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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茗香錄 張哲c 114988 字 2025-06-18 12:5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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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茶市回來后。

蘇蘅帶著陸羽進顧渚深山避避風頭,聽聞此地有座破敗古寺,供奉著傳說中的茶祖。

我們穿過蛛網密布的殘垣,苔蘚覆蓋的石碑上竟刻著“神農立槚”四個古篆。

崖縫幾株野生茶樹蒼勁盤曲,陸羽如獲至寶,伸手便要去采。

一聲兇喝炸響:“滾開!哪來的賊子!”

一個滿面兇氣的采藥壯漢從樹后轉出,藥鋤閃著寒光。

茶祖的遺跡前,第一次遇見與陸羽一樣把茶樹視作生命的人。

那人卻將鐵鋤抵在陸羽頸下:“要么滾,要么死!”

湖州前些日里被一場雨洗得干干凈凈,連青石板縫里都透出生機。只有蘇家院子墻根下一灘刺目的污穢,散發出酸腐腥臊,張牙舞爪地趴在灰白的墻面上。昨夜有人摸黑潑的,手法極不講究,飛濺得半墻都是。晨光里,這混帳標記格外刺眼,像一記響亮的唾沫啐在臉上。

蘇老爹沉默地提桶沖洗,水沖刷著污跡,也沖刷著老臉上每一道褶皺里的屈辱。陸羽捏著拳,指甲幾乎掐進掌心。那胡商胡大鈞的臉在腦中晃蕩,得意又陰狠——市集上蘇家茶被陸羽扳回一局,落了面子,這陰溝里的報復,就真如蘇蘅擔憂的那般快,又如此下作。

蘇蘅沒哭也沒喊,緊抿著唇,用力掃著門前被污水浸透的泥土。她的側臉繃著,透著一股子山石般的硬氣。

“阿爹,家里栗米快見底了,”她停下掃帚,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楚,“陸公子留在寺里的書稿,不是也得晾曬了?悶在家里,味道難聞,又惹眼。顧渚山那邊新發的巖骨蕨正當季,我去采些來,城里的藥鋪老劉頭等著要。” 她沒有提昨夜潑污,也沒有點破這采蕨恰能避開風頭。

蘇老爹手上的水瓢頓了頓,渾濁的眼睛看了看女兒,又掠過陸羽疲憊卻依舊銳利的臉。

“去吧,都去!山里頭清凈!” 他嗓音發啞,“陸公子啊,蘇蘅認路,你跟她一起,替我看著點這丫頭,沒規沒矩的……”

離開村子的山道越走越高,身后低矮的村落、田疇,連同那污穢的標記,都被甩在山腳下。腳下山徑被經年的落葉浸泡得松軟微涼,兩旁的映山紅開瘋了,一簇簇灼人的火炭般,與深綠淺翠的雜樹纏繞不休,潑灑出驚人濃烈的山野顏色。空氣里混著朽木的微酸、泥土的腥甜、腐葉發酵的暖意,被陽光烘烤著,撲面而來,沉重又清新。

陸羽深深吸了一口這山林的氣息,胸中在市集上積壓的濁氣,被這霸道的氣味沖撞得散了些。蘇蘅走在他前頭幾步,背影挺直,碎花葛布衫在林木枝葉間投下的光斑里時隱時現。一路無言。直到攀上一處陡坡,她才停下,伸手拽了一把被亂石拌了個趔趄的陸羽。兩人手掌一碰即分,卻都覺得掌中殘留的對方溫度格外清晰。

她指著右前方一片更顯幽深茂密的山林:“往那邊走個半天,快到老鷹嘴那片斷崖底下,聽說有座破得不成樣子的古寺。附近村子里的人說,那廟里以前供的不是佛陀羅漢,倒供著一位‘茶祖’。說是比山還老的神了。” 她說著,抬手擦了擦額角細密的汗珠,碎發貼在頰邊,眼神亮得像淬了山泉。

陸羽心頭猛地一跳:“茶祖?” 他從沒在哪本經卷札記上看到過這么直白的供奉。

“都老輩口傳的,”蘇蘅解下腰間的小竹筒,遞給陸羽喝水,“誰也說不好來歷,荒得久了。有說那茶祖是天上的神鳥銜茶籽下來時化成的,也有說是很早很早以前,山里一位采茶的活神仙,死后精氣不散,歸了那里…反正說得玄乎。倒是有人說在那破廟后面的石崖縫里,見過幾棵頂老頂老的茶樹,怕是精怪。”

陸羽的眼神亮了。昨日月下溪邊的婉轉情思和沉重嘆息,此刻都暫時被這嶄新的探尋壓了下去。一種近乎本能的興奮攫住了他。

“去看看!” 陸羽的聲音斬釘截鐵,腳步下意識已轉向那片更幽深的老林。

路,徹底沒了。腳下只有經年累月堆積的枯枝腐葉,深深淺淺,踩上去噗嗤作響,不知下頭藏著腐朽還是尖銳。古樹的根須盤虬如巨蟒,裸露纏繞,成了天然的階梯與陷阱。周遭樹木愈發古老猙獰,樹冠遮天蔽日,陽光被篩成吝嗇的綠斑,艱難地落到地上。空氣也沉滯了,充滿了原始森林特有的濃重水汽和濃郁得幾乎發甜的枯敗氣息。蕨類植物巨大得驚人,葉片闊如圓扇,鋪展著濃得化不開的深綠。

陸羽走得深一腳淺一腳,卻渾然不覺疲累,雙目炯炯,像兩簇小火苗,貪婪地掃過每一處濕滑的巖壁,每一片不尋常的葉子。前方蘇蘅停住,撥開一叢幾乎到她肩膀的不知名闊葉草,眼前豁然,不,是坍塌開一片。

