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門在身后哐當關上的時候,我下意識地瞇了瞇眼。外頭的陽光太刺眼,
跟三年前那個下著瓢潑大雨的夜晚一樣,晃得人頭暈。三年。一千多個日夜,
就這么折進去了。我身上還穿著進去時那件洗得發硬的舊T恤,牛仔褲的膝蓋處磨出了毛邊。
手里只有一個薄薄的透明塑料袋,裝著幾件換洗內衣和一本翻爛了的舊書。
這就是我的全部家當。哦,還有自由。剛剛刑滿釋放的自由,帶著鐵銹和消毒水的味道。
我叫蘇晚棠。曾經,我是江臨風光娶回家的太太?,F在,我是剛出獄的刑滿釋放人員。
沒有親人來接。我媽在我進去第二年就走了,我爸?那個賭鬼,
大概早不知道死在哪張賭桌上了。也好。清凈。我低頭,踩著腳下硌腳的石子路往前走。
監獄在城郊,要走很長一段才能到公交站。高跟鞋的聲音由遠及近,噠噠噠,
敲在寂靜的空氣里,格外刺耳。我抬頭。一輛锃亮的黑色轎車停在路邊。車門打開,
下來一個女人。白裙子,細高跟,精致得一絲不茍的妝容,
連頭發絲都透著精心打理的柔順光澤。她懷里抱著一個看起來一歲多的小男孩,粉雕玉琢。
是林薇。我前夫江臨現在的妻子。也是當年那場車禍發生時,坐在副駕駛座上,嚇得尖叫,
最后卻毫發無損的女人。她朝我走來,高跟鞋踩在碎石路上,有點不穩,
但她臉上的笑容無懈可擊。“晚棠姐,”她聲音溫溫柔柔的,帶著一種刻意的親昵,
“出來了?恭喜啊?!彼龖牙锏暮⒆颖犞鵀趿锪锏拇笱劬闷娴乜粗?。
我的指甲狠狠掐進掌心,掐得生疼。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不是為了江臨,是為了那個孩子。
那個江臨和林薇的孩子。時間過得真快??斓轿疫€在牢里數著日子,
他們的孩子都能滿地跑了。“江臨今天有個重要的會,實在走不開?!绷洲弊呓?,
一股高級香水的味道飄過來,混著孩子身上的奶味,讓我有點窒息。“他讓我來接你。
畢竟……夫妻一場嘛。”她特意加重了“夫妻一場”四個字。我扯了扯嘴角,想笑,
沒笑出來。嗓子干得發緊?!安挥??!甭曇魡〉脜柡?,像砂紙磨過木頭。“我自己能走。
”“晚棠姐,別客氣了?!绷洲卑褢牙锱拥暮⒆油贤辛送校澳憧催@地方,
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你一個人怎么走?上車吧。江臨說了,給你在市中心租了個小公寓,
環境還不錯,你先安頓下來。有什么困難,盡管跟我們說。
”她表現得像個寬宏大量的勝利者,施舍著廉價的憐憫?!袄щy?
”我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冷得像冰窖里凍過,“最大的困難,三年前不就解決了嗎?
”林薇臉上的笑容僵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復如常,
甚至帶上了一絲恰到好處的歉意:“晚棠姐,當年的事……我們都很難過。但事情都過去了,
江臨心里一直很愧疚……”“愧疚?”我打斷她,目光掃過她懷里那個無憂無慮的孩子,
心臟的位置像是被鈍刀子狠狠剜了一下,“他的愧疚,就是讓你抱著他的兒子,
來接替他坐了三年牢的前妻?”林薇的臉色終于變了變,抱著孩子的手臂收緊了些。
“蘇晚棠,你別不識好歹!”她聲音里的溫柔沒了,帶上了尖銳,
“你以為誰愿意來這種晦氣地方接你?江臨顧念舊情,給你條活路!你一個剛放出來的,
身上背著案底,沒工作沒住處,你想露宿街頭嗎?”舊情?活路?真是天大的笑話。
三年前那個雨夜,江臨喝了酒,非要開車。林薇坐在副駕,興奮地尖叫。我坐在后座,
勸他停下,叫代駕。他不聽。車子像脫韁的野馬沖出去,撞飛了路邊一個剛下夜班的清潔工。
刺耳的剎車聲,玻璃碎裂聲,還有林薇驚恐的尖叫,混合著雨聲,
成了我后來無數個夜晚的噩夢。警察很快來了。江臨慌了。
他當時正處在一個關鍵項目的競標期,一點負面新聞都不能沾。他死死抓住我的手,
眼睛血紅,全是恐懼和哀求:“晚棠!晚棠你救救我!我不能進去!公司會垮的!
