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糖紙里的光(一) 閣樓啟封梅雨季的潮氣,像某種有生命的、執拗的藤蔓,
悄無聲息地攀爬上老宅的木質骨架,滲進閣樓每一個隱秘的角落。
空氣厚重得能擰出水???,
帶著陳年舊物特有的、混雜著灰塵、霉味和遙遠陽光氣息的復雜氣味。腳下,
老舊的松木地板在每一次落腳時都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仿佛在訴說著被遺忘的時光的重量。
我蹲在一堆落滿灰塵的紙箱前,指尖拂過冰冷的瓦楞紙殼,
最終停留在那個熟悉的、方方正正的鐵皮餅干盒上。盒身是褪色的鵝黃色,
印著模糊不清的花卉圖案,邊角早已被歲月磨得圓鈍,卻帶著一種頑固的親切感。
指腹清晰地觸碰到盒身側面那處凹陷——那是當年沈念用小刀刻下的圖案。
兩顆歪歪扭扭的星星,笨拙地連在一起,
線條邊緣還殘留著當年用力過猛留下的細小金屬卷邊。觸感冰涼,
卻像接通了某個塵封的開關,電流瞬間竄過指尖,直抵心臟。
盒蓋開啟時發出“咔嗒”一聲脆響,帶著金屬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決斷感。
幾片泛黃的玻璃糖紙,如同被時光風干的枯葉,輕盈地滑落出來,散落在布滿灰塵的地板上。
一道微弱的、從高窗斜射進來的天光恰好落在它們身上。剎那間,
那些早已失去鮮艷色澤的塑料薄膜,竟不可思議地折射出細碎、跳躍的光點,
像被驚醒的螢火蟲,在昏暗中微弱地閃爍。這微弱的光,卻像一把鋒利的鑰匙,
“咔噠”一聲捅開了記憶最深處的鎖。
潮熱的空氣、地板的聲音、紙箱的灰塵、鐵盒的冰涼……所有的感官都驟然退去。
眼前只剩下二十年前那個盛夏,午后陽光熾烈得能融化柏油路,
空氣里彌漫著曬燙的泥土、槐花香和廉價水果糖混合的、近乎甜膩的氣息。
整個世界都被浸泡在那晃眼的白金色光芒里,清晰得刺目。
**(二) 初來乍到的孤島**十歲那年的暑假末尾,我像一件被匆忙打包的行李,
被父母從喧囂的城市帶回了這座位于長江下游的、名叫“青石渡”的南方小鎮。
父親工作的調動帶著不容商榷的急促,母親臉上帶著未褪盡的愁容和對新環境的茫然。
轉學手續辦得潦草,我穿著嶄新的、藍白條紋相間的“城里”校服,
被班主任領進鎮小學四年級的教室時,感覺自己像一只誤入水塘的、羽毛顏色過于鮮亮的鳥。
“同學們,這是我們的新同學,林小雨。”班主任王老師的聲音溫和,指向黑板報。后墻上,
用彩色粉筆寫著“熱烈歡迎新同學林小雨”幾個大字,筆畫稚拙,
邊緣的粉筆灰已經開始剝落,簌簌地掉在講臺上,像某種無聲的預言。
教室里幾十雙眼睛齊刷刷地看過來,帶著毫不掩飾的好奇、審視,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排外。
那些目光像細密的針,扎在我身上。我下意識地低下頭,
手指絞著嶄新的、滑溜溜的尼龍書包帶。這帶子總是不聽話地滑落,每一次彎腰去提,
都能清晰地捕捉到旁邊座位上投來的、帶著些許不耐和嘲弄的眼神。課桌是暗紅色的舊木桌,
桌面坑坑洼洼,刻滿了各種歪扭的字跡和圖案。我的手指無意識地在那些溝壑里摩挲,
感受著木頭粗糙的紋理,仿佛這樣能抓住一點點的踏實感。午餐時間,
教室里彌漫著各家飯菜混雜的香味。同學們三五成群,飯盒蓋子叮當作響,笑語喧嘩。
