聲音微微發(fā)顫,“才三天……”
蘇老爹背對著那黃榜,沒回頭,也沒應聲,只佝僂著背,沉默地拽著車繼續(xù)往前擠。陸羽能感到蘇蘅攥著自己袖角的手在微微發(fā)抖。他沉默地跟上,將蘇蘅不著痕跡地護在身后一點的位置。
他們的位置在集市邊緣最不起眼的角落。一塊半朽的木牌上,“蘇家顧渚紫筍”幾個字勉強能看清。周圍攤位的茶簍堆得如小山一般,各色幌子飄揚,唯有他家這塊角落,寒酸而安靜。日光漸漸驅(qū)散薄霧,卻驅(qū)不散此處的冷清。蘇老爹卸下一簍簍色澤烏潤、條索緊結(jié)的紫筍茶,整齊碼在粗席上,自己就蹲在席子一角,如同山巖般沉默,只掏出旱煙鍋子,在腳邊石板上“篤篤”磕了兩下,卻不點燃。
“蘇家顧渚茶!新采的顧渚紫筍!香高味醇的紫筍嘞!”蘇蘅雙手攏在嘴邊,盡力喊著。那喊聲清亮,撞在周圍更響亮的叫賣聲浪上,如同投石入海,只泛起一圈微不可見的漣漪便消失了。偶有行人目光掃過,看到那簡陋的攤子、老農(nóng)愁苦的臉和標著的并不算低的價錢牌,便也都心照不宣地搖搖頭,快步走過。
一個身穿靛藍短褂、腳踩簇新布鞋的精瘦漢子踱步過來。賈三那張圓滑的臉出現(xiàn)在攤前,他捻著一小撮紫筍茶,湊到鼻尖下裝模作樣地嗅了幾下,嘴角卻帶著毫不掩飾的輕佻。指尖拈著的嫩葉滾落幾瓣于塵土。
“嘖嘖,就這品相?”賈三拖長了尾音,指尖嫌惡地彈掉沾上的灰土,“野坡子上的玩意兒也敢叫紫筍?顏色倒是深得發(fā)烏了…”他故意搖頭,“可惜啊,可惜。老丈,”他俯身湊近蘇老爹,一股濃烈的旱煙和劣質(zhì)頭油混合的氣味撲鼻而來,聲音帶著蛇嘶般的引誘,“依我賈三講句掏心窩子的話,今春貨太多,你這品相中規(guī)中矩,賣不上價!我看兩貫錢一擔,現(xiàn)錢交易,我吃點虧全收了!總比砸在手里強,是不是?過了這幾天,貢茶令期一緊,外路茶船一到,你這茶…嘿,一文換倆麻餅!”
他吐出“兩貫錢”這個數(shù)字時,蘇老爹猛吸一口氣,脊背僵得筆直,手里的旱煙桿發(fā)出一聲脆響。蘇蘅的臉瞬間漲得通紅,那不只是羞憤,更是長久勞作遭受輕蔑而產(chǎn)生的怒火:“賈三爺!我家紫筍茶,芽頭壯碩緊結(jié)似筍,色澤烏中透紫,湯色清亮如琥珀,回甘最是悠長!你竟敢——”
“小娘子!”賈三眉毛一挑,聲音陡然拔高,壓過蘇蘅,帶著油膩膩的腔調(diào)打斷了蘇蘅的話,“這市集上的茶,哪個不吹得天花亂墜?你這品相,頂天了就是中等!兩貫,公道價!錯過這價,你就等著瞧瞧,看誰愿做這冤大頭?”
蘇蘅被那聲浪噎住,胸口劇烈起伏,清亮的眸子里有水光閃動,不是委屈,是燃燒的怒焰。她緊緊咬著下唇,幾乎要滲出血絲來。陸羽一直沉默地立在稍后處,此刻悄然踏前半步,肩背微微挺直,正好半擋住蘇蘅,隔絕了賈三那黏膩的目光。賈三瞥見這個神色平靜的布衣青年,嘴角撇了撇,一副看你窮酸書生能奈我何的輕蔑。
就在僵持之際,一輛油光水滑的青布小車如同劈波斬浪的船,由兩個強壯家丁分開人群,徑直駛向集市中心那幾座最顯赫高大的茶樓。人群一陣騷動,議論聲嗡嗡響起。
“顧五爺來了!”