我爸媽會受不了的!你不一樣,你是女人,判得輕!我保證,等你出來,我一定加倍補償你!
我們好好過日子!求你了!”林薇也在一旁哭得梨花帶雨,拉著我的衣角:“晚棠姐,
求求你了!江臨哥不能有事?。∧銕蛶退 蹦且豢?,
看著江臨那張曾讓我迷戀不已的英俊面孔上,只剩下自私的恐慌,
再看看林薇那張楚楚可憐卻暗藏得意的臉,我的心沉到了谷底。我懷孕了。
剛查出來不到一周。還沒來得及告訴他這個“驚喜”。那是我期盼了很久的孩子??勺罱K,
在江臨和他父母輪番的哭求、保證,以及那句“我們江家不會虧待你”的承諾下,
在巨大的恐懼和對“家”最后一絲可笑的眷戀驅使下,我點了頭。
我成了那個“醉酒駕駛”、“肇事逃逸”(江臨慌亂中踩了油門)的兇手。法庭上,
江臨請了最好的律師,替我辯護,把刑期壓到了最低。法官念判決書的時候,他坐在旁聽席,
捂著臉,肩膀聳動,看起來悲痛欲絕。只有我知道,他捂著臉的手縫里,沒有一滴眼淚。
而林薇,一直低著頭,像個受盡委屈的可憐蟲。我進去的時候,孩子已經沒了。
在巨大的心理壓力和看守所惡劣的環境下,悄無聲息地流掉了。像一滴水,蒸發了,
沒留下一點痕跡。那才是我真正的地獄。三年牢獄,磨掉的不僅是時間,
還有我對江臨所有的愛、愧疚和那點可憐的、對“家”的幻想。剩下的,只有刻骨的恨意,
和一片荒蕪的死寂?,F在,他讓他的新妻子,抱著他們的兒子,來接我?補償?安頓?呵。
我看著林薇那張精心描畫的臉,看著那個天真無邪的孩子,胸腔里翻涌的不是嫉妒,是惡心。
“林薇,”我往前走了兩步,逼近她。她下意識地抱著孩子后退了一步,
眼神里閃過一絲警惕。我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說:“回去告訴江臨。
”“他欠我的,不是一套公寓就能還清的。”“我蘇晚棠出來了,
不是為了接受他施舍的活路。”“我是來討債的?!闭f完,我不再看她瞬間煞白的臉,
也不看那個懵懂無知的孩子,轉身,朝著公交站的方向,一步一步,頭也不回地走了。
身后傳來轎車發動、輪胎摩擦地面快速離開的聲音。那點高級香水的味道,
很快被郊外塵土和野草的氣息覆蓋。我用力吸了一口這帶著自由味道的空氣,
肺腑間一片冰涼。市中心那套所謂的“小公寓”,我當然沒去。
我身上還有進去前攢的一點私房錢,不多,幾千塊。用假身份證(這年頭,只要有錢,
總有門路)在一個老破小的城中村租了個單間。巴掌大的地方,一張床,一個舊桌子,
墻上糊著發黃的報紙。公共廁所和水房在走廊盡頭。但我躺在那張硌人的木板床上時,
卻感到了這三年來從未有過的踏實。這才是我的世界。沒有江臨,沒有林薇,
沒有虛情假意的補償。只有我自己。第二天,我就開始找工作。背著案底,還是個女人,
找工作的艱難可想而知。餐館洗盤子、超市理貨員、通下水道的小廣告我都去問了。
人家一看我的身份證(假的),再一聽我含糊其辭的工作經歷,眼神就變得微妙起來。
“不好意思啊,我們招滿了。”“你這條件……不太符合?!薄坝薪】底C嗎?沒有?那不行。
