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砸在擋風玻璃上,雨刮器瘋狂擺動也刷不凈傾瀉而下的水幕。林晚死死攥著方向盤,
指尖發白。手機信號格徹底空了,導航屏幕卡在“距離柳溪村37公里”的界面,
像一道冰冷的嘲諷。車輪陷進泥坑的悶響傳來時,林晚絕望地閉上了眼。
引擎徒勞地嘶吼幾聲,徹底熄火。車窗外是潑墨般的濃黑夜色,只有被車燈勉強劈開的雨線,
瘋狂抽打著這片陌生的山野。她推開車門,冰冷的雨水瞬間灌進脖頸,激得她一個哆嗦。
泥漿沒過腳踝,昂貴的羊皮靴瞬間報廢。舉著毫無信號的手機在原地徒勞地轉了幾圈,
視野所及只有被暴雨沖刷得模糊猙獰的山影和瘋長的野草。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來。
就在她幾乎要被無助吞噬時,一聲沉悶又穿透雨幕的“叮鈴——”聲,突兀地撞進耳膜。
林晚猛地僵住,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那聲音…太過遙遠又太過熟悉。
她屏住呼吸,側耳細聽。“叮鈴…叮鈴…”不是幻覺!鈴聲沉穩,帶著一種奇特的節奏感,
正由遠及近,穿透嘩嘩的雨聲,固執地敲打著她的耳鼓。一道昏黃的光束刺破雨幕,
搖晃著靠近。光束下,一個高大沉默的身影漸漸清晰。他穿著老舊的深色雨衣,
帽檐壓得很低,看不清面容。他牽著一頭壯碩的黃牛,那沉穩的鈴鐺聲,
正是系在牛頸上的銅鈴發出的。牛背上,穩穩地放著一副同樣被雨水沖刷得發亮的木鞍。
男人在幾步外停住,黃牛噴了個響鼻,溫順地站著。他抬起頭,帽檐下露出一雙眼睛。
雨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線淌下,那雙眼睛在昏黃的手電光里,像沉靜的深潭,
又像淬了寒星的古井,直直地看向她。林晚的呼吸瞬間停滯。陸驍。十年光陰,
將那個沉默倔強的少年磨礪成了眼前這個如山岳般沉凝的男人。雨衣下露出的肩背寬闊,
握著牛繩的手骨節粗大,帶著經年勞作的痕跡。只有那雙眼睛,
褪去了少年時偶爾流露的局促和閃躲,沉淀下深不見底的幽暗和…一絲她讀不懂的復雜情緒。
他看著她,沒有說話。時間仿佛凝固,只有雨聲喧囂。“車…陷住了。
”林晚聽見自己干澀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在暴雨中顯得微弱而突兀。
陸驍的目光在她狼狽的身上掃過——濕透的昂貴套裝緊貼著,長發黏在蒼白的臉頰,
昂貴的鞋子深陷泥濘。他沉默地點了點頭,動作利落地將手電筒塞進雨衣口袋,
然后解下牛背上捆著的粗麻繩。他走到車尾,彎腰查看深陷的泥坑。雨水打在他寬闊的背上,
雨衣緊貼,勾勒出緊繃的肌肉線條。他熟練地將麻繩一端系在車尾的拖車鉤上,
另一端打了個結實的活扣,套在了黃牛強壯的肩胛處。整個過程,他一句話也沒說。
只有粗重的呼吸和牛偶爾的響鼻混在雨聲里。“阿福,”他拍了拍黃牛厚實的脖頸,
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安撫的意味,“慢點,走。”黃牛“哞”地應了一聲,仿佛真的聽懂了。
它低下頭,粗壯的前腿穩穩地蹬進泥里,肩背的肌肉塊塊隆起。陸驍站在車旁,
一手扶著車身,一手虛握著繩子,沉聲指揮:“走!”阿福開始發力。繩子瞬間繃直,
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嘎聲。車輪在泥漿里徒勞地空轉了幾下,猛地一沉,接著,
在黃牛沉穩而巨大的力量牽引下,伴隨著令人心顫的泥漿攪動聲,
沉重的車身竟一點點被拖出了泥坑!林晚站在雨里,渾身濕透冰冷,
心口卻像被什么東西燙了一下。她看著那個沉默的男人,看著那頭溫順而有力的老黃牛,
