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站的空氣混著灰塵和汽油味，悶得讓人喘不過氣。我站在隊伍尾巴，
身邊是拖著蛇皮袋的大媽和抱著孩子的年輕母親。售票員的聲音從小窗口傳來，
一句「只剩硬臥了」讓我頭皮發緊。我買下票，拎著行李鉆進車廂時，已經汗濕了背。
28小時的旅程，我坐在中鋪，一動不動地盯著斑駁的天花板。車廂里悶熱，風扇轉得很慢，
像老牛一樣哼哧哼哧。下鋪的大爺推了推他的大號保溫杯，咕咚喝了一口水。
對面鋪位上坐著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正在翻著一本舊雜志。列車慢慢啟動，
車輪與軌道碰撞的聲音像鼓點，震進我發脹的耳朵。我不想說話，也不想動，
整個人像被封進玻璃瓶里。大爺卻像是專門和人搭話的那種性格，一開口便說個沒完。
他說他是東北人，這趟是從南邊干活回家。他說火車票便宜，坐著雖然辛苦，
可能省出幾百塊錢。對面的男人嗯了一聲，翻頁的聲音蓋過車輪聲一瞬。
「我年輕時候也不愛坐硬臥，嫌擠嫌吵。」大爺拍著大腿，「可你說現在不坐行嗎？」
「人老了，錢卻沒老，還是得過日子啊。」中年男人看了他一眼，問了句「是回老家？」
「嗯，」大爺點頭，「得回去看看孩子，他快結婚了。」這句話讓我心口一震，
不知道為什么，總覺得那語氣里有種淡淡的疏遠。「他媽不在了，家里就我一個老頭子。」
對面男人輕輕「哦」了一聲，問他妻子是怎么去的。大爺沒立刻回答，眼神落在窗外，
一陣風吹進來，吹動他鬢角斑白的頭發。「病去的，」他聲音低了點，「癌，查出來的時候，
已經晚了。」我本能地把身子往前傾了一點，想聽清楚。「那時候他才高二，」
大爺的手指輕輕敲著茶杯，「我老婆住院，他也要讀書，我兩頭跑。」「欠了一屁股債，
賣了房子，換了個便宜的。」對面男人安靜了幾秒，說了句「挺不容易的。」「是啊，」
大爺咧嘴笑了笑，「不容易，可又有什么辦法。」「她最后那段時間，已經說不出話了，
我靠看她眼睛來猜她要啥。」我聽見大爺嘆了一口氣，那聲音像沉了一層灰。
「有時候她看著我，眼神特別恍惚，好像根本不認識我了。」「可我知道，她認得，
她就是太疼了，不想讓我難過。」對面男人又點頭，沒說話。「她走那天，
我在食堂排隊買飯，醫生給我打電話，說人沒了。」「我連她最后一口氣都沒看到。」
他這時候不再敲杯子，手掌放在膝蓋上，一動不動。「回去那晚，我在她床邊坐了一夜，
一直坐到天亮。」我看到大爺臉上的皺紋沉了下去，像折疊起的一段過去。「后來，
她照片我沒掛，也沒擺，只收進抽屜里。」「我想她，特別想，可我不能老想著。」
他轉頭看著窗外，說了一句讓我渾身發冷的話——「我想她，但是我更需要活下去，
因為我們的孩子需要我去供養。」這句話他沒有加重語氣，卻比任何喊叫都要震耳。
車廂忽然一陣晃動，幾個水杯一起響起碰撞的聲音。我看著大爺，他的眼睛干澀，沒有淚光，
只有沉著的塵土。「現在孩子大了，我能稍微松口氣了。」「但說實話，這輩子，
我沒敢停下來想過她太久。」「一想，就想哭，可哭有啥用，飯還得吃，電還得交。」
對面男人低聲說「是。」我閉著眼，卻止不住眼角濕意。大爺掏出一個布袋子，