我獨自坐在角落,打開母親匆忙塞給我的鋁制飯盒。里面是早上蒸好、此刻已經涼透的饅頭,
在鐵皮盒密閉的空間里悶出了一層黏膩的水珠,表皮變得濕漉漉、軟塌塌的。我小口地啃著,
涼面食特有的寡淡在口腔里蔓延,喉嚨像被什么堵住。窗外的蟬鳴尖銳而單調,
更襯得教室里的熱鬧與我無關。黑板報上剝落的粉筆灰,似乎也落進了我的飯盒里。
**(三) 橘子味的破曉**那個改變一切的清晨,記憶里總是裹著一層金邊。
早讀課的鈴聲剛歇,教室里是此起彼伏、拖長了調的讀書聲。初夏的風,
帶著充沛的水汽和清甜的槐花香,毫無預兆地涌進敞開的木格窗,
吹拂起講臺上攤開的課本頁角,也吹動了我額前細碎的頭發。
就在我努力辨認著語文書上某個生僻字的讀音時,后頸突然被什么東西輕輕戳了一下。
那觸感很輕,帶著一點試探性的小心翼翼。我有些茫然地轉過頭。陽光穿過窗戶,
正好落在我身后的男孩臉上。他眼睛亮晶晶的,像盛著兩汪清泉,
嘴角咧開一個毫無保留的、帶著點狡黠的笑容,露出兩顆尖尖的小虎牙,
在晨光下閃著貝殼般的光澤。他的睫毛很長,在眼下投出兩小片扇形的陰影。他攤開的掌心,
躺著一顆裹得歪歪扭扭的水果硬糖。透明的玻璃糖紙皺巴巴的,像一朵被頑童揉捏過的小花,
里面包裹著橘黃色的糖塊,像凝固的小太陽?!斑?,新同學,”他的聲音清亮,
帶著少年特有的爽朗,“吃顆甜的,就不會那么想家啦!”那笑容如此純粹,如此坦蕩,
瞬間就驅散了我心頭的陰霾和拘謹。窗外的槐花香仿佛更濃了,陽光暖融融地包裹著我們。
我遲疑了一下,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拈起那顆糖。糖紙在他掌心留下一點微小的壓痕。
指尖觸碰到他溫熱掌心的瞬間,仿佛有細小的電流竄過。“謝謝?!蔽业穆曇艏毴缥抿?,
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羞澀。剝開糖紙時,發出“嘶啦”一聲清脆的聲響,
在晨讀的嗡嗡聲中顯得格外清晰。我把橘黃色的糖塊放進嘴里,
一股濃烈而純粹的柑橘甜香瞬間在口腔里爆炸開來,酸酸甜甜的汁液包裹著舌尖,
一路熨帖到心底的每一個角落。那是我吃過最甜的一顆糖?!拔医猩蚰?,思念的念。
”他收回手,隨意地在洗得發白的舊校服褲子上蹭了蹭,“你呢?”“林小雨?!焙牵?/p>
我的聲音有些含糊?!傲中∮??”他重復了一遍,點點頭,“名字好聽,像下雨天,涼快!
”他又笑了,虎牙閃閃發光。沈念。這個名字,
就這樣帶著橘子糖的甜香、虎牙的笑容和初夏清晨的陽光,
蠻不講理地闖進了我沉默而孤寂的世界,像一道驟然劈開陰云的閃電。
**(四) 糖紙里的王國**從那以后,每天清晨的陽光里,
都飄蕩著一種隱秘而歡快的聲響——那是玻璃糖紙在沈念口袋里窸窣作響的聲音,
是我們友誼王國開啟的序曲。他像一個小小的糖果魔法師,
總能變出各種口味、各種顏色的硬糖:草莓的、檸檬的、葡萄的、薄荷的,
偶爾還有裹著彩色巧克力豆的“高級貨”。我們最常去的秘密基地是操場邊的升旗臺。
水泥臺基被太陽曬得暖烘烘的,巨大的香樟樹投下濃密的綠蔭。每天做完課間操,
我們就像約定好似的,溜到臺子后面蹲下。
沈念會神秘兮兮地從他那個洗得發白的帆布書包里掏出一個同樣皺巴巴的塑料袋,
里面裝著他當天的“寶藏”——幾顆用零花錢換來的糖果?!敖裉煊袡幟实?,酸掉牙那種!