“是顧家,‘云峰飄香’的主家!今歲湖州貢茶份額,至少一半跑不了他的!”
小轎車停下,簾子掀開,一截醬色福字團花錦袍露出來。一只穿著上等黑緞軟鞋的腳穩(wěn)穩(wěn)踏下車凳。顧五爺四十開外,身材略有些發(fā)福,臉盤油潤,稀疏的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貼在頭皮上。他手里捻著一串沉甸甸的紫檀木佛珠,眼神懶洋洋地掃過四周敬畏或諂媚的人群,仿佛君王巡視領地。目光掠過蘇家簡陋的攤位時,如看塵埃里的螻蟻,一絲停留也無。
“起開起開!官差辦差!”粗糲的吆喝聲猛地撕開市場的喧騰。幾名身著皂隸服、腰挎鐵尺的公人簇擁著一個面皮青白、眼袋下垂的小吏,氣勢洶洶地排開眾人,徑直奔向蘇老爹的茶攤。為首小吏三十多歲,走路微瘸,一臉不耐刻在眉宇間。
“吁——”那青白臉的小吏在攤前幾步站定,尖利的眼神刀子般刮過那幾排紫筍茶,從鼻腔里哼出一聲冷笑:“喲,蘇老頭兒?又是你!還沒你那破葉子的春秋大夢?就這點家底,也配年年惦記著往貢院送?”他從懷里摸出一卷黃得發(fā)硬的紙,幾乎是砸向蘇老爹的胸口。
蘇老爹避無可避,干瘦的胸膛被那紙卷硬生生磕了一下,發(fā)出沉悶一聲,人跟著晃了晃。蘇蘅失聲驚呼:“爹!”急步想上前攙扶。一個皂隸粗橫地用手臂一擋,將她隔開。陸羽神色一凜,橫移一步,伸手扶住了蘇老爹的胳膊。老頭子站穩(wěn)了,渾濁的眼睛死死盯住地上那卷攤開的公文,上面朱紅的“限三日催繳”和鮮紅的“貢茶院”大印,刺得他雙眼發(fā)痛。
“看清楚了!州府大印!”小吏指著那印戳,手指幾乎要點到蘇老爹鼻子上,“至德三年湖州貢茶遴選,就剩三天!你這簍子里的破爛玩意兒,三天內(nèi)要是湊不足上品好茶送進貢院……”他拉長聲調(diào),陰森森的目光掃過蘇蘅和陸羽,最后落在蘇老爹慘白的臉上,“就等著領教慢官之罪的板子是什么滋味吧!別怪我沒提醒你們蘇家!”他吐了口濃痰在地上,大手一揮,“走!還有好幾家等著聽‘喜信’呢!”
一群公人哄笑著,如旋風般刮向下一個攤點,留下一片死寂。
蘇老爹佝僂著背,死死攥著那張催命符般的紙卷,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胸口劇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仿佛耗盡了全身氣力,終于忍不住爆出幾聲劇烈的嗆咳。陸羽的手穩(wěn)穩(wěn)地托著他的胳膊肘,支撐著他搖搖欲墜的身體。蘇蘅慌忙掏出一個舊水囊遞過去。
這時,一聲極其刺耳的干笑在不遠處響起,帶著一種刻意的浮夸。笑聲來自顧五爺?shù)姆较?。顧五爺竟不知何時踱步靠近了一些,就在相隔幾步的一個大茶堆旁,正捧起一盞手下剛奉上的香茗,狀極悠然地輕嗅著。那笑聲仿佛專門針對蘇家攤位的窘境。
“我說老蘇啊,”顧五爺尖利的眼神掃過來,聲音拿捏得不大不小,剛好讓這一圈人都能聽見,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悲憫,實則字字如刀,“何苦年年都來這貢院門前討沒趣?看看你們那點茶,又黑又粗,說是‘筍’,我看叫‘柴禾棍’還差不多!貢院那是什么門檻?達官貴人口里的仙品!你這些山野豬食,就別妄想登堂入室了?!彼磉呉粋€精瘦管事立刻捧場地嗤笑出聲。顧五爺慢悠悠啜了口茶,眼皮耷拉著,仿佛在欣賞一場自導自演的鬧劇。
蘇蘅猛地抬頭,目光如火炬般直射過去。陸羽感受到身邊蘇蘅壓抑的顫抖。她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然而眼神卻倔強地迎上顧五爺那雙渾濁中帶著審視和殘忍的眼睛。她一步上前,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如同冰珠滾落玉盤:“顧大官家,茶好茶壞,嘗過才知。您位高財廣,何必開口閉口只作踐別人辛苦?”