從里面取出一張舊得發黃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對年輕夫婦，女方穿著白裙子，笑容淡淡。
「這是她大學時候的樣子，」他說，「我一直留著。」他把照片小心收回袋子，
像收起一片已經褪色的陽光。「其實我也想過，要是她還活著，
現在我是不是不用一個人擠火車回家。」「可就是沒得選。」他的語氣一點起伏都沒有，
好像這只是另一個電費單或者水表讀數。我忽然意識到，人在悲傷里活久了，
就會學會不去碰它。大爺又喝了一口水，說「我早習慣了。」我低下頭，盯著自己的鞋子。
鞋帶松了，可我沒有再系的力氣。車窗外是模糊的田野，綠得像被潑了一層墨。
「孩子現在在外地工作，挺不錯的，」大爺語氣變輕，「掙得不多，但人老實，我放心。」
「他小時候有一段時間特別調皮，我老婆還說以后一定要讓他讀書，不然就白活了。」
「她沒白活，」我聽見自己說出口，「她兒子沒讓她失望。」大爺看了我一眼，點頭「嗯」
了一聲。我嘴唇發干，從背包里摸出一瓶水。「年輕人，」他忽然說，「你哭啥？」
我愣了一下，伸手擦了擦臉。「我……分手了。」他說「哦」，沒再追問。
他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活著，就還有機會。」我點頭，靠在墻上，閉上眼。
車廂在鐵軌上顛簸著前行，像一條長長的命運之路。我聽見風從窗縫里鉆進來，
帶著某種不屬于這個時代的味道。味道里有塵土，有汗水，有時間。還有，未說出口的思念。
天色還灰著，像一張沒完全展開的紙。車廂里大多數人還在睡，鼾聲此起彼伏。我翻了個身，
從床板上慢慢坐起來。身體有些僵硬，像被擠壓了一整夜。大爺已經醒了，坐在下鋪，
背挺得筆直。他手里拿著一個雞蛋，輕輕地敲在茶杯邊緣。殼裂了，但他沒有急著剝，
只是看著那道裂縫發呆。「早啊。」他低聲說了一句。我點頭，聲音還沒準備好說話。
大爺把蛋輕輕地剝開，動作像在擦拭一段記憶。「雞蛋是昨天下鋪那對母女給的，
說是她閨女吃不完。」我小聲說「真好」。大爺笑了一下，「你要不要來一個？」我搖頭，
怕接過來的那一刻，眼淚不小心掉下來。他沒再勸，低頭繼續剝。陽光還沒完全穿過窗簾，
只照出一束淡淡的光線，落在他指節上。雞蛋剝好，他掏出一點鹽，用小塑料袋裝著的那種，
撒了一點在表面。咬下去的時候，他眼神沒有一絲波動，像是在完成一件該完成的事情。
我從床上下來，穿好鞋，往廁所走去。路過車廂連接處，風聲灌進來，帶著柴油味和鐵銹味。
廁所門口站著個年輕女孩，低頭刷著手機。我等了一會兒，她回頭看了我一眼，點點頭。
回到車廂時，大爺正把皮蛋罐頭打開，小心翼翼地夾起一塊。「我家那口子生前最愛吃這個，
」他說，「她不愛吃甜的，專吃咸口。」「我以前說她嘴刁，
她就笑著說『你不懂女人的口味』。」我坐在床沿，靜靜聽著。「有次她生日，
我買了個奶油蛋糕，結果她就吃了一口，把剩下全留給孩子。」「我說你不喜歡可以不吃啊，
她說『不吃你不高興，吃多了我胃疼』。」他把那塊皮蛋吃下去，沒有咀嚼很久就咽了下去。
「后來她生病了，我每次喂飯，她都假裝胃口好，騙我說『這回我能吃甜的了』。」
「可她吃完總是吐。」我低聲問「那你還給她買？」「買，」他說，「她想吃，我就買。」