一道風化嚴重的青石殘墻,矮矮地斷在樹影下,上面爬滿了墨綠的苔蘚。幾根傾倒的巨大石柱半埋在厚厚的腐葉里,柱頭的卷紋樣式,是陸羽在妙喜寺藏經閣那些南北朝乃至更早期的殘碑拓片上見過的。繞過這堆巨大而破碎的石頭遺跡,一個只剩半邊的拱券門洞,黑洞洞地沉默著。門楣上似乎曾有過石刻,如今也只余幾個難以辨認的淺淺凹陷。

沒有大殿,只有一方低矮的、幾乎與地面齊平的石臺基座。臺子正對著門洞,周遭散亂著些歪倒的石蓮花座、折斷的獸形瓦當。基座中心位置,赫然嵌著一塊四四方方的青石板。石板布滿裂紋,表面覆蓋著厚厚的苔衣,不知歷經多少風雨。

陸羽的心臟在腔子里重重撞了一下。他幾步上前,顧不得濕冷泥濘,直接跪在臺基邊緣的腐葉里,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去拂拭石板上那片濃綠的苔蘚。指尖下的觸感粗糲、厚實、冰冷。他耐心又急迫地刮著、摳著。

蘇蘅也俯下身,幫著他清理。一層,又一層。深綠的苔被剝離,露出下面深灰近黑的石頭底色。濕漉漉的表面反著天光,隱約浮出筆畫。蘇蘅遞過來一片邊緣略鋒利的石片。

陸羽接過,深深吸了口氣,屏住呼吸,像是揭開天大的秘密。他用石片的邊緣,順著石板上那些極難辨識的凸起痕跡,細細地、穩定地刮拭。動作又輕又慢。深灰色的石質上,暗青苔粉末簌簌落下,筆畫的痕跡越來越深,越來越清晰。

四個蒼勁古樸的文字,在積年的污垢苔痕下緩緩醒來。陸羽猛地停手,像是被定住了魂魄。這四個字如同閃電劈開混沌,轟然擊中了他最深處那根心弦。他盯著石板,嗓子眼發干,喉嚨里滾動幾下,才艱難地吐出那四個字:

“‘神、農、立、槚’?”

“槚(jiǎ),古指茶樹。”陸羽的聲音帶著一種被塵封歷史撞擊后的嗡嗡回響,“是說,神、神農在此處、發現了茶?” 他猛地抬頭看向蘇蘅,眼中是狂烈的火焰,混合著難以置信的震撼。“此地…此地竟有先民,如此直述茶之起源?竟奉神農氏為茶之祖?妙喜寺藏書萬卷,竟也從無如此明確的孤證!”

蒼天在上,神農嘗百草的傳說早已融入血脈,可如此清晰具體地將茶之緣起歸于神農氏的實物證據,硬生生撞破千年塵埃出現眼前,這驚撼幾乎掀翻了他二十余年埋首故紙堆構建的認知!古寺遺跡頓時被賦予了神諭般的重量,陸羽心跳如鼓,環視這片荒蕪之地,每一塊殘石似乎都飽含靈光。他猛地起身,急切地朝斷墻深處尋去,仿佛要親手抓住茶神留下的足跡。

繞過巨大、歪斜的殘墻,踩著幾乎與泥土融為一體的瓦礫碎片,眼前豁然開朗,又猛地收束。巨大、陡峭的赤褐色石壁拔地而起,壁立千仞,如同巨斧狠狠劈下,仰頭才能望到崖頂一線青天。這懸崖之下,竟仿佛自成一個小小世界,日光吝嗇,寒氣逼人,連空氣都帶著濃重的石壁散發出的鐵銹般的腥味。

就在這冷硬的、背陰濕冷的懸崖根底,在石壁與下方潮濕土地交接的狹窄縫隙中,幾叢植物頑強地扎下根,奮力向上伸展枝椏。那不是尋常的灌木或藤蔓。

茶樹!陸羽的眼瞳驟然收縮。

幾株樹干黝黑近鐵色,盤旋扭曲,虬結如龍蛇,一看就飽經風霜。樹皮爆裂起厚實的鱗片,裂紋深得能塞進手指。樹身傾斜,頑強地頂著頭頂龐大的壓迫力向外伸展,枝條雖不茂盛,卻根根透著股子百折不撓的鐵骨之勁。

陸羽幾步沖上去,又猛地剎住腳,像是怕驚擾了沉睡的神物。他幾乎屏住呼吸,湊近細看。那深綠的葉片上,竟覆著一層極細、極密的白色茸毛,對著光看,宛若披著霜雪。

“白毫!”

他輕呼出聲,如同發現珍寶。

他伸出手指,想小心拂過一片近在咫尺的葉子,試試那觸感。

“滾開!哪來的賊子!敢動老子的茶!”

一聲炸雷般的暴吼猛地從頭頂上方砸下來,帶著山巖崩塌般的威勢和暴戾!陸羽和蘇蘅都是一震,下意識猛地抬頭。只見一株斜生在山崖腰部的歪脖子松樹枝葉一陣劇烈晃動,一個極其粗壯的身影如猿猴般抓住長藤,三蕩兩蕩,帶著碎石簌簌下落,轟然砸落在陸羽身前幾步遠的一小塊空地上。

塵土飛揚中,站定一條大漢。赤著筋肉虬結的上身,只穿著一條臟得看不出原色的破舊犢鼻裈。渾身皮膚黑紅粗糙,汗水油亮,肌肉塊塊墳起,像山巖鑿出來的棱角。一臉亂糟糟的短須,幾乎遮住下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瞪得溜圓的豹眼,兇光四射。他右手反握著一柄沉甸甸的藥鋤,精鐵鋤尖在崖底幽暗的光線下,冷幽幽地泛著殺氣。