顧五爺微微一怔,顯然沒料到這鄉(xiāng)野女子敢頂撞。他嘴角那點假笑頓時僵住,眼神陡然轉(zhuǎn)冷:“嘿!牙尖嘴利!蘇老頭,你這丫頭可是越發(fā)不懂規(guī)矩了!今日倒見識了什么叫‘山豬不知細糠’!”他故意將“山豬”二字吐得極重,旁邊管事的和簇擁的幾個豪商模樣的人頓時哄笑起來,那笑聲肆無忌憚。
賈三縮在人群角落,幸災樂禍地看著,仿佛已經(jīng)預見了蘇家這些“柴禾棍”一文不值的未來。
就在這時,陸羽輕輕拉了一下蘇蘅的胳膊。蘇蘅倔強的目光和顧五爺陰冷的對視被打斷。她不解又帶著些許委屈地看向陸羽。陸羽卻沒看她,只是向前一步,完全擋在了她身前,迎上顧五爺審視的目光。
“這位顧大官人,”陸羽的聲音異常平和,甚至帶著點清泉擊石的明澈,在這劍拔弩張的氛圍里顯得格格不入,瞬間壓下了那些嘲笑,“聽聞您執(zhí)掌湖州大半貢茶,見多識廣,必是茶中圣手。在下偶然聽得些許品茶門道,有一疑難,不知可否賜教?”
顧五爺正待發(fā)作,被這突如其來的“請教”弄了個措手不及。周圍起哄的聲響也弱了下去,所有人都被這布衣書生不合時宜的鎮(zhèn)定和話題吸引了目光。
“哦?你…有何問?”顧五爺瞇了瞇眼,捻著佛珠的手指停頓下來,帶著幾分被冒犯的矜持和不屑。
陸羽神色不動,緩緩道:“曾聞人言,辨茶高下,須觀‘湯花’,即沸湯涌起的沫餑。云腳分明、咬盞不散者為上品,片刻而散者為下等?!彼D了頓,目光掃過顧五爺手中茶盞,又轉(zhuǎn)向自己這邊攤位上蘇家的茶簍,“更有說法,若是劣茶偽充,湯花褪去后,湯色必定渾濁不堪,如生蟹眼堆積。”
這番話說得清朗明晰,正是當下湖州上層茶客們追捧的品鑒標準,非深諳茶道者不能道其精微。顧五爺微微皺眉,有些拿不準這窮書生的路數(shù),強哼一聲:“……算是歪打正著知道點皮毛。如何?”