”碰壁成了常態。一周后,
我在一家看起來生意慘淡、開在菜市場旁邊的小餛飩店門口停下了腳步。
店門口貼著張褪了色的紅紙:招雜工,包吃住,工資面議。老板娘是個五十多歲的胖大姐,
姓趙,嗓門很大,眼神卻很利索。她上下打量我幾眼,沒問我身份證,也沒問我過去,
只問:“能吃苦嗎?手腳麻利嗎?早上四點要起來熬湯,晚上收攤到十點。
”我點點頭:“能?!薄案蛇^?”“在……老家幫過廚。”“行吧,試用三天,管吃不管住,
一天八十。能干就留下,干不了走人?!壁w姐很干脆?!昂谩!蔽宜闪丝跉狻_@地方,
魚龍混雜,沒人會細究你的過去。趙姐看起來粗枝大葉,但眼神里有種閱盡世事的通透。
她沒問,大概是覺得沒必要。餛飩店的工作繁重枯燥。凌晨起來熬骨頭湯,
洗菜、剁餡、包餛飩、收拾碗筷、打掃衛生……一天下來,腰酸背痛,
手指被水泡得發白起皺。但我干得很賣力。汗水流下來,砸在油膩的地板上,
反而讓我覺得痛快。這種純粹的體力勞動,能讓我暫時忘記那些糟心事。趙姐話不多,
但看我實在,第三天結束就拍板:“留下吧,住后面小隔間,工資給你加一百,月底結。
”我道了謝,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總算,有片瓦遮頭,有口飯吃。
日子像餛飩鍋里翻滾的水,平靜地冒著泡。我以為,我和江臨的世界,就像兩條平行線,
不會再相交了。直到出獄后的第七天。那天下午,店里沒什么人。
我在后廚刷洗堆成小山的大海碗,手上全是洗潔精的泡沫。趙姐的大嗓門從前頭傳來,
帶著驚詫和一點不易察覺的八卦:“哎喲!你找誰?我們這兒沒這個人……蘇晚棠?
誰啊……哦!小蘇??!”我的心猛地一跳,手里的碗差點滑脫。
一種強烈的不祥預感攫住了我。我甩了甩手上的水,在油膩的圍裙上擦了擦,
走到前廳和廚房相連的門簾邊。撩開一條縫。只一眼,我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
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餛飩店油膩膩的玻璃門外,站著一個男人。
穿著皺巴巴的、一看就價格不菲的襯衫,頭發凌亂,胡子拉碴,眼窩深陷,
整個人憔悴得像老了十歲。是江臨。他懷里,還抱著那個一歲多的孩子。
孩子似乎有點不舒服,在他懷里不安地扭動著,小臉皺著。這景象,太有沖擊力。
和七天前林薇抱著孩子,光鮮亮麗出現在監獄門口的樣子,天差地別。他怎么會找到這里?
還帶著孩子?趙姐還在門口跟他掰扯:“你說你找小蘇?你是她什么人???她正忙著呢!
”江臨根本沒理會趙姐,他的眼睛像雷達一樣掃視著狹小的店面,最后,
死死地釘在了門簾縫隙后我的臉上。那眼神,復雜得難以形容。有急切,有愧疚,有痛苦,
還有一種……走投無路的瘋狂?!巴硖?!”他嘶啞地喊了一聲,抱著孩子就要往里闖。
趙姐胖胖的身軀一擋:“哎哎哎!你這人怎么回事?說了她在忙!你再這樣我叫保安了??!