大漢落地后目光先飛快地掃過那幾株老茶樹,確認它們未被損傷,那緊繃的、帶著猛獸護崽般的神情才微微松懈了一線,但立刻又牢牢鎖死在陸羽和蘇蘅身上,怒意重燃。

“賊子!趁老子巡山,跑來偷老子的靈根!”大漢藥鋤一橫,直接指向陸羽,那尖銳的鋤尖幾乎要戳到他鼻梁上,兇悍之氣撲面而來,“滾,馬上從老子眼前消失!”他聲音粗啞,如同破鑼,震得崖下嗡嗡作響。

陸羽被那股撲面而來的原始兇悍氣逼得后退半步,心中駭然。蘇蘅一步搶到他側前方,揚聲回道:“這位大哥!我們不是賊!是山下顧渚村的,進山采蕨菜藥草的,無意走到這里!見這樹生得奇古,看一眼而已,并沒動你的樹!”

“顧渚村的?”大漢眼中兇光不減,在蘇蘅臉上掃了兩眼,又轉向陸羽,“呸!當老子是三歲娃娃?采蕨菜能采到老子這碗口山禁地?這小子細皮嫩肉,賊眼放光地盯著老子的寶貝茶樹,分明是不安好心!不是要偷枝子就是掘根!說!是不是城里那幫吃骨頭不吐渣的狗牙人,派你們來踩點的?”

他往前猛地一踏,地面微震,藥鋤的寒光幾乎逼到陸羽眼前寸許,聲音里是赤裸裸的威脅:“再給老子放一句屁,老子這鋤頭,先刨了他的狗眼,再斷了你的腿!”

那藥鋤鋒刃近在咫尺,激得陸羽皮膚生疼。他強壓住狂跳的心和翻涌的怒意,直視著大漢那雙狂暴的眼睛,沒有退縮,聲音竭力維持鎮定,但尾音仍抑制不住地拔高:“這位…壯士!我陸羽,乃湖州妙喜寺行者,編錄《茶經》,尋訪天下茶之源流!今日誤入此地,見這幾株古茶形態奇異,葉片生白毫,疑是珍稀古種!此乃天地靈物,價值非凡!絕非覬覦強占!壯士守護之志,陸某欽佩!然‘天地靈根,非一人所有’,你我皆愛茶之人,何不對談一二?”

陸羽將“妙喜寺”、“茶經”、“天地靈根”幾個詞咬得格外清晰響亮,試圖壓住對方的兇焰。

那大漢聽了妙喜寺名頭,豹眼里的兇光竟詭異地閃爍了一下,像是被投進石子的深潭,蕩開一絲微不可察的漣漪,隨即又被更濃的冰封覆蓋。他手中藥鋤并未撤回分毫,鋤尖依舊穩穩地對著陸羽脖頸,喉嚨里滾出的卻是一聲極盡嘲諷的冷笑:

“茶經?呸!一堆發霉的爛字臭紙,糊弄糊弄城里那群呆鵝罷了!給老子換不來半斗糙米!”他“當”的一聲,左手用力拍在自己赤裸的、肌肉盤虬的胸膛上,發出沉悶的肉響,“老子不懂你那鳥經!老子只知道!老子爹,老子爺!為守著這最后幾株祖宗留下的寶貝根苗,死在這山里!它們長在老子的命上!老子活著,就得護著它們不被人禍害!甭管什么行者,還是狗皇帝!想碰老子的樹,就得先嘗嘗老子的鋤頭夠不夠硬!”

粗嘎的聲音回蕩在狹窄的懸崖底,字字句句都帶著血汗泥石的氣息,撞在陸羽心頭。陸羽一時失語。對方噴薄的憤怒,帶著一種為守護而燃燒生命的慘烈決絕,竟讓他對那幾株古茶樹產生了一種全新的、近乎悲壯的理解。

就在這時,一直護在陸羽身側的蘇蘅,目光突然掃過大漢腳踝附近一處巖石凹槽。那里雜亂地堆了些東西——幾只曬干的山雞野兔,一扎用藤條捆綁好的草藥,幾塊烏黑的塊莖,更醒目的是,七八個大小不一的野山蜂巢,亂糟糟擺在那兒,蜂蠟猶新,顯然是剛從崖壁各處采下來的。

“大哥!”蘇蘅猛地抬手指向那堆蜂巢,聲音拔高,壓過山崖間的風聲,“你冒險采這些崖蜂巢做啥?這東西泡酒治老寒腿管用不假,可沾多了,惹蜂群躁怒,不怕那些狗皮膏藥似的官衙差役聞著‘貢蜂蠟’的味兒追過來?逼你每年交蜂蠟頂租子還不夠?!”

這句話像根燒紅的針,猛地扎進那大漢狂怒的神經。他渾身肌肉一緊,眼神瞬間變得混亂而暴戾,方才那股死守茶樹的悲壯,瞬間被某種更真實、更切身的尖銳痛苦與恐懼撕破!