“那敢問顧大官人,”陸羽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凌厲的鋒銳,“以您掌下‘云峰飄香’之珍貴,定是清純上品無疑了?絕無可能湯花即散,湯色渾濁如蟹沫堆積之虞,可是如此?”他直視顧五爺,眼神銳利如劍。
顧五爺被這目光看得心頭莫名一跳,下意識挺直腰板,厲聲叱道:“廢話!我顧家的貢品茶,自然是…” 他話音未落,目光瞥向自己手中茶盞——方才下人奉上的那盞“云峰飄香”,因他訓斥蘇家時心緒微亂,已放置片刻。此刻湯面那層象征身價的云腳沫餑,竟已消散大半,露出些許不甚透明的湯色來!他心頭猛地一沉,臉色瞬間變得難看,后面的話硬生生卡在喉嚨里。
陸羽眼神冰冷如刀,嘴角卻勾起一絲洞悉的弧度,他猛然轉(zhuǎn)身,抄起自家攤位上的一只粗瓷大碗。蘇蘅心領神會,瞬間從茶簍深處抽出一包新茶,撕開!陸羽早已掀開水甕滾燙的蓋子,沸水如白龍咆哮入碗,卷起大把紫黑色的蘇家紫筍芽葉!
茶葉在沸水中翻滾沉浮,瞬間爆發(fā)出極其濃郁、鮮爽、略帶奇異花木的清銳之氣!陸羽手速如電,一碗茶湯頃刻點成。他沒有絲毫停頓,手腕一揚,滿碗滾燙的茶湯帶著仍在激烈跳躍的濃密白色湯花,“嘩啦”一聲潑在顧五爺腳前堅硬冰冷的青石板上!
沸水觸地,蒸汽狂涌,“嗤啦”作響!
周圍人群被這突如其來的劇烈動作驚得倒吸一口涼氣,猛然后退。
陸羽死死盯住地面,那灘被沸湯潑濺的地面尚在翻涌蒸騰熱浪,他的聲音卻寒冽刺骨,穿透喧囂,一字一句如冰珠砸落:“顧大掌柜!且看!湯花尚在沸涌,未曾即刻散去!湯跡清亮透澈,直透石紋深處!若如你方才誣我蘇家茶乃是濁物偽品、山豬之食,那么你顧家那盞杯中茶湯,此刻未散盡的湯花之下,殘留湯色是否如生蟹濁沫堆積?!”
萬籟俱寂。無數(shù)道目光被陸羽這石破天驚的一潑和這誅心一問死死釘在原地!旋即,無數(shù)雙眼睛如潮水般轉(zhuǎn)向顧五爺和他手中那盞已露出真相的茶。那渾濁的湯色在無數(shù)灼灼目光注視下,在蒸騰的水汽中,如同被釘在恥辱柱上的烙??!
顧五爺?shù)哪樣杉t轉(zhuǎn)青再變白,最后一片死灰!他拿著茶杯的手不可抑制地劇烈顫抖起來,那青白色的湯色在陽光下簡直像是對他響亮的巴掌?!霸品屣h香”此刻更像“爛草腐泥”!周圍先前哄笑的豪商們噤若寒蟬,紛紛低頭或別開臉,唯恐被牽連。
一片難堪的死寂中,陡然有人驚叫出聲:“那是…那是積公禪師稱贊過的陸羽陸鴻漸!”
“鴻漸!就是前幾月在李司馬家點茶斗勝的那位?”
“原來是他!難怪識茶斷茗如此精到!”
“鴻漸先生在此!錯不了!”
人群的議論聲瞬間如沸水般炸開!陸羽之前在市井中的事跡被迅速口耳相傳,那層身份在此時此地揭曉,帶著無法撼動的權威!賈三那張幸災樂禍的臉瞬間煞白,如同白日見鬼,偷偷往角落里縮,恨不得鉆進地縫。蘇老爹佝僂的背似乎挺直了一絲,攥著那張催命公文的手微微放松,錯愕地看著陸羽,仿佛第一次認識這個年輕人。蘇蘅站在陸羽身后,先前幾乎要將下唇咬破的委屈與憤懣早已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合著巨大驚喜、難以置信的震撼以及一股滾燙如沸泉般翻涌的情感。她看著身前這個替她和父親劈開漫天烏云、背影顯得如此挺拔寬闊的男子,眼中水光晃動,卻不是淚,是璀璨奪目的光亮!