”菜市場旁邊,確實有巡邏的保安。江臨被趙姐攔住,急得額頭青筋都爆了出來。
他猛地低頭看了一眼懷里開始哼唧的孩子,又抬頭看向我藏身的方向,
眼神里充滿了絕望和一種孤注一擲的狠勁。下一秒,
在趙姐和店里零星兩個食客驚愕的目光中,在人來人往的菜市場入口旁?!班弁?!
”江臨抱著孩子,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膝蓋重重地砸在餛飩店門口油膩的水泥地上。“晚棠!
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他仰著頭,對著門簾后的我嘶吼,聲音帶著哭腔,
眼淚鼻涕瞬間糊了一臉,狼狽不堪。“你原諒我!求求你原諒我!看在……看在孩子的份上!
你救救我們吧!”他懷里的孩子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到,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哭聲尖銳刺耳。整個嘈雜的菜市場入口,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
買菜的、賣菜的、路過的、店里的食客……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聚焦過來,
像探照燈一樣打在跪在地上的江臨和他懷里哇哇大哭的孩子身上。
驚愕、好奇、探究、鄙夷……各種各樣的眼神交織。我站在門簾后,
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臉上,又迅速褪去,變得一片冰冷。指甲深深陷進掌心,
帶來尖銳的痛感,才勉強壓制住那股想要沖出去撕碎他的沖動。他竟然敢!
抱著他和林薇的孩子!跪在這里!用這種方式!用孩子當籌碼!趙姐也驚呆了,張著嘴,
看看地上跪著的男人,又回頭看看門簾后臉色慘白的我,一時不知該怎么辦?!巴硖?!
”江臨見我不出來,哭喊得更大聲,抱著孩子往前膝行了兩步,孩子哭得撕心裂肺,
“我知道我對不起你!我不是人!我該死!可孩子是無辜的??!
林薇她……她卷走了公司所有的錢!帶著姘頭跑了!公司破產了!債主天天堵門!
房子車子全被查封了!我什么都沒有了!
孩子還在發燒……我連給他買藥的錢都快沒了……晚棠,只有你能幫我了!
你以前那么善良……”他顛三倒四地哭訴著,涕淚橫流,曾經英俊的臉扭曲得不成樣子,
只剩下窮途末路的瘋狂和祈求。信息量太大。林薇卷款跑了?公司破產?債主堵門?
原來如此。怪不得。怪不得七天前還光鮮亮麗地開著豪車來接我“施舍”,
七天后就抱著孩子跪在了這油膩的餛飩店門口。不是良心發現。是走投無路,山窮水盡了。
所以想起了我這個被他親手送進監獄、榨干了最后一點利用價值的前妻?
把我當成最后的救命稻草?還是以為我還會像三年前那樣愚蠢,被他幾滴眼淚就哄得心軟?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著極致的惡心,從胃里翻涌上來,直沖喉嚨。我猛地掀開門簾,
走了出去。圍裙上還沾著油漬和蔥花,頭發隨意地綁著,幾縷碎發貼在汗濕的額角。
我的樣子,大概和這油膩的餛飩店一樣平凡狼狽。但我站得筆直,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
直直射向跪在地上的江臨。他的哭訴戛然而止,像是被我的眼神凍住了。懷里的孩子還在哭。
周圍的竊竊私語聲更大了。“晚棠……”江臨看著我,眼睛里瞬間燃起一絲希望的火苗,
那火苗燒得他不管不顧,“你肯見我了!我就知道!你還是在乎的!你幫幫我,最后一次!
看在……看在我們過去的情分上!看在……”“看在什么?”我開口了,聲音不高,
卻清晰地蓋過了孩子的哭聲和周圍的議論,冷得像西伯利亞的寒風,
“看在你親手把我送進監獄的情分?還是看在你和林薇在我坐牢期間結婚生子的情分?