”他興奮地宣布,小心翼翼地剝開糖紙,將淡黃色的糖塊一分為二,把稍大的那一半遞給我。
糖紙被他仔細地撫平,攤在膝蓋上,像對待珍貴的郵票。我們一邊吮吸著酸酸甜甜的糖果,
一邊看著水泥縫隙里忙碌的螞蟻。它們排著長長的隊,
搬運著我們不小心掉落的、比沙礫還細小的糖渣。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
在糖紙上投下斑駁跳躍的光點。沈念有個寶貝鐵皮鉛筆盒,里面除了幾支用得短禿的鉛筆,
一塊被小刀刻得面目全非的橡皮擦,最顯眼的就是那半塊用得很舊的白色橡皮。
那半塊橡皮上,
被他用鉛筆刀刻滿了各種形狀的糖紙圖案:星星、小船、花朵、小鳥……線條歪歪扭扭,
卻充滿了生命力。他說這是他的“設計圖”?!皵€著能換錢呢!”每次撫平一張新的糖紙,
他都會煞有介事地說,然后用尺??小心地壓平每一道褶皺,對著光檢查邊角是否有破損,
嘴里念念有詞地數著:“這張紫色的是前天小賣部李奶奶給的,
帶金邊的是上次幫張老師搬作業得的獎勵……”他的神情專注得仿佛在進行一項偉大的事業。
其實,我早就偷偷打聽過。鎮東頭那個頭發花白、總是瞇著眼看人的廢品站王大爺,
只收廢報紙、舊紙板和破銅爛鐵,對這種花花綠綠的玻璃糖紙,他連看都不看一眼,
只會不耐煩地揮揮手:“去去去,小孩子別搗亂!”但每次看到沈念用尺子仔細壓平褶皺,
對著陽光瞇起眼檢查糖紙透光度的認真模樣,
看到他因為發現一張邊角完好無損的“珍品”而雀躍不已時,我喉嚨里的話就自動咽了回去。
這無用的收藏,是他世界里閃閃發光的寶藏,是他構筑快樂王國的一磚一瓦。
我怎么能忍心拆穿?他的這份“事業”甚至得到了班主任王老師的默許。有一次數學課上,
沈念忍不住在課桌底下偷偷折一張新得的綠色糖紙,想折個青蛙,結果被王老師抓個正著。
糖紙被沒收了,沈念蔫了一下午。沒想到三天后,王老師把他叫到辦公室,
不僅把折好的(雖然有點歪)糖紙青蛙還給了他,還順手塞給他一小包五顏六色的水果糖,
板著臉說:“沈念,糖紙下課再玩!糖……獎勵你昨天幫同學值日。
”沈念抱著糖和青蛙跑出來時,臉上的笑容比糖紙還耀眼。
**(五) 檸檬糖與數學公式**成長的路上,總免不了磕磕絆絆。
小學五年級的那次數學單元考,像一塊冰冷的巨石砸進了我剛剛變得溫熱的生活。
當試卷發下來,那個用紅墨水寫就的、鮮紅刺目的“68”分映入眼簾時,
我感覺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臉上,又瞬間褪得干干凈凈。周圍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同學們的議論聲、翻卷子聲都變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眼眶又酸又脹,我死死咬著下唇,