看著車燈照亮他沾滿泥漿的褲腿和側臉堅毅的線條。十年前那個暴雨夜,他也是這樣,
牽著阿福,把她和絕望中的父親從泥濘里拖了出來。
車子終于穩穩地停在了相對堅實的路面上。陸驍利落地解開繩扣,
將沾滿泥漿的繩子重新盤好,搭回牛背。“能開?”他終于開口,聲音比雨水還冷,
帶著久未開口的沙啞,目光落在駕駛座上。林晚慌忙點頭,拉開車門坐進去。擰鑰匙,
引擎發出幾聲虛弱的咳嗽,最終還是掙扎著啟動了。她搖下車窗,雨水立刻潑進來。
“謝謝…”她看著雨幕中牽著牛的高大身影,聲音被雨聲打得零碎,“我…去柳溪村,
看老房子。”陸驍的身影似乎頓了一下,帽檐下的陰影遮住了他的表情。他沒再說話,
只是抬起手,粗糙的手指指向車燈照亮的前方山路,一個岔道口隱約可見。然后,
他牽起牛繩,輕輕拍了拍阿福的脖子,轉身,高大的身影和溫順的黃牛,
緩緩融入了車燈無法穿透的濃重黑暗里。只有那沉穩的“叮鈴…叮鈴…”聲,在暴雨中回蕩,
越來越遠,直至徹底被雨聲吞沒。林晚望著那片吞噬了他身影的黑暗,握著方向盤的手,
冰涼一片,心口那個被燙過的地方,卻開始細細密密地疼了起來。柳溪村十年,變了很多,
又似乎什么都沒變。新鋪的水泥路通到了村口,但往里走,依舊是熟悉的坑洼土路,
雨后積著渾濁的水洼。路旁多了幾棟貼著刺眼白瓷磚的小樓,突兀地杵在灰撲撲的老屋群里,
像暴發戶咧著嘴傻笑。更多老屋則徹底坍塌了,斷壁殘垣上爬滿了野草和藤蔓,
無聲訴說著時間的殘酷。林家那三間老瓦房,孤零零地守在村子最西頭的坡地上,
如同一個被遺忘的句號。院墻塌了大半,露出里面叢生的雜草,高得快沒過窗臺。
院門歪斜地掛著,一把銹跡斑斑的鐵鎖,頑固地守著滿院荒涼。
林晚掏出母親臨終前塞給她的鑰匙,銅制的,沉甸甸的,帶著歲月磨出的光滑。
鑰匙插進鎖孔,生澀地轉動,發出令人牙酸的“咔噠”聲。推開吱呀作響的院門,
一股濃重的霉味混合著泥土和植物腐敗的氣息撲面而來。她的目光越過荒蕪的院子,
落在墻角那個同樣破敗不堪的牛棚上。棚頂塌陷了一角,露出烏沉沉的天空。棚柱歪斜,
仿佛隨時會徹底倒下。棚里空空蕩蕩,只有厚厚的灰塵和散落的幾根腐朽草料。
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透不過氣。那個曾經被父親每天清掃得干干凈凈,
鋪著干燥稻草,彌漫著青草和牛糞特有氣息的溫暖角落,徹底消失了。
連同那個總在棚里忙碌的沉默身影,一起被時光的塵埃深深掩埋。“喲!這是…林丫頭?
”一個帶著濃重鄉音、略顯尖利的嗓音在身后響起。林晚回頭。
一個穿著花布衫、身材微胖的中年婦女挎著菜籃子,正站在院門外,伸著脖子往里張望,
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好奇和打量。是鄰居王嬸,十年過去,胖了不少,
眼角的皺紋像刀刻一樣深。“王嬸。”林晚勉強扯出一個笑容。“哎呀!真是你啊!嘖嘖嘖,
這大城市的水土就是養人,瞧瞧,多水靈!跟畫報上的明星似的!”王嬸幾步跨進院子,
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在林晚身上掃視,從她微卷的發梢掃到沾了泥點的褲腳,
“聽說你在城里當大老板了?賺老鼻子錢了吧?這次回來是…賣老屋?
”林晚搖搖頭:“回來看看。”“看看?這破屋子有啥看頭!”王嬸撇撇嘴,
隨即像是想起了什么,聲音壓低了些,帶著點神秘的意味,“哎,看見陸家那小子沒?
就陸驍!剛才村口有人看見他牽牛回來,還幫你拖車了是不?”林晚的心跳漏了一拍,
含糊地“嗯”了一聲。“嘖!”王嬸一拍大腿,臉上露出一種混合著同情和幸災樂禍的表情,
“那孩子…命是真苦!你走了沒兩年,他爹那病就熬不住了,肺癆!咳得那叫一個嚇人,
人瘦得就剩一把骨頭。為了抓藥,家里能賣的都賣了,就差賣房子了。最后…唉!