”江臨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抱著孩子的手臂都在抖。“江臨,”我往前走了一步,
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看著他懷里那個哭得小臉通紅的孩子,
心臟某個地方還是被狠狠刺了一下,但隨即被更洶涌的恨意覆蓋?!笆掌鹉隳翘作{魚的眼淚。
”“當年你跪著求我替你頂罪的時候,也哭得這么‘情真意切’?!薄艾F在,
你抱著你和林薇的兒子,跪在這里,是想再演一出戲,
讓我這個‘前科犯’替你們這對狗男女收拾爛攤子?”“你告訴我,我憑什么?
”我的聲音不大,卻字字如刀,清晰地割開他虛偽的表皮,露出里面腐爛發臭的本質。
周圍瞬間安靜得可怕。所有人都豎起了耳朵,眼神在江臨和我之間來回掃射,
充滿了震驚和恍然大悟的鄙夷。江臨的臉由白轉紅,又由紅轉青,像是被人當眾扒光了衣服,
羞憤欲絕。他張了張嘴,想辯解什么,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懷里孩子越來越弱的哭聲。“晚棠……我……我不是……”他語無倫次,
眼神慌亂地躲閃。“不是什么?”我打斷他,嘴角勾起一個冰冷至極的弧度,
“不是想利用我?還是覺得我蘇晚棠坐了三年牢,就蠢得連狗改不了吃屎都忘了?
”“帶著你的兒子,”我指向店門外那條污水橫流的巷子,“滾?!薄皠e再出現在我面前。
”“否則,”我頓了頓,目光掃過他懷里蔫蔫的孩子,最終落回他驚恐的臉上,一字一句,
“我不介意把當年車禍的真相,告訴那些天天堵你家門的債主。你說,
他們要是知道你才是那個真正的肇事司機,還騙前妻頂罪,會怎么‘招待’你和你兒子?
”江臨猛地瞪大了眼睛,像是聽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話,抱著孩子的手臂劇烈地顫抖起來,
看著我的眼神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恐懼,仿佛第一次真正認識我。他連滾帶爬地站起來,
懷里的孩子被顛得又哭起來。他再也不敢看我一眼,也顧不上周圍那些刀子一樣的目光,
抱著孩子,像喪家之犬一樣,踉踉蹌蹌地沖出了人群,消失在菜市場骯臟的巷子盡頭。
留下身后一片嘩然的議論聲?!拔业睦咸鞝敗瓉硎沁@樣!”“坐牢是替這王八蛋頂罪啊?
他還跟小三結婚生孩子了?”“呸!人渣!剛才還裝可憐!抱著孩子來博同情!真不要臉!
”“這妹子夠硬氣!干得漂亮!”趙姐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
嘆了口氣:“小蘇啊……唉,進去吧,外頭冷。”我站在原地,身體僵硬得像塊石頭。
看著江臨消失的方向,那里只剩下污水和爛菜葉。剛才那股支撐著我的、冰冷的憤怒,
像潮水一樣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疲憊和一種深不見底的悲涼。原來,
恨一個人,也是這么耗力氣的事。我轉身,掀開油膩的門簾,走回后廚。重新打開水龍頭,
冰冷的水沖刷著我的手,也沖刷著剛才發生的一切。水聲嘩嘩。世界好像又只剩下了我。
只是,我知道,有些東西,再也回不去了。江臨那天抱著孩子狼狽逃走,
像一條被打斷了脊梁的狗。我以為他至少會消停一陣子。我低估了人被逼到絕境時的瘋狂,
也低估了江臨骨子里那份自私和厚顏無恥。他不敢再明目張膽地來店里鬧。
但他換了一種方式——無處不在的“偶遇”。我在菜市場入口的早點攤買兩個素包子當早飯,
一抬頭,就能看見他胡子拉碴、眼窩深陷地站在街對面,抱著那個看著總沒什么精神的孩子,
直勾勾地望著我。那眼神,像幽魂。我去公共水房提水,穿過狹窄潮濕的巷子,一拐彎,