才沒讓那丟人的眼淚當場掉下來。午休的鈴聲像是解脫。教室里很快空了下來,
只剩下窗外不知疲倦的蟬鳴。我趴在課桌上,把滾燙的臉頰埋在臂彎里,
肩膀無法控制地微微聳動。冰涼的淚水無聲地洇濕了粗糙的袖口。
失敗的沮喪和對自己的失望像沉重的潮水,幾乎要將我淹沒。突然,
頭頂被什么東西輕輕覆蓋住了。帶著油墨味道的紙張觸感。我驚愕地抬起頭,淚眼朦朧中,
看見沈念站在我桌旁,手里拿著的正是我那張刺眼的試卷。他把試卷蓋在我頭上,
像蓋了個滑稽的帽子?!皠e哭啦,林小雨,”他壓低聲音,帶著一絲惡作劇般的笑意,
拿起桌上的鉛筆,在我試卷背面那大片刺目的空白處飛快地畫著什么。幾筆勾勒,
一只圓頭圓腦、線條歪歪扭扭的貓就出現了。那貓瞇著眼,嘴角夸張地下撇,最滑稽的是,
它那條高高翹起的尾巴尖上,竟然卷著一顆小小的、畫著螺旋紋的糖果!“你看,
”沈念指著那只貓,一本正經地說,“它在學你哭鼻子呢!多丑??!
”那滑稽的形象和沈念故作嚴肅的語氣形成強烈反差,我一時沒繃住,
“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臉上還掛著淚珠。看到我破涕為笑,沈念立刻得意地揚起眉毛,
變魔術似的從校服口袋里掏出一顆用黃色糖紙包裹的檸檬糖,不由分說塞進我手里。“喏,
酸的哭完了,該吃甜的啦!”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不輕不重,“一次考砸算什么?走,
放學后‘老地方’,小沈老師給你開小灶!保證讓你下次考個讓那只哭鼻子貓羨慕的分數!
”那天放學后,夕陽把天空染成了溫暖的橘紅色。我們沒回家,
踩著被拉長的影子去了學校后山那個廢棄的舊涼亭。涼亭的石柱上爬滿了青苔,石桌冰涼。
沈念折了根細長的樹枝當教鞭,就在布滿灰塵的石板地上寫寫畫畫。他講題的方式很特別,
會把枯燥的公式比喻成搭積木,把應用題里的水池進出水想象成貪吃蛇吃豆子。
他講得眉飛色舞,手舞足蹈,清亮的聲音混著亭外越來越響的蟬鳴,奇異地交織在一起,
竟把那個本該充滿挫敗感的下午,
一點點染成了溫暖的、充滿希望的、帶著檸檬清香的亮黃色。
當我終于在他“搭積木”和“貪吃蛇”的比喻中,
磕磕絆絆地解出了那道曾經讓我望而生畏的壓軸題時,一股巨大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沈念比我更興奮,他猛地一拍石桌(震起一片灰塵),像宣布重大勝利一樣,
從口袋里掏出兩顆裹著粉紅色糖紙的草莓糖,豪氣地拍在我面前?!蔼剟?!
”他眼睛亮得像星星,“不過嘛……”他故意拖長了調子,露出狡黠的虎牙,
“得先聽我講個最新的、絕對能凍住夏天的冷笑話!”我捏著草莓糖,做好了被凍僵的準備。
他煞有介事地清清嗓子,站直身體,模仿著數學老師嚴肅的口吻:“提問!