“放屁!”大漢如受傷的野獸般怒吼,藥鋤劇烈地晃動了一下,眼神兇狠如針,“誰敢來?!來一個老子砍一個!砍夠了數,老子自己跳這鷹嘴崖下喂蛇!” 然而他的聲音里,那無匹的兇悍之下,卻透出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和虛張聲勢。那緊握藥鋤的指節,用力過度泛白,微微地抖動著。

陸羽心中雪亮!蘇蘅這看似轉移話題的幾句喊話,精準無比地撕裂了對方強橫外表下,隱藏著的更深的瘡疤——那官府胥吏的催租逼貢,如同懸在他頭頂的無形刀鋒。胡大鈞在市集上的囂張跋扈,縣衙小吏頤指氣使壓低蘇家茶價的嘴臉,瞬間和眼前這護茶壯漢的絕望嘶吼重疊起來。在茶祖遺跡前相遇的這兩個人,無論是埋首書經還是困守山林,在權勢的盤剝下,竟同樣不堪一擊。

蘇蘅深吸一口氣,往前走了一小步,這一步卻巧妙地將陸羽更護在了身后,她仰頭直面那幾乎貼到眼前的藥鋤鋒刃,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帶著山澗冷泉般的質地:

“這山里的崖蜂蠟質,本是極好的貢品,偏偏性子躁烈難熬,貢院年年為此責難周遭村子供應不足,年年催逼。我們顧渚村的劉老栓,前年為這事去縣衙辯解,被摁在堂上打得皮開肉綻,抬回家沒幾天就咽了氣。大哥你采這蜂巢,若不小心招惹了蜂群,引發山火或引來差役盤查…這幾株茶樹還能藏得住?你命不要了,這茶樹也要跟著遭殃?”

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落,透骨的寒意鉆心。

那大漢臉上兇暴橫肉抽搐著,握著藥鋤的手背青筋凸起如老樹根,指節咯咯作響。他喉嚨里滾過憤怒的嗚咽,豹眼死死瞪著蘇蘅,又像要透過她瞪向某個更深遠、更讓他絕望的深淵。半晌,那緊繃如巖石的魁梧身軀,突然泄了氣般垮塌下去一線。藥鋤沉甸甸的鋤頭“哐啷”一聲垂落,砸在地上,揚起一小片塵土。

“滾…都給我滾出去!”他聲音嘶啞低沉下去,那股拼命的勁頭被殘酷的現實砸得寸寸碎裂,“別再回來…讓它們自個兒活著…求個清凈…”

他不再看陸羽和蘇蘅,仿佛抽干了氣力,拖著腳步默默走到那幾株扭曲盤桓、如洪荒遺老般的古茶樹旁,背靠著冰冷的、布滿鐵銹色苔痕的懸崖巖壁,沉重地坐了下來。那把曾威懾逼人的藥鋤,被他隨手扔在腳邊的碎石堆里。他那雙布滿老繭裂紋和無數細微新傷的大手,不再提防兇器,反而小心翼翼地拂過離他最近一株老茶樹黝黑干裂如龍鱗的樹干,動作竟帶著一種令人心酸的、粗糙的溫柔,像是撫摸一個病弱的嬰孩。

陸羽看著那雙布滿劃痕、沾滿泥土的大手在古茶粗糙的樹干上輕柔撫摸,心中那個名為“茶學”的冰冷框架瞬間被一種滾燙的情緒沖破。他想起蘇老爹珍視每一片茶葉的神情,想起蘇蘅煎茶時專注流轉的眼波,市集上那些茶商壓榨盤剝的嘴臉…自己編撰《茶經》,究天地之理,論炙烤點煮,可若無這些以血肉守護“靈根”的苦命人,世間焉有好茶?所謂“茶圣”,豈非空中樓閣?

陸羽默默取下背上背著的青布包袱,小心展開,露出里面卷好的幾卷素紙書稿——《顧渚山記》。他緩步上前,雙手將書稿托起,輕輕放在大漢腳邊,放在那雙沾滿泥土的赤腳旁的石板上。

“陸某此稿,”陸羽的聲音低沉清晰,帶著一種近乎于承諾的堅定,“凡論顧渚茶事,必將如實記下此處古茶之形貌、白毫之珍奇,亦會記下…曾有先民于此奉神農氏為茶之祖,‘神農立槚’!更會記下,這茶樹能存至今日,賴真有人,以血肉性命相護。”

那大漢猛地轉過頭。不再是兇狠的瞪視,而是一種驚駭與迷茫混雜的探尋,死死盯住陸羽的臉,像是要穿透皮囊看看這番話是真是假。

陸羽迎著他的目光,坦然道:“記下又如何?難道留給后世權貴,按圖索驥,再來此地,掘走你這心頭之肉?”

“寫!” 大漢喉嚨里滾出一個粗糙的爆音,如同沉睡的火山突然噴發了一角,那雙豹眼里燃起異樣的火,“給老子寫清楚!把它們寫成神!寫成這山里的祖宗!寫到誰看了都心肝發顫!寫成誰想碰一下都是遭天雷劈的罪過!讓那些狗眼睛記在心里,讓那些狗手不敢伸!” 他激動起來,魁梧的身體微微前傾,指著那些書稿的手指都在顫抖,仿佛那不是紙,而是給這茶樹披上的不死金甲!“就這么寫!死也要這么寫!”

他的聲音在懸崖下回蕩,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祈盼和孤注一擲的狠勁。

這時,一聲炸雷毫無征兆地在頭頂那狹仄的懸崖縫隙之上轟然炸開!聲浪猶如實質的巨石狠狠砸下,震得整個崖底都嗡嗡作響。緊接著,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急遽打落,敲在巖石、樹葉、書稿上,啪啪作響。

轉瞬間,天地仿佛被捅漏了鍋底,狂風裹挾著潑天的大雨傾倒下來!懸崖頂部仿佛成了瀑布的源頭,渾濁的水流混合著泥沙、細小的碎石和斷枝,如天河倒瀉般洶涌地直沖下來!那雨水打在臉上,生疼。

“快!” 蘇蘅反應奇快,一把抄起地上那卷《顧渚山記》書稿緊緊抱在胸前護住,幾乎是同時尖聲高喊。那壯漢也顧不得書稿了,龐大的身體在暴雨中霍然站起,藥鋤都沒拿,豹眼急掃,指著懸崖左下方一處稍微凹進去、堆滿了巨大風化石塊的角落嘶吼:

“那邊!快進那石窩子底下!”