”她重重嘆了口氣,聲音帶著一絲殘忍的唏噓,“最后沒轍了,把阿福給賣了!
賣給鄰村殺牛的張屠戶了!”林晚如遭雷擊,猛地僵在原地,渾身的血液似乎瞬間凝固了。
耳朵里嗡嗡作響,王嬸后面的話變得模糊不清。“…你是沒見著那個場面喲!陸驍那小子,
平時悶葫蘆一個,三棍子打不出個屁,那天…抱著阿福的脖子,哭得像個娃!那牛也通人性,
大顆大顆的眼淚往下掉,哞哞叫得人心都碎了!張屠戶帶人來牽,他死活不撒手,
最后是被他幾個叔伯硬掰開的…手指頭都掰脫臼了!阿福被牽走的時候,一步三回頭,
脖子上的鈴鐺響得那個慘喲…”王嬸的聲音還在繼續,
繪聲繪色地描述著那場十年前發生在村口的“慘劇”,
如同在講一個與她無關的、略帶獵奇色彩的故事。林晚卻一個字也聽不清了。她眼前發黑,
胃里翻江倒海,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才勉強支撐著沒有倒下。
阿福…被賣了?賣給…殺牛的?那個溫順地馱著她走過田埂、趟過小溪,
會在她害怕時用粗糙溫暖的舌頭舔她手心的阿福?那個在暴雨夜,和它的主人一起,
沉默而有力地把她和父親從泥濘絕望中拖出來的阿福?別賣了!殺了!
而陸驍…他抱著阿福哭?那個總是抿著唇,眼神倔強,
天塌下來似乎也不會皺一下眉頭的陸驍…抱著阿福的脖子,哭得像個孩子?手指被人掰脫臼?
十年間刻意塵封的記憶碎片,此刻裹挾著王嬸尖銳的敘述,如同燒紅的烙鐵,
狠狠燙在她的心上,滋滋作響。她想起最后一次見阿福。是她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
即將永遠離開柳溪村的前一天傍晚。她心情復雜地走到陸驍家破舊的院墻外。夕陽熔金,
把小小的院落染成溫暖的橘紅色。陸驍正蹲在牛棚門口,用一把舊刷子,蘸著水,
無比認真地給阿福刷洗著皮毛。水流順著黃牛油亮的脊背淌下,阿福舒服地瞇著眼,
偶爾甩甩尾巴。少年清瘦的脊背彎著,側臉在夕陽下顯得異常柔和專注。
他嘴里似乎還哼著什么不成調的曲子,聲音低低的,帶著一種林晚從未聽過的輕松和愉悅。
阿福溫順地站著,偶爾用碩大的頭顱,親昵地蹭一蹭陸驍的手臂。它頸上的銅鈴隨著動作,
發出清脆悅耳的“叮鈴”聲,在靜謐的黃昏里傳得很遠。那一刻的畫面,像一幅溫暖的油畫,
深深烙印在林晚的記憶深處。那是她對柳溪村,對陸驍,對阿福,最后也最溫柔的告別。
她甚至沒敢驚動他,只是遠遠地、貪婪地看著,心里塞滿了離愁別緒和對未知未來的迷茫,
還有一絲對眼前這份寧靜溫暖的、近乎貪婪的不舍。然后,她悄悄地轉身離開了。原來,
那竟是她看阿福的最后一眼。原來,那夕陽下清脆的“叮鈴”聲,
是阿福留在這個世界上的絕唱。原來,在她奔向繁華都市、擁抱新生的背后,
那個沉默的少年和他視為親人的老牛,被命運推進了怎樣一個冰冷絕望的深淵!
一股巨大的悲慟和遲來的、噬心蝕骨的愧疚,如同洶涌的暗潮,瞬間將她淹沒。
她扶著旁邊冰冷潮濕、長滿青苔的斷墻,才勉強支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
指甲在粗糙的磚石上刮擦出刺耳的聲音。“丫頭?林丫頭?你咋了?臉色這么難看?