為什么我們的數學書總是看起來很憂郁,整天愁眉苦臉的?”我茫然地搖搖頭。
“因為——”他猛地湊近,壓低聲音,一字一頓地說,
“它——有——太——多——問——題——啦!哈哈哈哈!”話音未落,
他自己先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大笑,笑得彎下腰,眼淚都快出來了。
涼亭里回蕩著他夸張的笑聲。晚風吹過,帶來遠處田野青草的氣息。
我看著他笑得毫無形象的樣子,再看看手里那顆粉紅色的草莓糖,心里某個角落,
像被這笑聲和晚風徹底吹散了陰霾,變得明亮而柔軟。那天的草莓糖,甜得格外透徹。
**(六) 舞臺上的馴養**六年級的校慶,是小學時代最后一場盛大的狂歡。
每個班都要準備節目。當班主任王老師宣布我們班要排演《小王子》片段,
并且我和沈念被選為班級代表出演時,全班都沸騰了。沈念更是激動得差點從椅子上蹦起來。
“我演狐貍!我演狐貍!”他舉著語文課本,指著插圖里那只眼神狡黠的狐貍,
興奮地指著自己的虎牙,“林小雨你看!你看它的牙!是不是跟我的一模一樣?
簡直是為我量身定做的角色!”他對著窗戶玻璃齜牙咧嘴地比劃著,逗得全班哄堂大笑。
我則被安排飾演小王子。排練的日子充滿了各種雞飛狗跳。沈念扮演的狐貍,熱情有余,
但記性奇差。他總在關鍵時刻忘詞,有時是忘了小王子馴養它的過程,
有時是忘了那句關鍵的“你為你的玫瑰花費了時間……”每每卡殼,
他就眨巴著無辜的大眼睛看向我,或者干脆即興發揮,
把臺詞改成“你看我的虎牙像不像星星?”之類讓人啼笑皆非的話,
害得我這個“小王子”憋笑憋得腹肌酸痛,排練頻頻中斷。王老師又氣又笑,
拿著卷起的劇本作勢要敲他腦袋,他卻總能靈活地躲開,留下一串得意的笑聲。
終于到了演出當天。簡陋的學校禮堂坐滿了人,燈光熾熱,
空氣里彌漫著脂粉、汗水和緊張的氣息。
沈念穿著他媽媽用一件舊棕色毛衣改成的“狐貍披風”,領口還縫了兩只毛線耳朵,
樣子有點滑稽,卻透著樸拙的可愛。他臉上用紅紙沾水抹了兩團腮紅,
額頭上還畫了幾道“皺紋”。演出還算順利。
到了關鍵的一幕——狐貍對小王子訴說“馴養”的真諦。沈念蹲在舞臺中央,披風拖在地上,
燈光給他毛茸茸的輪廓鑲上一圈金邊。他望著我(小王子),眼神真摯,
緩緩念出臺詞:“對我來說,你只是一個小男孩,
就像其他成千上萬個小男孩一樣沒有什么不同。我不需要你。你也不需要我。對你來說,
我也只是一只狐貍,和其他成千上萬的狐貍沒有什么不同。但是,如果你馴養了我,
我們就會彼此需要……”突然,他停住了。燈光靜靜地打在他身上。臺下鴉雀無聲。
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全是汗。完了,他又忘詞了!我緊張地看著他,
用眼神拼命示意。就在這時,沈念突然朝我眨了眨眼,那眼神里閃過一絲熟悉的狡黠和篤定。
他沒有繼續背劇本,而是微微側過身,對著臺下,用一種帶著點孩子氣卻又無比清晰的語調,
臨場加了這么一句:“……馴養就是,你愿意把最后一顆糖,分給我。
”“噗——”“哈哈哈!”短暫的寂靜后,臺下爆發出哄堂大笑。老師們忍俊不禁,
同學們笑得前仰后合。這完全不符合原著的、充滿童真和生活氣息的“篡改”,
卻意外地戳中了所有人的笑點。只有我,站在舞臺中央,臉頰“騰”地一下燒得滾燙,
像被舞臺的聚光燈烤著了。那句“最后一顆糖分給我”,像一顆小石子,
精準地投進了我的心湖,激起一圈圈無法平息的漣漪。
意識地攥緊了校服口袋——里面正靜靜躺著一顆我特意為他準備的、裹著漂亮糖紙的草莓糖。
糖紙的棱角硌著我的掌心,帶來一種隱秘而真實的悸動。散場后,人群熙攘。
我剛換下演出服,沈念就從后臺追了出來,額頭的“皺紋”被汗水暈開了一些,
棕色披風斜斜地掛在肩上。他手里攥著一小把從觀眾席地上撿來的、顏色各異的玻璃糖紙,
獻寶似的舉到我面前,眼睛亮得驚人:“林小雨!你看!好多新糖紙!攢著!