狹窄的山凹,此刻成了逃命的通道。頭頂大雨砸落,腳下水流混著泥漿頃刻漫過腳踝,冰冷刺骨。陸羽和蘇蘅跟著那壯漢沖向那堆亂石后的淺洞。洞頂有巨石外凸擋住大部分雨水,但石縫間仍有湍急的水流瀑布般瀉下。

幾人剛蜷縮著擠進這方寸之地,轟隆一聲巨響伴著刺耳的崩裂聲就在不遠處炸開!一大片覆蓋著蕨類和矮灌木的土層承受不住猛烈沖刷,混雜著砂石轟然垮塌下來,瞬間將壯漢剛剛守護茶樹坐靠的那片區域完全淹沒!渾濁泥流像野獸的舌頭,貪婪地舔過方才那些散落的蜂巢、干肉,轉瞬將其徹底吞噬,只留下不斷擴張的泥黃色澤,幾乎要涌到陸羽的腳邊。

三人擠在狹小的石窩下,喘息著,聽著外面瓢潑的雨聲和泥土巖石崩落的恐怖聲響。壯漢看著那片被泥漿迅速吞噬的自家“寶貝”——那些蜂巢和食物,豹眼里只有一片冰冷的麻木。他把魁梧的身體朝里擠了擠,給陸羽和蘇蘅讓出一點縫隙,渾濁的雨水順著他糾結粗硬的頭發、胡須、赤裸強壯的上身滾落,在古銅色的肌理上匯成無數道小溪。

陸羽渾身濕透,冰冷讓他打了個寒顫。書稿濕了!他猛地低頭,發現書稿被蘇蘅死死護在懷里,緊緊貼著少女溫熱的身體和胸腹間的葛布衣衫。雖經大雨沖擊,但并未被泥水徹底污損浸透。她雙臂環抱,死死護著,雨水沿著她的鬢發滴落,她臉頰緊貼在冰冷的石壁上,眉頭因用力而微蹙,但緊護書稿的手臂紋絲不動。

陸羽心中驟然一酸一熱。她懷里護住的哪里僅僅是書稿?是他在這顧渚山下、風刀霜劍間苦苦尋覓的微光,是他賴以抗衡那世間不堪濁浪的唯一憑仗。

他下意識地伸出手,寬大的僧袍袖口雖也吸飽了水,沉甸甸的,但他還是努力撩起,想替她擦拭臉上冰冷的水跡。

就在這時,那壯漢的咆哮炸雷般又在耳邊響起:“糟!”

陸羽和蘇蘅同時抬頭,順著他怒瞪的方向,穿過漫天雨幕,望向對面不遠處那片懸崖根部的關鍵地帶——那幾株珍稀的古茶樹!

一片渾濁洶涌的泥石流,正以極其迅猛的速度,從側上方的陡坡沖瀉直下!它們像一條貪婪兇殘的土黃色巨蟒,張開大口,裹挾著斷裂的樹木、碎石,撲向那幾株扎根于崖底巖石縫隙中的蒼勁茶樹!

其中一株位置稍低、傾斜角度最大的老茶樹,它那盤曲虬結的鐵黑色主根,已然被這第一波沖擊而來的泥漿和亂石狠狠掩埋了半邊!渾濁的水流攜帶著巨大的沖擊力,正猛烈地沖刷拍打著它裸露在地表的部分根須!

那古茶樹雖然極其堅韌粗壯,但被泥沙不斷掩埋、被石頭撞擊、被水沖刷根基,眼看就要被泥石流這頭巨獸吞沒一角!

“我的樹!”

壯漢嘶吼著,豹眼瞬間赤紅!那聲音混雜著絕望的痛楚和不顧一切的瘋狂!那藥鋤還丟在外面泥地里,可這如同他血脈親人的茶樹眼看就要被活活吞噬!巨大的身軀猛然爆發出駭人的力量,他竟一低頭,不管不顧地就要撞開身前遮擋的亂石,頂著當頭澆灌的泥石瀑布沖出去!

“等等!”陸羽的爆喝如同驚雷霹靂,竟壓過了傾盆的雨聲,猛地將那幾乎沖入雨幕中的壯漢死死拽住!他手臂上瞬間灌注了平生最大的力道,五指如鐵鉗般嵌進那堅硬似鐵的臂膀里!與此同時,他猛地用肩膀頂住大漢身體,借力反沖,自己反而斜刺里一個箭步就迎著那片泥浪翻滾的塌方地沖了上去!

傾天的暴雨模糊了視線,腳下的泥漿與碎石瘋狂滑動。陸羽幾乎腳不沾地,跌跌撞撞,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搖晃的浮冰上。他眼中只死死盯著那株被泥石掩埋了根部、枝干被濁流沖擊得瘋狂搖晃的老茶樹,以及在渾濁水流中若隱若現的、幾乎被完全吞噬的一片嫩葉——那泛著微弱銀光的、頂部的嫩芽!

陸羽撲到近前,泥石流渾濁冰冷的泥漿挾裹著碎石,像無數小刀在剮蹭他的小腿。他毫不顧惜,身體前傾,右臂深深插入那冰冷的、不斷流瀉的泥漿之中!污泥與鋒利的碎石棱角瞬間割破了他的手肘。他咬緊牙關,手臂在淤泥深處艱難摸索挖掘!

指尖終于觸碰到了!那茶樹半埋在爛泥碎石中、粗壯盤結的主根!如同抓住溺水者的手臂,陸羽右手死死扳住那冰冷濕滑的老樹根,將自己全身力量和重量都掛了上去,固定住身體!

“蘇蘅!刀!”他猛地抬頭,朝著石窩方向嘶聲大吼!臉上的雨水和不知是泥水還是血水混流而下。

少女身影已緊隨其后沖入雨幕。她一手緊抱著書稿貼在胸前,另一只手飛快地摸向腰間一個防山螞蝗割草藥的小工具皮囊!