他又在那里,像個沉默的鬼影,孩子趴在他肩上,小臉蔫蔫的。
他甚至在我租住的城中村那個破敗的小院門口徘徊過。
被隔壁撿破爛的李大爺拿著掃帚罵罵咧咧地趕走了。他不說話,不靠近,
就是那么陰魂不散地看著。像一道甩不掉的、骯臟的陰影。每一次“偶遇”,
都像一根細小的針,扎在我好不容易筑起的、堅硬的外殼上。提醒著我過去有多愚蠢,
現在有多不堪。煩躁,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越勒越緊?!靶√K啊,
”趙姐一邊飛快地包著餛飩,一邊瞟了我一眼,“門口那電線桿子,又杵那兒了。
”我正用力擦著油膩的灶臺,聞言動作一頓,沒回頭,只是把抹布攥得更緊,指節泛白。
“甭理他,”趙姐撇撇嘴,“這種爛泥扶不上墻的玩意兒,沾上了甩都甩不掉。
你就當他是空氣!他敢進來,老娘一笊籬烀他臉上!”趙姐的彪悍給了我一絲底氣。
可那如影隨形的窺視感,還是讓我后背發涼。這天傍晚,天色陰沉得厲害,
像是憋著一場大雨。店里沒什么客人,我提前收拾好,準備去街口的藥店買點治腰疼的膏藥。
站了一天,腰像要斷了。剛走出餛飩店沒多遠,拐進一條回家必經的、相對僻靜的小巷。
身后就傳來了急促又虛浮的腳步聲。“晚棠!蘇晚棠!”是江臨的聲音,嘶啞,急切。
我猛地停住腳步,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深吸一口氣,轉過身。江臨果然追了上來,
跑得氣喘吁吁,懷里依舊抱著那個孩子。孩子今天似乎格外安靜,小臉燒得通紅,
閉著眼睛趴在他肩頭,呼吸都有些急促?!巴硖模 苯R跑到我面前幾步遠的地方停下,
胸膛劇烈起伏,眼睛布滿紅血絲,死死地盯著我,帶著一種瀕死的絕望?!澳銕蛶臀?!
最后一次!就這一次!”他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在狹窄的巷子里回蕩。
“孩子……孩子燒了兩天了!越來越燙!我……我帶他去小診所看了,打了針,根本沒用!
醫生說……醫生說可能是肺炎,得趕緊去大醫院!可我……我身上一分錢都沒了!真的沒了!
房子沒了,車沒了,卡全凍結了!我連打車的錢都湊不出來!”他語速飛快,顛三倒四,
眼淚鼻涕又糊了一臉,配上他此刻落魄潦倒的樣子,確實有幾分凄慘?!巴硖?,
我知道我對不起你!我該死!我下輩子做牛做馬還你!可孩子是無辜的??!他才一歲多!
他不能有事!你看他,你看他燒成什么樣了!”他把孩子往前遞了遞,
想讓我看清孩子通紅的小臉。那孩子燒得迷迷糊糊,小眉頭痛苦地皺著,呼吸短促。我的心,
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孩子……我曾經也有過一個孩子。如果還在,
也該會跑會跳,會甜甜地叫我媽媽了……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
隨即就被更洶涌的冰冷壓了下去?!八阅??”我的聲音異常平靜,
平靜得連我自己都覺得陌生?!敖R,你抱著你和林薇的兒子,
來找我這個差點被他親爹媽害死在監獄里的前妻,要錢救命?
”江臨被我話里的冰冷刺得渾身一顫,遞著孩子的手僵在半空。
“晚棠……求求你……我實在沒辦法了……”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哭腔,
“我知道我沒臉求你……可孩子他……”“他需要錢去醫院,是嗎?”我打斷他,
目光掃過孩子燒紅的小臉,最終定格在江臨那張寫滿哀求的臉上,
嘴角慢慢扯出一個近乎殘忍的弧度。“江臨,你是不是忘了?”“當年我替你頂罪進去,
我肚子里那個才兩個月的孩子,他是怎么沒的?”“也是發著高燒,
在冰冷的看守所水泥地上,流掉的。”“那時候,你在哪里?