攢夠十張不同顏色的,我們就能折一朵最大的糖紙花!下次校慶,就用它來裝飾舞臺,
肯定比他們掛的那些彩帶漂亮一百倍!”晚風吹拂著他汗濕的額發,
少年的臉龐在夕陽余暉下熠熠生輝。我看著他充滿期待的眼睛,
看著他手中那些在暮色中依然折射著微光的糖紙,剛才舞臺上的羞澀和悸動悄然沉淀,
化作心底一片溫軟的暖流。我點點頭,輕聲說:“好。
**第二卷:折痕里的秘密****(一) 一千顆星的航程**梧桐樹的葉子寬大而肥厚,
在夏末秋初的風里沙沙作響,像無數只綠色的手掌在鼓掌。初中開學第一天,
空氣里還殘留著暑假的慵懶氣息,混合著新課本的油墨香和少年們興奮的喧嘩。
沈念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到教學樓旁那棵最粗壯的老梧桐樹下,
濃密的樹蔭瞬間隔絕了初秋依然有些灼熱的陽光。“閉上眼睛!”他命令道,
聲音里是抑制不住的興奮。我依言閉上眼,只聽見他窸窸窣窣地在書包里翻找著什么。
“好了,睜眼!”我睜開眼。
他雙手捧著一個熟悉的鐵皮餅干盒——正是他以前用來裝糖紙的那個,
只是盒蓋似乎被重新壓平整過,邊角用透明膠帶仔細地加固了。他深吸一口氣,
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儀式感,“咔噠”一聲打開了盒蓋。午后的陽光穿過梧桐葉的縫隙,
斑駁地灑落下來。就在這跳躍的光影中,盒子里驟然折射出無數道細碎、流轉的七彩光芒!
像瞬間點燃了一個小小的彩虹。定睛看去,
里面是幾十顆用玻璃糖紙精心折疊而成的立體小星星!五顏六色,形狀飽滿,
每一顆都帶著精心撫平的折痕,在光線下晶瑩剔透,如同沉睡在盒子里的、微縮的星辰。
“哇……”我忍不住驚呼出聲,被這突如其來的美麗震撼得說不出話。
沈念的眼睛在光影里亮得驚人,像盛滿了揉碎的星光?!傲中∮辏?/p>
”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鄭重,“我查過了,折滿一千顆星星,對著它們許愿,
愿望就能實現!”他小心翼翼地拿起一顆紫色的星星,放在掌心托到我面前,
“等我們攢夠一千顆,我就許愿——我們一起去看真正的大海!不是鎮子后面那條小河,
是那種望不到邊、有咸咸的風、有白色浪花、有海鷗叫的大海!”海。
對我們這些生長在內陸小鎮的孩子來說,那是一個存在于課本、畫片和遙遠想象里的,
象征著無限自由與神秘的藍色圖騰。沈念的提議,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
激起了無限向往的漣漪?!罢娴哪軐崿F嗎?”我屏住呼吸問。“當然!”他用力點頭,
虎牙閃著光,語氣斬釘截鐵,“心誠則靈!而且,這是我們兩個人的秘密任務!