“接著!”

寒光一閃!一把巴掌長短、帶有小鉤的鋒利厚背柴刀破開雨幕,準確地朝陸羽飛來!

空中落下的雨點和旋轉的刀光仿佛凝滯了一瞬。

陸羽猛地伸出左手——那只沒沾多少泥巴的手,閃電般凌空一抓!

粗陶煙鍋般大小的青石塊夾雜在泥漿洪流中急速沖下,在他抓到刀柄的瞬間,狠狠地砸在他左手小臂外側!

“呃!”一聲沉悶痛哼被雨聲吞沒。小臂上傳來鉆心刺骨的劇痛,柴刀險些脫手!

握緊!他腦中只有一個念頭!五指如同鋼澆鐵鑄般死死扣住冰涼濡濕的刀柄!

刀在手!

陸羽再不猶豫!他甚至沒去看手臂上新添的劇痛和淤青!身體借著右手死死扳住樹根的支撐點,向下猛地一沉,左手里的柴刀帶著一股近乎拼命的狠絕,“噗嗤!”一聲狠狠扎進茶樹主根旁側洶涌的泥漿之中!刀身全部沒入!

刀鋒所向,不再是泥土。他用柴刀小鉤死死勾向茶樹主根旁一塊卡在它生長縫里的、沉重的大石!

不是清理!是撬動!

“呃——啊!”陸羽喉嚨里爆發出野獸般的低吼,全身的筋骨都在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扳樹根的右手青筋暴起,身體如一張拉滿的弓,雙腳深深陷入泥濘中蹬踏,以柴刀為撬杠,以血肉為驅動,用盡平生力氣!

那沉重的大石,被這股蠻力撼動了!

大石在泥水與根系的裹挾下摩擦滾動。陸羽死死勾著柴刀,雙腳在泥濘中瘋狂倒蹬,身體重心向后猛拉!

“咕嚕嚕……”一陣沉悶而令人心頭發緊的滾動聲。大石終于在泥漿和根須的撕扯下,被撬離了原處,順著水流和泥漿沖來的方向,向下猛地滾落!

樹根周圍,瞬間出現一片小小的、不再被壓迫的空間!

積壓在樹根上的泥水壓力驟然一松。

那被掩埋的茶樹像是被松開了脖子上的絞索,枝干猛地向上彈回一下,樹身搖晃,甩落無數泥漿水珠。

就在這時!上游更大一波裹挾著半截斷樹的泥石流轟然沖至!渾濁的巨浪,狠狠地砸在那片剛剛露出一點根須的空檔上!

“陸羽!”

蘇蘅嘶聲尖叫,不顧一切地就要沖過去!

那大漢原本在石窩下急得目眥欲裂,此刻見那樹獲救一線生機,陸羽卻被更大的泥浪轟擊,他一步踏出石窩,就要去撈人!

泥浪裹挾著大量砂石和斷裂的樹枝狠狠砸在陸羽身上!巨大的沖擊力瞬間將他撞得向后翻滾!整個人如同一個泥塑的玩偶,被渾濁的泥漿瞬間沖得翻滾出去好幾步!

噗通!

渾濁的、裹挾著大量砂石和碎木的泥漿洪流,帶著萬鈞之力狠狠拍在陸羽身上!他如同秋風中的一片殘葉,根本無從抗拒這自然的偉力,整個人向后倒飛,“砰”的一聲悶響,后背重重撞在一塊冷硬滑膩的巨石棱角上,尖銳的撞擊讓他眼前一黑,喉頭瞬間涌上一股鐵銹味的腥甜!

隨即,冰冷的、厚重的、令人窒息的泥漿便劈頭蓋臉地將他徹底淹沒!身體像灌了鉛一樣沉重,被泥石流的巨大力量裹挾著推撞翻滾!口鼻耳眼中瞬間全是腥臭冰冷的泥沙,渾濁一片,什么也看不見,肺葉在狂憋的窒息感中如同炸裂!死亡的冰冷攫住了他!

就在這時!

一只手!

一只粗壯、布滿傷痕和老繭,力量卻大到駭人的手!如同鋼爪般撕裂了渾濁的泥水屏障,帶著一股狂暴無匹的抓扯力量!瞬間攥住了陸羽那被泥水濕透、沉重無比的前襟!

另一只同樣粗壯有力的手臂緊隨其后插了進來!兩只巨手合力!

“給我起——!”

那壯漢渾身肌肉墳起,粗壯的脖頸上青筋鼓脹如虬龍!一聲爆吼從胸膛深處炸開,如同受傷巨熊的咆哮,蓋過了暴雨的嘶鳴!他雙腳死死釘在泥濘里,腰胯猛然發力!竟硬生生將陷在泥漿裹挾中的陸羽,像從沼澤里拔一棵小樹苗般,轟然提了起來!

泥漿四濺!

陸羽破水而出!他大口喘息,嗆咳著,吐出口中的泥沙。冰冷的空氣涌入火燒火燎的肺腑!他睜開被泥漿糊住的眼,模糊的視線中,是那壯漢噴著灼熱白汽、須發皆張、赤膊筋肉糾結如同金剛力士般的側臉。

那壯漢將陸羽猛地朝自己身后石窩方向甩去!力道大得驚人。陸羽渾身劇痛散架,卻借力踉蹌幾步,險險在蘇蘅伸手攙扶下站穩,撲倒在石窩前略干些的石地上。

緊接著,那壯漢魁梧的身體已如旋風般回轉,豹眼怒視著前方。更洶涌的泥流再次卷來!他沒有去硬撼洪流,而是猛地俯身,伸出簸箕般粗糲的雙掌,如同刨地般在茶樹周圍瘋狂地扒開淤泥!不顧尖利碎石瞬間劃破手掌,鮮血混入泥漿也渾然不覺!