”王嬸終于發現了她的異樣,停止了講述,疑惑地湊過來。林晚猛地吸了一口氣,
冰冷的空氣嗆得她劇烈咳嗽起來,眼淚不受控制地奪眶而出,混合著雨水,狼狽地滾落。
她用力推開王嬸試圖攙扶的手,
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王嬸…我…我有點不舒服…先…先回屋…”她幾乎是踉蹌著,
逃也似的沖進了身后那棟同樣散發著腐朽氣息的老屋。
沉重的木門在她身后“砰”地一聲關上,隔絕了王嬸探究的目光,也隔絕了外面濕冷的世界。
屋內更加昏暗,充斥著濃重的霉味和塵土氣。家具早已搬空,
只剩下一地狼藉的雜物和厚厚的灰塵。林晚背靠著冰冷粗糙的門板,身體無力地滑落,
跌坐在同樣冰冷骯臟的地面上。她蜷縮起來,雙臂緊緊抱住膝蓋,將臉深深埋進臂彎。
壓抑了十年的情緒如同決堤的洪水,沖破所有理智的堤壩,洶涌而出。她想起小時候,
父親身體尚可時,家里的牛棚也總是干干凈凈。阿福是頭溫順的母牛,
是陸驍父親在陸驍十歲那年從集上牽回來的,瘦骨嶙峋,眼神怯怯。陸驍像得了寶貝,
每天割最嫩的草,刷洗得最勤快。她喜歡去找陸驍玩,更多時候是去看阿福。
陸驍總是不怎么說話,但會默許她小心翼翼地摸阿福的鼻子,或者遞給她一把青草讓她喂。
有一次,她學著陸驍的樣子爬到牛背上,阿福突然動了一下,她嚇得尖叫,差點摔下來。
是陸驍眼疾手快扶住了她。他仰頭看著她,眉頭皺得緊緊的,
第一次對她說了比較長的話:“抓穩鞍子,別亂動。阿福很穩。”他的聲音悶悶的,
帶著點責備,但扶著她胳膊的手卻很穩。后來,他牽起牛繩,阿福便邁開步子,
穩穩當當地在打谷場上一圈圈走著。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她坐在高高的牛背上,
視野開闊,晚風吹在臉上,看著少年沉默而可靠的背影,心里第一次涌起一種奇異的安全感。
父親病倒后,家里境況一落千丈。母親整日以淚洗面,醫藥費像個無底洞。是陸驍和他父親,
趕著阿福,幫她把地里成熟的麥子搶收回來。是陸驍,在暴雨沖垮了她家田埂時,冒著雨,
踩著泥濘,用阿福馱來石頭和草袋幫她堵住缺口。
還有那個改變一切的暴雨夜…父親突發急癥,村里的赤腳醫生束手無策,
必須立刻送去鎮上的醫院。外面電閃雷鳴,山路泥濘不堪,拖拉機根本開不出去。
絕望像冰冷的潮水淹沒了一切。是陸驍,頂著瓢潑大雨沖進她家,渾身濕透,
雨水順著他年輕卻緊抿的唇線往下淌,眼神卻像淬了火的石頭,又亮又沉。
他只說了兩個字:“等我。”他跑回家,牽來了阿福。在阿福寬厚溫暖的背上,
他鋪上了家里最厚實的舊棉被。他和父親一起,小心翼翼地把昏迷不醒的父親抬上牛背,
用繩子固定好。然后,他脫下自己的舊雨衣,嚴嚴實實地蓋在父親身上。“扶穩叔。
”他對林晚說,聲音在雨聲中異常清晰。他牽起牛繩,自己只戴了一頂破斗笠,
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暴雨如注、泥濘不堪的山路上。阿福喘著粗氣,
巨大的蹄子每一步都深深陷入泥濘,又奮力拔出,穩穩地馱著背上沉重的負擔。
銅鈴在風雨中發出沉悶而堅定的“叮鈴”聲,成了那絕望黑夜中唯一的指引和依靠。
山路崎嶇濕滑,好幾次阿福腳下打滑,陸驍都用盡全力死死拽住韁繩,
用自己瘦削的肩膀頂住牛身,硬生生穩住。泥漿濺了他滿頭滿臉,
雨水順著他的下巴匯成小溪流下,他卻像釘在路上一樣,一步不退。
林晚緊緊扶著牛背上的父親,雨水和淚水模糊了雙眼,
只能看到前面那個在風雨中拼盡全力、如同磐石般的身影,還有阿福那沉穩寬厚的脊背。
那一刻,牛背上的顛簸不再是恐懼,而是唯一的生路。靠著阿福,
他們硬是把父親及時送到了鎮醫院。醫生說再晚半小時,人就沒了。父親撿回了一條命,
雖然身體徹底垮了,但終究是活了下來。那晚之后,阿福在林晚心中,
不再只是一頭溫順的牛,它是恩人,是救星,是那段晦暗絕望歲月里,沉默而強大的守護神。
而陸驍…那個沉默寡言的少年,他的背影,連同阿福沉穩的鈴聲,
一起深深地刻進了她的骨血里。然而,她走了。拿著錄取通知書,
帶著母親東拼西湊和父親賣牛的錢(家里最后那頭老牛),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柳溪村,
奔向了繁華的都市,奔向了沒有泥濘、沒有風雨、也沒有陸驍和阿福的新生活。
她沉浸在離別的傷感、新生活的沖擊和對未來的憧憬里。她偶爾會想起陸驍,想起阿福,
想起那個暴雨夜。她以為,他們還在柳溪村,過著雖然清苦但平靜的生活。她寄過錢,不多,
是她在城里做家教省下的,寄給陸驍,想幫他改善生活,也彌補一些自己心里的虧欠。
錢被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沒有只言片語。她以為他只是倔強,自尊心強,不肯接受施舍。
她從未深想,他此時正經歷著怎樣的煉獄!他失去了父親!為了救父親,他賣掉了阿福!