”他鄭重地把那顆紫色星星放回盒子里,蓋好蓋子,像守護著一個稀世珍寶。從那天起,
收集糖紙、折星星,不再僅僅是沈念個人的古怪愛好,
它被賦予了一個宏大而浪漫的使命——為了那個關于大海的、一千顆星的愿望。
這成了我們之間最默契、最神圣的秘密。
**(二) 暴雨中的彩虹**為了尋找更多、更新奇、更漂亮的玻璃糖紙,
我們騎著家里破舊的“二八大杠”自行車,像兩個不知疲倦的探險家,
穿梭在青石渡的大街小巷。放學后、周末,成了我們“尋寶”的黃金時間。
鎮中心供銷社的糖果柜臺是我們最常光顧的“據點”。
限的幾種糖果:紅白條紋的薄荷糖、印著水果圖案的水果硬糖、裹著廉價巧克力的“金幣”。
售貨員張阿姨是個胖胖的、脾氣不錯的中年婦女,看我們倆總是眼巴巴地盯著糖果,
卻只買最便宜的水果硬糖(為了糖紙),有時會笑著搖搖頭,
把一些包裝稍有破損、本來要扔掉的糖紙悄悄塞給我們?!靶∧?,小雨,又來‘進貨’啦?
”她總這樣打趣我們?!爸x謝張阿姨!”沈念嘴甜,接過糖紙時眼睛亮得像星星。
“攢著娶媳婦兒啊?”旁邊賣煙的大叔偶爾會逗他。沈念的臉“唰”地紅了,
梗著脖子嚷:“才不是!是……是做手工!偉大的手工!”然后拉著我飛快地跑開,
留下身后善意的笑聲。
尋寶勝地”(雖然味道不太好);甚至追著偶爾路過鎮子的、推著自行車賣麥芽糖的老爺爺,
只為得到那種包裹麥芽糖的、印著簡陋花紋的透明玻璃紙。有一次,
聽說鄰鎮新開了一家糖果廠的門市部,據說有我們從未見過的、帶金箔銀線的進口糖果包裝!
這個消息像火苗一樣點燃了沈念的冒險精神。一個熾熱的周六午后,我們瞞著家里,
頂著能把人烤化的烈日,騎著吱呀作響的自行車,沿著坑洼不平的鄉間土路,
硬是騎了將近七公里!門市部果然沒讓我們失望。
櫥窗里陳列的糖果包裝精美得晃眼:有印著外國城堡的,有包裹著閃亮糖霜顆粒的,
最誘人的是那種包裹著酒心巧克力的深紫色糖紙,上面灑滿了細碎的金色星星!
我們像進了阿里巴巴的寶庫,用攢了很久的零花錢,
奢侈地買了幾顆最便宜的水果糖(為了那金燦燦的糖紙),又軟磨硬泡,好話說盡,
才從售貨員那里討要到幾張邊角稍有破損的“樣品”糖紙,
其中就包括一張夢寐以求的、帶著金色星星的深紫色糖紙!沈念把它對著陽光看了又看,
激動得臉都紅了。歸途剛過半,天色驟變。剛才還萬里無云的天空,
瞬間被翻滾的鉛灰色烏云吞噬??耧L卷起沙塵,豆大的雨點毫無預兆地砸落下來,
頃刻間連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土路瞬間變得泥濘不堪,自行車輪子陷在泥里,寸步難行。
“快!去橋洞!”沈念大喊著,率先推著車子沖向不遠處一座古老的石拱橋。
我們剛狼狽地鉆進橋洞,外面已是傾盆大雨,天地間只剩下嘩啦啦的雨聲和震耳欲聾的雷鳴。
橋洞里陰暗潮濕,彌漫著水腥氣和青苔的味道。雨點砸在橋面上,
濺起的水花打濕了我們的褲腳。沈念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第一時間不是擰干自己的衣服,
而是飛快地脫下他那件洗得發薄的舊外套,像包裹易碎的瓷器一樣,
小心翼翼地把裝著今天“戰利品”糖紙的塑料袋層層包裹起來,緊緊抱在懷里。
他自己則只穿著一件濕透了的單衣,在橋洞的穿堂風里凍得嘴唇發紫,身體微微哆嗦著。
“你穿上!”我急忙要把自己的外套脫給他。“不用不用!”他牙齒打著顫,
卻把懷里的糖紙包得更緊,臉上甚至帶著一種近乎執拗的滿足,“我……我火力壯!