他竟是在洪流尚未再次徹底吞沒茶樹前,強行用手在泥濘中挖掘出一個引水溝槽!挖!猛力刨開!鮮血混著泥土從他指縫間滲出,染紅了濁流。他額頭青筋狂跳,口鼻中噴出的白氣在雨幕中清晰可見,每一次掘土的動作都帶著搏命般的嘶吼!

渾濁的泥石流洶涌而至,狠狠沖撞在茶樹上!但由于壯漢挖開的溝槽成功分走了小部分水流壓力,沖刷之力雖猛,樹身劇烈搖晃,發出嘎吱呻吟,卻終究未被再次完全掩埋根基!粗壯扭曲的樹根,在渾濁的水流下時隱時現,死死抓扣著石縫,頑強地挺立在風雨中!

“好!好啊!” 石窩下,蘇蘅緊緊抱著書稿,另一只手用力拍在濕冷的石頭上,聲音因激動和緊張喊得變調,臉上雨水、淚水混合著飛揚的泥點。陸羽渾身散架般靠在濕冷的石壁上,手臂被砸傷的地方鉆心地疼,每一下呼吸都扯著胸口,看著那壯漢雨中搏命、以手掘溝,看著那古茶樹在風雨洪流中倔強搖擺的身影,竟覺得一股滾燙的血氣沖上頭,不知是汗是雨還是什么別的東西,從眼角熱熱地滾落,瞬間被冰冷的雨水沖刷得無影無蹤。

暴雨來得猛,去得也快。

仿佛天河傾瀉的開關猛然關上,急驟的雨線變成了稀疏的雨絲,又漸漸停了。只剩崖頂石縫間滴滴答答的水聲。陽光如同探路的尖兵,試探著重新刺破鉛灰色的云層,吝嗇地灑下幾道。

懸崖下的慘狀令人心驚。泥漿覆蓋了大部分地面,深可沒踝。那幾株老茶樹,尤其是被泥石流重點關照的那一株,根部被沖得外露,沾滿了泥巴砂礫,傾斜得更厲害了,枝葉耷拉著,疲憊不堪,在微弱的光線下,似乎連那特有的白毫都蒙上了灰塵,光芒不再。崖底一片狼藉。

那護樹的壯漢此刻才力竭般,任由壯碩的身體沉重地滑坐在泥濘里,背靠著那株最險的茶樹,像一座快要散架的山。他大口大口喘著粗氣,赤裸的上身沾滿泥濘、細碎的草葉和被泥石磨刮出的無數新鮮血痕。雙手更是慘不忍睹,污泥混合著淋漓的血跡,指縫間嵌著尖銳的石屑。他一動也不動,劇烈起伏的胸膛是唯一顯示他還活著的跡象,只有那粗重嘶啞的喘息,在寂靜下來的崖底回蕩。

陸羽掙扎著想站起,腿一軟,又跌坐下去。蘇蘅連忙攙扶住他。陸羽甩開她的手,踉蹌著走到那堆被泥水沖得散亂不堪的巨大亂石旁。俯身,在渾濁的、不斷漫上來又退下去的泥湯里摸索。

嘩啦!他猛地提起半截濕透沉甸的藤編籃子。藤條斷裂,污泥瀝瀝而下。里面幾塊黃精、石斛等草藥裹滿了泥漿,早已不成樣子。他又摸索,拉出半只已被泥石揉爛的干山雞尸體,臟污得面目全非。

這是那大漢原本堆在那里的所有家當。崖蜂蠟被徹底沖走或是被深埋泥漿。

陸羽拖著傷腿,手臂的劇痛讓他額頭冒出冷汗,走到那累癱的大漢身邊。將那半籃泥濘不堪的草藥和那面目全非的山雞,輕輕放在他沾滿污泥的小腿旁。籃子和雞落下時,發出沉重的撲哧聲。

“大哥,陸某身上錢財無幾,唯有……這些書稿。” 陸羽嗓音嘶啞,帶著一絲顫抖和無法掩飾的沉重。他取過蘇蘅一直死死護在懷里的那沓《顧渚山記》手稿。書稿雖被她體溫和用力護持,未曾徹底散落,但邊緣早已被雨水和泥點浸透,邊緣洇開大片大片刺眼的黃褐色污漬,紙頁腫脹扭曲,相互粘連著。他用沒怎么受傷的手,艱難地拆開最上面幾頁尚且能辨認字跡的濕紙,展開放下。

被雨水污損的紙頁,輕輕覆蓋在同樣骯臟的、血泥混合的藤籃和爛山雞上。

書稿覆蓋破爛家當。一個泥人遞給另一個泥人。空氣里只有山風刮過樹梢的嗚咽和水滴砸落巖石的單調聲響。

那壯漢布滿血絲的眼珠動了動,緩緩下移,極其緩慢地盯住那幾張糊著泥巴、字跡模糊的書頁。

“嘿嘿…嘿…” 他突然發出了極其難聽的、沙啞破碎的笑聲,先是低低地悶笑,肩膀微微聳動,牽動手上傷口一陣鉆疼,讓他皺了下眉。但那笑卻越來越響,越來越放蕩,最后近乎是狂笑了,笑得他整個壯碩的身軀都在泥地里抽搐震動,泥漿飛濺。

“值了!值了!哈哈哈哈哈!”他爆發出嘶啞的狂笑,在寂靜的崖底顯得極其突兀,甚至有些令人毛骨悚然,“這點爛雞巴草藥,半只瘟雞,換老子的樹還在!”他猛地伸出那只血肉模糊的大手,沒有去碰那些書稿,反而沾滿污泥和血的手指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重重地點在那幾張濕污紙頁最上方的位置——那里,墨跡被水洇開,但仍能勉強辨認出“顧渚山吉祥寺古茶”一行字。

“就這樣!糊著泥!糊著血!就這樣寫進你那個狗屁經里去!”他手指狠狠戳在紙頁上,戳在“古茶”兩個字上,沙啞的吼聲帶著一種歇斯底里的興奮和狠厲,“讓那些翻書的狗東西瞧瞧!想挖它?得踩著多少山民的血!老子死了,這樹都爛成灰,這些字也得給老子留下去!記住!就這么留!”