顧五爺仿佛被無形的力量釘在原地,那張油潤的臉青紫交替,拿著那杯恥辱茶盞的手抖得不成樣子,連帶著紫檀佛珠也嘩嘩作響。他死死盯著地上的茶漬,又猛地抬眼狠剜了陸羽一眼,那眼神怨毒如蛇,仿佛要將對方生吞活剝。他猛地將手里的茶盞狠狠摜在地上!
“啪嚓!”上好的青瓷碎片混合著渾濁的茶湯四散飛濺!滾燙的茶水有幾滴濺在一個離得近的豪商腳面上,痛得那人齜牙咧嘴卻不敢吱聲。
“好!好得很!”顧五爺從牙縫里擠出這幾個字,臉色鐵青得嚇人,聲音像從破風箱里擠出來,“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陸鴻漸!還有蘇家——咱們,走著瞧!”他猛地一甩袖子,錦袍帶起一股風,佛珠撞在身上叮當作響,也不顧身邊那群噤若寒蟬的仆從和豪商,“走!”
顧五爺帶著一身幾乎要凝成實質(zhì)的冰寒戾氣,像一頭發(fā)狂的公牛般,硬生生撞開圍得水泄不通的人群,留下一條狼藉的小徑。他那狼狽的背影,還有那碎裂在青石板上的瓷片與渾濁茶湯,成了這個喧鬧集市角落里最刺目的印記。
方才還氣焰囂張、彈壓四方的幾個貢茶院吏員,此刻面色陰晴不定,湊在一起低聲飛快地議論著什么,不時驚疑地瞥向陸羽這邊。領頭的那個青白臉小吏,眼神閃爍,看著顧五爺離去的方向,又看看神色平靜但自有一股不容侵犯之氣的陸羽,臉色難看至極。他恨恨地一跺腳,帶著幾個同樣沒精打采的差役,竟不再去吆喝后面的商戶,草草也溜出了人群。
原本圍在顧五爺周圍的幾個本地茶商,見顧五爺和差役都走得如此灰頭土臉,心知今天這事怕是撞上了鐵板。他們面面相覷片刻,也不敢多話,彼此使了個眼色,一聲不吭地各自擠進人堆里散了,連顧家地上的狼藉都無人敢看一眼,唯恐沾上分毫。
就在這時,一個身著整潔葛布長衫、面容端正的中年男子,恭敬地撥開人群走到近前。他無視地上茶水狼藉,對著陸羽和蘇老爹深深一揖,言語間滿是熱切:“鴻漸先生!蘇老丈!我家主上,祥瑞商行的趙掌柜,久聞先生茶道精湛,更是仰慕先生高義!得知今日這場變故,特令小的前來,愿以高出市價半成的價格,全數(shù)收下貴攤所有新茶!不知老丈、先生、小娘子意下如何?”
緊接著,另一個穿著細棉布袍、管家模樣的人也疾步上前,拱手道:“鴻漸先生!小人奉城內(nèi)‘福源記’秦東家之命,我家鋪子向來注重清譽,愿出公允之價,只求先生茶品!”
“……鄙號‘清香閣’也愿……”
一時間,蘇家這原本冷清如寒冬的攤子驟然間變得炙手可熱!七八個管事模樣的、商號伙計模樣的人爭先恐后地圍擠過來,臉上堆滿敬意和商機算計的笑容,你一言我一語,開出的價格一個比一個豐厚。喧囂的氣氛瞬間籠罩了小小的攤位。
蘇老爹一時有些懵然,他看看這些殷切的臉,又看看地上潑出的茶水那清晰透亮、正在緩緩滲入青石紋理的潤澤痕跡,渾濁的老眼里第一次爆發(fā)出驚人的光亮,那是一種被絕望浸透太久后驟然看見天光的狂喜與難以置信。他手里那張幾乎被他攥出水來的催繳公文,被遺忘般捏得皺巴巴的。
陸羽悄然往后退了半步,目光柔和地看向蘇蘅。那意思清晰:該你做主了。
蘇蘅迎上陸羽的目光,深深吸了一口氣。她臉上的激動尚未褪去,心口還在怦怦狂跳,但一種前所未有的沉穩(wěn)力量已經(jīng)在她纖細的體內(nèi)升起。她清亮的眸子掃過那些伸過來的、寫滿數(shù)字的契券和晃眼的錢串,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穩(wěn)定:
“各位管事厚愛。小女子代家父謝過。只是今日所售茶品只此一批,品質(zhì)同一,童叟無欺。既要公道,”她頓了頓,聲音更提高了一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便請各商號掌柜留下價格,我等仔細斟酌,片刻之后,當以最優(yōu)契定之,絕不厚此薄彼!”