”“你在忙著找律師給我‘減刑’,忙著安撫你爸媽,忙著……和林薇雙宿雙飛吧?
”“我的孩子,他就不無辜嗎?!”最后一句,我幾乎是吼出來的。
積壓了三年的痛苦、憤怒、絕望,在這一刻轟然爆發。巷子里只有我們三個人,
我的聲音像刀子一樣刮在墻壁上,帶著回音。江臨如遭雷擊,抱著孩子踉蹌著后退一步,
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看著我的眼神,
充滿了巨大的恐懼和……一種遲來的、被刻意遺忘的驚駭。他大概,
真的從未想過那個被他輕易犧牲掉的孩子?!艾F在,你抱著你和林薇的寶貝兒子,來求我?
”我往前走了一步,逼近他,眼神像冰錐,“江臨,你告訴我,我憑什么要幫你?
”“憑你當年跪著求我頂罪時的‘深情’?還是憑你這三年和林薇逍遙快活的‘情分’?
”“看著你兒子生病,我確實很難受?!蔽业哪抗饴湓诤⒆油纯嗟男∧樕?,
心臟的位置傳來一陣細密的刺痛,“但這難受,不是因為同情你或者他。
”“是因為它讓我一遍又一遍地想起來,我那個連這個世界都沒來得及看一眼的孩子,
是怎么死的!”“是因為它讓我更恨你!恨你們!”我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發顫,
但我努力控制著。眼淚在眼眶里打轉,被我死死憋了回去。在他面前哭?他不配!
江臨徹底崩潰了。他抱著孩子,噗通一聲又跪了下去,不是上次那種帶著算計的跪,
而是真正被擊垮的、絕望的癱軟。
“晚棠……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該死……”他語無倫次地哭嚎著,
額頭抵著冰冷骯臟的地面,
救救他……你要我怎么樣都行……我把命賠給你……求求你……”孩子被他劇烈的動作驚醒,
發出微弱的、小貓似的哭聲。巷子口傳來腳步聲和說話聲,有人好奇地探頭探腦。
看著地上這個曾經意氣風發、如今卻像爛泥一樣匍匐在我腳邊痛哭流涕的男人,
看著他懷里那個因為父母罪孽而飽受病痛折磨的孩子。巨大的疲憊感,像冰冷的潮水,
瞬間淹沒了我。恨意還在,像燒紅的烙鐵,燙得心口發疼。但更多的,
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厭倦和悲涼。和這種人,糾纏不清,耗盡心力地去恨,去報復,值得嗎?
我的時間,我的生命,難道還要繼續浪費在這個爛人和他制造的爛攤子上?他毀了我的過去,
難道我還要讓他繼續毀掉我剛剛抓住的、這點微末的現在和未來?不值得。太不值得了。
我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只剩下死水般的平靜?!敖R,”我的聲音恢復了之前的冰冷,
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帶著你的孩子,滾去看病。”“別再出現在我面前。
”“這是最后一次警告?!薄叭绻?,或者你那個卷款跑路的老婆,再敢來騷擾我一次。
”“我保證,”我俯視著他,一字一句,清晰無比,“當年車禍的所有證據,
包括你親口求我頂罪的錄音備份(我瞎編的,但他不知道),會立刻出現在債主桌上,
還有……該出現的地方?!薄暗綍r候,你猜,是先找到你兒子的救命錢,
還是先找到你們這對‘亡命鴛鴦’?”江臨猛地抬起頭,臉上血色盡失,看著我的眼神,