這些糖紙要是淋濕了,就……就折不出星星了!你看這張紫色的,帶金星的,
淋濕了金粉會掉的!那我們的‘海洋之星’就沒了!
”他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依然亮得驚人,閃爍著一種為守護珍寶而生的無畏光芒。那天,
我們被困在橋洞近兩個小時。雨停后,我們推著沾滿泥漿的自行車,
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到鎮上時,天色已晚。沈念當晚就發起了高燒,臉頰燒得通紅,嘴唇干裂。
我守在他家那間光線昏暗的老屋里,看著他媽媽用濕毛巾一遍遍給他擦額頭,
聽著她焦急地給赤腳醫生打電話的聲音,心里充滿了內疚和恐懼。
屋子里彌漫著草藥苦澀的味道。沈念燒得迷迷糊糊,眼睛半睜著,
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著什么。我湊近了,
才聽清他斷斷續續地說:“書包……我書包……糖紙……別……別弄濕……”那一刻,
看著他即使在病痛中也念念不忘那些彩色紙片的執著,我心底某個地方被深深觸動了。
那些糖紙,那些星星,對他而言,早已超越了玩具的意義,那是他通往夢想彼岸的船票,
是他對抗平凡甚至有些殘酷現實的、小小的、閃著光的武器。
**(三) 藥瓶與陰影**初二的春天來得格外遲緩,
空氣里總帶著一股驅不散的、潮濕的涼意。沈念開始變得有些不一樣了。起初,
是偶爾的請假。“沈念感冒了,休息兩天?!蓖趵蠋熭p描淡寫地通知。后來,
請假的頻率越來越高,理由也變成了“發燒”、“身體不適”。再后來,
連體育課也不再見他的身影。課間操時,我總能看到他獨自趴在教室外走廊的水泥欄桿上,
望著樓下喧鬧的操場。陽光落在他身上,卻照不出多少暖意。他的臉色越來越蒼白,
像一張被過度漂洗的紙,嘴唇也失去了往日的紅潤,帶著一種不健康的淡紫色。
曾經充滿活力的眼神,時常顯得有些渙散和疲憊。那個像小太陽一樣散發著光和熱的沈念,
仿佛正被某種無形的力量一點點抽走生命力。一種莫名的不安像藤蔓一樣纏繞住我的心。
我問他,他總是擺擺手,露出一個故作輕松的笑容:“沒事,老毛病,有點累而已。
你看我這不是好好的?”但那笑容顯得那么虛弱,像風中搖曳的燭火。
真正讓我心頭警鈴大作的是一個星期三的下午。輪到我值日打掃教室。掃到沈念座位底下時,
掃帚碰到一個硬硬的小東西。我彎腰撿起來——是一個白色的小塑料藥瓶。
瓶身上的標簽磨損得有些模糊,但“硝酸甘油”四個黑色的印刷體字,像四根冰冷的針,
瞬間刺入我的眼簾。心臟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雖然當時年紀小,
對醫學知識懵懵懂懂,但“硝酸甘油”這個名字,
以及它通常用于治療什么疾病(在大人零星的談話和電視劇里聽說過),
像一道不詳的閃電劈開了我的認知。心絞痛?心臟病?這些詞語帶著冰冷的寒意,
瞬間凍結了我的血液。那天放學后,我像著了魔一樣,
遠遠地跟在腳步明顯比平時沉重緩慢的沈念后面。他沒有直接回家,
而是拐向了鎮衛生院的方向。我躲在衛生院門口那棵老槐樹粗壯的樹干后面,
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沒過多久,就看到沈念的母親攙扶著他從診室出來。阿姨的眼眶通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