她的話條理分明,態(tài)度不卑不亢,既有農(nóng)家女的堅韌,更透出一種初具雛形的沉著商談氣度。那些涌上來的商家管事們不由一愣,看向蘇蘅的眼神里,最初的幾分商賈輕忽頓時收了起來,取而代之的是一絲真正的尊重和謹慎。喧囂聲小了下去,眾人開始各自思量盤算。
陸羽眼中閃過一絲不加掩飾的欣賞。他知道,這一刻的蘇蘅,不只是山中護茶的少女。
日頭漸漸偏西,給喧囂了一整天的湖州茶市披上了一層慵懶的金紅。收市前最后的人流已經(jīng)稀疏不少,空氣中浮塵彌漫,卻已不再有清晨那種尖銳的茶香與汗味交織的搏殺氣息,多了幾分松散和塵埃落定后的疲憊。
蘇家板車旁的粗陶水甕已經(jīng)空了。裝茶的簍子也空了,只留下一張張墨跡新鮮、蓋著各自商號鮮紅印鑒的茶券和沉甸甸幾串銅錢安穩(wěn)地躺在車板上,被蘇老爹仔細地用那張幾乎被他揉爛了的催繳公文壓在最下面——那曾壓得他喘不過氣的朱紅官印,此刻反而成了他最珍視這批收獲的壓艙石。
蘇蘅細心地整理著空出來的茶簍、繩子,歸攏好雜物,動作利落又透著一種與日俱增的穩(wěn)重。陸羽則幫忙將搭在車架上的幾個空布袋折疊整齊。兩人離得不遠不近,卻始終有種無言的默契流淌其間,無需言語,一個眼神,一個手勢便能交匯。
就在這時,陸羽的目光無意間掠過集市邊角一間毫不起眼的歇腳茶棚,棚下的條凳上歪坐著一個身形短矮結(jié)實的灰衣漢子。那人斜靠在那里,帽子壓得極低,手里端著一碗渾濁的粗茶,眼光卻透過棚子的竹篾縫隙,遠遠地、釘子一般牢牢鎖定在蘇家這邊。當陸羽的視線掃過去時,那灰衣人猛地一驚,手中的粗碗一晃,茶水都濺了出來,他匆忙低頭,猛地轉(zhuǎn)過身,將整個后腦勺對著這個方向,肩膀繃得死緊。
陸羽的眉頭幾不可察地一蹙。那目光里的警惕和回避,絕非善意。他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仿佛無事發(fā)生,繼續(xù)幫著蘇蘅整理最后幾根搭車的繩套。
終于,板車重新套好。老驢似乎也感覺今日卸下了千斤重擔,鼻孔里噴出兩道輕松的白氣。
“回吧?!碧K老爹蒼老的臉上此刻被夕陽鍍上了一層稀有的、帶著暖意的紅暈。他甩開鞭子,在空中發(fā)出一記清脆的炸響,那佝僂的腰似乎都直了那么一分半寸,“回嘍——!”