如同看著地獄爬出來的惡鬼,充滿了極致的恐懼。他連滾帶爬地抱著孩子站起來,
再也不敢多說一個字,甚至不敢再看我一眼,像躲避瘟疫一樣,抱著哭鬧的孩子,
跌跌撞撞地沖出了小巷,消失在越來越濃的暮色里。這一次,他沒再回頭。
巷子里只剩下我一個人,還有遠處傳來的模糊市聲。冰冷的空氣吸入肺腑。
我靠著潮濕冰冷的墻壁,緩緩滑坐下去。不是累。是突然覺得,
支撐著自己的那根名為“恨”的骨頭,好像……斷了。也好。斷了,就輕松了。那天之后,
江臨和他那個病著的孩子,真的像人間蒸發了一樣,徹底從我的生活里消失了。
耳根子清凈了。世界好像都亮堂了幾分。在趙姐的餛飩店干活,雖然累,但踏實。
趙姐看我一個人不容易,月底發工資時,硬是多塞給我兩百塊?!澳弥?!看你瘦的,
買點好的補補!年紀輕輕的,日子還長著呢!”她嗓門大,話糙理不糙。日子還長。是啊,
再難,也比在鐵窗里數著日子過要強。我開始學著不去想過去。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當下。
包餛飩的速度越來越快,熬的骨頭湯連趙姐都夸香。小隔間被我收拾得干干凈凈,雖然簡陋,
但窗臺上養了兩盆綠蘿,生機勃勃。偶爾,夜深人靜,躺在硬板床上,
聽著隔壁傳來的呼嚕聲,還是會想起那個流掉的孩子。心口鈍鈍地疼。但那種疼,
不再尖銳得讓人窒息,更像一道陳年的舊傷疤,在陰雨天隱隱作痛。生活,總得往前看。
菜市場旁邊開了家社區診所,規模不大,但挺干凈。老板是個姓沈的醫生,叫沈青梧。
名字挺有味道,人看著也斯文干凈,三十出頭的樣子,戴副無框眼鏡。他常來店里吃餛飩,
總是點最便宜的小碗素餡,安安靜靜地吃完就走。有時店里忙,他也會等一等,從不催促。
一來二去,算是臉熟。那天下午,暴雨突至。豆大的雨點砸在餛飩店油膩的塑料頂棚上,
噼里啪啦,像炒豆子。店里一個客人都沒有。我正低頭用力擦著桌子,
想把一塊頑固的油漬蹭掉?!八弧币还摄@心的疼從腰眼猛地竄上來,
瞬間席卷了半邊身子。手里的抹布掉在地上,我痛得彎下腰,額頭瞬間冒出一層冷汗。
老毛病了。在里頭落下的病根,陰天下雨就犯,加上這段時間站得太久?!霸趺戳耍?/p>
”一個溫和的聲音在旁邊響起。是沈青梧。他不知什么時候進來的,大概是躲雨。
他快步走過來,想扶我又覺得不合適,手停在半空,眉頭微蹙地看著我:“扭到腰了?
”我疼得說不出話,只能咬著牙點點頭,冷汗順著鬢角往下淌。“別亂動?!彼Z氣沉穩,
帶著一種醫生特有的令人安心的力量,“我是醫生,你信得過的話,我幫你看看?
可能是腰肌勞損急性發作?!边@種時候,也顧不上什么男女大防了。我白著臉,點點頭。
他讓我扶著桌子站穩,自己半蹲下來,手指隔著薄薄的舊T恤,
在我后腰幾個位置不輕不重地按了幾下。“這里?還是這里?”“嘶……就那里!疼!
”“嗯,肌肉痙攣了?!彼栈厥?,站起身,“問題不大,但得處理一下,不然你動不了。
我診所就在旁邊,有藥,過去給你推拿一下,再貼個膏藥,能緩解很多。愿意過去嗎?
”我疼得直抽冷氣,看著外面瓢潑的大雨,再看看他鏡片后溫和清澈的眼睛,點了點頭。
沈青梧的診所確實很近,幾步路就到。里面干凈明亮,
彌漫著淡淡的消毒水和草藥混合的味道。他讓我趴在診療床上,動作很專業,也很規矩,
只專注在疼痛的部位。溫熱的手掌帶著力道適中的藥油,推按著痙攣僵硬的肌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