他的手指離開那污損的字跡時,在紙上留下了一個濃重的、混合著泥漿和他自己新鮮血跡的臟指印。

指印如同烙印,狠狠燙在陸羽心上。他默默地看著那指印,再看看眼前泥地里這仿佛從洪荒走來的守護者,和他背后那幾株搖搖欲墜卻挺住了風雨的古老茶樹。

“陸某,記下了!”陸羽的聲音很低,卻穿透狂笑與回響。

他慢慢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將那幾張濕透污損、帶著新鮮泥血印記的書稿拾起。不再試圖分開粘連的紙頁,而是極鄭重地、如同捧著沾血的衣冠般,將它們重新卷好,納入懷中緊貼跳動的心臟。濕冷的紙隔著被劃破的粗布衣襟,浸透寒涼,又被他滾燙的身體捂熱。

蘇蘅此時已顧不得書稿,急忙解開她隨身背著的采藥小竹簍。簍邊系著個防水的油紙小包。她迅速解開,里面是幾塊雜糧餅子,幾根用嫩竹葉包著的醬菜莖。她用那油紙墊著,將不多的干糧分出大半,小心翼翼地放到那壯漢面前。

“大哥,吃點墊墊吧,”聲音因竭力掩飾的顫抖而顯得格外輕柔,“下山的路…怕是要花些力氣清理。”

那壯漢驟然停住狂笑,豹眼里掠過一絲復雜的、幾乎從未出現過的情緒,像深山古潭投入一顆石子,波紋轉瞬即逝。他沒有立刻伸手拿那簡單的飯食,只胡亂在滿是污泥血痂的臉上抹了一把,目光避開眼前兩人,落在遠處的泥潭上,甕聲問:

“你們…認得秤手趙錄事?”他問的是湖州城那官辦的茶鹽院里,最底層卻也最刁鉆刻毒、專門拿著大秤盤剝茶農的稅吏。

“認得,那惡狗!春茶剛冒芽時就來過幾趟,說今年的上貢茶額又加了,”蘇蘅咬著牙,眼神冷得像冰,“村里的王瘸子,茶地被他折騰了半畝去換稅。”

陸羽點頭:“市集上,他也為那顧五爺壓價刁難我們。

那壯漢沉默了幾息,魁梧的身體在泥地里似乎松動了一下。他抬起左手,沒再碰觸血泥交織的右手。布滿老繭的左手在泥地上畫了幾下——先是兩條短豎線,中間隔著點距離,然后一條長長的橫線,橫穿過兩條豎線,再在那橫線上方點了一小點。極簡陋,像個“山”字頭上長疙瘩。

“鷹嘴崖西北角,有條野豬道,穿松林過雷劈澗,”他聲音粗嘎,“在那塊畫了符的石頭下壓著,是幾張油紙包的稅票…茶課的、鹽課的…楊老七丟的那幾張要命的紙。”

陸羽和蘇蘅猛地看向他。

“老子打獵撞見那姓楊的狗東西在里頭藏贓,想著哪天沒糧了換條山豬腿…”他聲音低下去,豹眼里兇光短暫一閃,隨即又黯淡成一潭死水,“你們…若有本事,取了它,就…別再提這里有個窟窿!” 這后半句幾乎是低吼,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絲潛藏的祈求。他徹底低下頭,不再看他們,粗糲的手指無意識地在冰冷的泥地上摳劃著。

天光徹底破開云層,斜斜地灑落在凌亂的懸崖之下。泥漿在漸漸收斂的水汽中慢慢干涸、板結。陸羽和蘇蘅相互攙扶著,循著壯漢含混指點的方向,艱難地踏上歸程。每一步都拖泥帶水,深重無比。懸崖底部很快被突出的巖壁遮蔽。

陸羽忍不住再次停下腳步,扶著一株被風雨打歪的小樹,強忍著身上幾處挫傷的疼痛和手臂被砸傷的鈍痛,最后回望那片飽經風霜的古寺遺址。

在明亮起來的夕照中,那一片狼藉的懸崖根部顯得格外清晰。那個魁梧如山的背影依舊背對著他們,如同扎根于懸崖根部的一塊古老巖石。他沒有動,但伸出了那只還算完好的左手,搭在離他最近的那株老茶樹上。他的手在那沾滿泥濘、傷痕累累的黝黑樹干上,緩慢地、一遍一遍地撫過,動作遲滯而僵硬,像是在一遍又一遍地確認著這亙古血脈的微弱搏動和存在。

泥濘、污穢、傷痕、傾斜……卻依然存在的靈根。

山風掠過遠處的峰巒,掠過破碎的古寺殘垣,帶來樹木清冽的氣息,卻帶不走那份無聲的沉重。陸羽胸前貼著的那幾頁沾著泥土、混著新鮮血跡的手稿,仿佛也感受到了風的牽引,在濕冷的空氣中傳遞著滾燙的烙印。他抬起手,并非檢視書稿,而是按住了自己心口被銳石劃破的外袍口子,隔著粗糙的布料,感受下方奔涌不息的悸動。


更新時間:2025-06-18 12:50: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