風又從窗縫吹進來，拂過我的脖頸，帶著一絲涼意。對面男人還在睡，
身上蓋著件軍綠色外套。大爺忽然從兜里摸出一枚銅質戒指，托在掌心。「她年輕時候戴的，
我給她買的第一個禮物。」「后來她手腫，戴不了了，就一直塞衣柜底下。」
「她走之后我翻出來戴上，別人看見還以為我年輕時候談了幾個女朋友。」我問「你沒再婚？
」他斜了我一眼，「你覺得我有這福氣？」我不敢答。「那時候有個鄰居幫過我幾次，
后來她說愿意和我過。」「我沒答應。」我說「你放不下。」「不是，」他說，
「是她不是我老婆。」「跟誰過不是過，跟她過就是日子。」「跟別人過，就是湊合。」
我安靜了好一會兒。他轉了轉那枚戒指，聲音低了一些，
「她如果知道我現在一個人坐火車回家，肯定罵我。」「她生前最恨我硬扛，
說男人不是鋼鐵做的，也要人陪。」我點點頭，不知怎么回應。「可她也知道，孩子要念書，
房貸要還，扛也得扛。」列車廣播響起，提醒下一站快到了。大爺站起來，
拉開了床下的小行李箱。他翻出一個紙袋，小心地放進那枚戒指，又合上了蓋子。
「這是給我兒子的，算是他媽最后的東西。」「她以前說『我不在了，
你也得給孩子留點東西，不然他長大后會怪我們空手讓他來這世上』。」
我問「你覺得他會怪你嗎？」「不會，」他說，「他現在挺好，我老婆泉下有知，也該放心。
」車廂晃動了一下，我差點沒站穩。「你啊，年輕人，」他忽然看我，「別老在心里種苦，
長不出花。」我「嗯」了一聲，忍不住笑了笑。「分手難過是難過，」他說，
「可人生難的事多了去了。」我低頭扣著手指甲，「我總覺得，好像什么都不值得了。」
「別這么說，」他嚴肅地看我，「人活著，哪怕是一碗熱湯、一個落腳的地兒，都是值得的。
」「我老婆去世那年，我也這么想過，可現在想起來，那會兒如果真一走了之，那她怎么辦？
我兒子怎么辦？」我喉嚨發緊，說不出話。他坐回下鋪，拍拍旁邊的空位。我過去坐下，
他遞我一個咸鴨蛋。「吃吧，這個咸點兒，能醒醒腦子。」我接過來，慢慢剝開。
咸蛋黃泛著油光，混著蛋白的咸味，像小時候放學回家飯桌上那一小碟。我們并排坐著，
車窗外的陽光終于完整地灑進車廂。窗外是一大片田地，遠處有村莊的屋檐。
「到家還有十個小時，」大爺說，「時間還早，你再睡會兒吧。」我點頭，卻沒有躺下。
我想陪他坐一會兒。因為有些人，說著說著，就再沒人聽了。太陽開始往西沉，
光線從明亮轉為柔和。火車停靠的那個站名我沒記住，只記得站臺邊緣鋪著舊磚。
大爺站在車門口，手里夾著煙，眼神落在遠處的天邊。他不抽得急，吐出的煙繚繞成霧，
像在心里纏了一層舊事。我站在他身后幾步，不知該不該跟出去透口氣。
車廂外有孩子在追著母親跑，拖著小塑料玩具火車。大爺看了他們一會兒，忽然回頭看我。
「年輕人，有的路得自己走，別人替不了。」我點頭，心口發緊。
「以前我想替我兒子扛一切，」他說，「后來發現不行，他得自己摔跤。」
風吹起他袖口的一角，煙頭亮了一下又熄。我沒說話，只是看著他。他像是在對空氣講故事，
又像是在講給自己聽。「他初中那年，和同學打架，把人家頭打破了。」「我跑去學校賠禮，
低三下四地跟人家道歉。」「回到家我沒罵他，他自己跪了一夜。」
「那天我老婆罵我沒骨氣，說我像條狗。」「可她不知道，我是怕我兒子前半生毀了。」