鞭稍的破空聲驚起了石板縫隙里啄食的幾只灰雀,“撲棱棱”飛過喧鬧過后略顯空曠的街市上空。驢車吱吱呀呀地壓過青石路,朝著城東顧渚山的方向緩緩行去,漸漸融進傍晚暖紅的霞光里。車輪碾過顧五爺留下的那片潑茶水漬和碎瓷處時,那混濁的茶印早已半干,被碾過的車輪壓成模糊的一團污跡。
車廂里,陸羽靠在疊起的褡褳上。蘇蘅安靜地坐在他的對面,夕陽金紅的光線穿透車身兩側(cè)的縫隙,在她臉上、睫毛上跳躍流連。沉默了一小段路后,蘇蘅像是下了決心,她抬眼看向陸羽,目光清澈而真摯:
“陸先生,今天在市集上……若不是你……”話到這里,聲音卻低了下去,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更深處卻是劫后余生的震動和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后怕。
陸羽微笑著輕輕搖頭,打斷了她:“是他們,自己把尾巴露出來了。”他的語氣平淡,卻帶著某種洞察一切的坦然。隨即,他似乎不想過多停留在這危險的回味上,語調(diào)自然地一轉(zhuǎn),“路上風涼,那包袱最下夾層,我裹著件舊褂子,你取出來披上吧,權當遮擋寒氣。”說著,他往旁邊挪了挪身子,示意她自己去拿。
蘇蘅應了一聲,傾身過去。車廂狹小,指尖在摸索中無意掠過陸羽包袱邊緣一處疊得不甚整齊的角落。那里的包袱皮微微掀開一角,露出了里面一疊厚重紙卷的冰涼的邊緣。最上面那頁紙露出小半行朱砂批注的字跡——“天目雪頂紫筍貢次……”后幾個字被壓住了。朱紅的印記,刺目的“貢”字一角,透著一股官家特有的森冷威壓氣息,與她剛在車板上藏好的商賈契券截然不同,甚至與她父親壓在最下面的那張催繳令都不同。
她指尖的動作極其輕微地頓了一下,如同被那紙縫泄露的寒芒刺到。電光火石間,一個驚悚的念頭擊穿了她的思緒:陸羽在市集上為蘇家仗義執(zhí)言、點破顧家茶偽劣、震懾差役,所引據(jù)、所抗爭的,甚至他所掌握的令貢茶院差役都忌憚的某種“力量”……莫非正是來自這些文書?他與那座高踞于城北、代表皇家威嚴的貢院之間,究竟有著怎樣的聯(lián)系?替他們蘇家這一介貧寒茶農(nóng)出頭,攪亂了顧五爺盤剝的好局,這背后觸動了多大的網(wǎng)?那顧五爺最后“走著瞧”的獰厲……蘇蘅心頭猛地一跳,一股強烈的寒意悄然順著脊背爬上來,竟比車外春寒更甚。
但只是這微小的一頓,她已飛快地抽出了那件微帶皂角清氣的半舊葛布褂子,順勢將包袱重新拉好,蓋住那刺目的朱批一角。她若無其事地將褂子展開,披在自己肩上,低垂的眼睫掩蓋了所有翻騰的情緒。
“好了,披上了。”蘇蘅抬起頭,臉上已經(jīng)恢復平靜,甚至還對著陸羽露出一個淺淡溫和的笑,“這下暖和多了,謝先生關心?!彼p輕拉了拉寬大的葛布衣襟,將自己裹緊了一些。
然而,那笑容之下,一絲幾乎化不開的憂慮陰云,如同山澗里初生的薄霧,已經(jīng)在她清亮的眼底深處沉淀下來。暖紅色的夕陽穿過車簾縫隙,斜斜地映在她臉上,將那份極力隱藏的心事勾勒得更加清晰。她下意識地看向車窗外路邊一叢新冒出的茶芽,那些迎著晚風的綠色小精靈在陽光中熠熠生輝,顯得脆弱又無比堅韌。
陸羽靠在顛簸的車廂壁上,微微闔著眼,神色平靜如古井無波。他顯然沒有留意到方才那電光火石的一瞬。只有車輪吱呀聲,碾過湖州城外越來越寬闊的泥土官道,卷起一串長長的黃色煙塵,沉默地延伸向遠處漸被暮色模糊的顧渚山影。
遠處山脈起伏的深黛色線條正被最后一點殘留的熔鐵般的霞光勾勒,顯得分外肅穆。深青色的山影如同匍匐的巨獸,靜靜俯視著這輛渺小的、漸漸駛?cè)肫鋺驯У能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