大爺彈了彈煙灰，眼里有些迷蒙。「那次之后他再也沒動手，誰罵他都不吭聲。」「我知道，
他心里有火，只是不敢再燒出來了。」遠處傳來列車調度員的哨聲，站臺上的人開始往回走。
大爺把煙頭按在門邊的鐵板上，滅得干干凈凈。他回到車廂，動作一如既往地不慌不忙。
我跟著他回去，坐回我的鋪位。他從行李箱里翻出一個小玻璃罐，里面是花生和泡好的黃豆。
「你吃過這個沒？自己腌的。」我搖頭，他把罐子遞過來。我嘗了一口，咸得發苦，但很香。
「這是她以前常做的，」他說，「晚上看電視就一口一口吃。」「她喜歡看《康熙王朝》，
說里面那股勁兒像我。」「我哪像皇帝啊，」他咧嘴笑笑，「我最多像個守門的。」
我笑了笑，眼角卻酸酸的。「我看她看電視劇都能看哭，心里想這人怎么這么多眼淚。」
「可現在我看個天氣預報都能難受。」車廂開始慢慢晃動，火車重新啟動。大爺看著窗外，
說「咱們這趟是幾點到啊？」我掏出手機查了一下，「明早七點多。」「還早著呢，」
他靠在墻邊，「這一晚得熬過去。」「以前我老婆在的時候，我們坐火車不管去哪，
都帶小枕頭和泡面。」「她喜歡熱水一沖開，味道騰起來那一下，說有煙火氣。」
「我當時嫌她多事，怕麻煩，現在想想，是我沒心。」我低聲問「你會夢見她嗎？」
「有時候夢見，」他說，「但很少。」「她來的時候總背著光，看不清臉。」
「可我知道是她，她嘴邊有顆痣，我認得。」他閉上眼，頭靠在窗邊。我沒再打擾。
對面鋪的男人醒了，坐起來揉著脖子。大爺睜開眼，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
男人從包里掏出一張紙巾，擦了擦臉上的油光。「你老伴說話多嗎？」他忽然問。大爺搖頭，
「她不多，喜歡笑，笑比話多。」「我以前脾氣不好，她不吭聲，有次我摔了飯碗，
她只說『你以后自己刷』。」「我就真的自己刷了三年。」男人笑了，嘴角抖了一下。
「你們這種，是真夫妻。」大爺不答，只是看著窗外發呆。夜色慢慢降臨，
窗外的景色從綠色變成深灰。列車像一只老牛，在夜里緩慢爬行。我靠著窗，
手機已經沒信號。車廂里的燈光黃黃的，把每個人的影子拉長。
大爺從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本舊本子，翻開第一頁。里面是手寫的字跡，歪歪扭扭但很整齊。
「她的字，」他說，「我留著，不舍得扔。」我湊過去看，上面寫的是購物清單，
還有幾句做菜的步驟。「豆腐切丁，花椒熱油，蔥末先放。」我盯著那行字，眼睛澀澀的。
「我現在炒菜就按這個來，味道能差不多，但總覺得少點什么。」
「我想可能是缺了她站在旁邊的聲音。」他指著一行小字：「雞蛋兩顆，煮面的時候加。」
「這是寫給孩子的，他上學前最愛吃這個。」列車又顛了一下，玻璃震出一聲輕響。
大爺合上本子，嘆了口氣。「你以后要是成家了，記得多看一眼她。」「等你想看的時候，
她可能不在了。」我咽了一下口水，點頭。他遞我一個橘子，「吃吧，路上解渴。」
我剝開橘子，汁水粘在指尖。他沒再說話，只是靜靜坐著，看著天邊的星光。夜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