賣給了他從小一起長大、視若親人的阿福!賣給屠戶!王嬸描述的每一個字,
都像淬毒的刀子,反復凌遲著她遲來的良心。
陸驍抱著阿福的脖子痛哭…手指被掰脫臼…阿福一步三回頭,
鈴鐺響得凄慘…這些畫面在她腦海中瘋狂閃現,清晰得讓她窒息。她離開時,
以為帶走的只是離愁,留下的不過是暫時分別的故人。卻不知,她轉身奔向繁華的背影后,
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守護者,為了救另一個對她同樣重要的守護者(她的父親),
被推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啊——”一聲壓抑到極致、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
終于沖破了喉嚨,在空蕩破敗的老屋里回蕩。林晚蜷縮在冰冷的地上,肩膀劇烈地顫抖著,
淚水洶涌而出,沖刷著臉上的灰塵和雨水,也沖刷著十年來自以為是的冷漠和遺忘。
她欠他的。欠阿福的。這份債,沉甸甸地壓在她心上,壓得她幾乎無法呼吸。
十年都市的浮華,在此刻柳溪村老屋的腐朽氣息里,碎得一文不值。第二天,雨停了。
天空洗過一樣,是那種刺眼的、不真實的湛藍。陽光灼熱地炙烤著泥濘的大地,
蒸騰起潮濕悶熱的水汽。林晚幾乎一夜未眠,眼睛紅腫,臉色蒼白。她簡單洗漱了一下,
換了一身素凈的棉麻衣褲,踩著一雙結實的帆布鞋,走出了老屋。
她沒再理會王嬸隔著院墻探究的目光,徑直朝著村子東頭走去。
她知道陸驍家的老房子在哪兒。那三間土坯房比她家老屋更顯破敗。院墻倒塌得更厲害,
幾乎不成形狀。院門是幾塊破木板勉強釘成的,歪歪斜斜地掛著。院子里同樣荒草叢生,
但角落里那個小小的牛棚,卻似乎被清理過。雖然棚頂依舊塌陷,柱子歪斜,
但地上鋪著一層新割的、還算青翠的草,在陽光下散發著微弱的青草氣息。
林晚的心猛地一顫。她猶豫了一下,伸手推開那扇虛掩的破院門,發出吱呀的聲響。
院子里空無一人。只有幾只麻雀在草叢里蹦跳,被她驚動,撲棱棱飛走了。
她的目光落在牛棚門口。那里放著一個磨損得看不出顏色的舊木盆,盆里裝著半盆清水。
陽光照在水面上,折射出細碎的光點。就在這時,身后傳來腳步聲,沉穩而有力。
林晚倏地轉身。陸驍正從屋后的小路走上來。他換了一身干凈的深藍色舊工裝,
褲腿挽到膝蓋,露出結實的小腿,腳上是一雙沾滿泥巴的黃膠鞋。肩上扛著一大捆青草,
草葉上還帶著露珠,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汗水順著他古銅色的脖頸流下,浸濕了衣領。
他看到站在自家破敗院子里的林晚,腳步頓住了。扛著草捆的肩膀肌肉明顯繃緊了一瞬,
深邃的眼眸里掠過一絲極快的錯愕,隨即又恢復了那種沉沉的平靜,像一口無波的古井。
他沉默地看著她,沒有詢問,也沒有歡迎的意思,仿佛她只是一個誤入此地的陌生人。
“陸驍…”林晚的聲音干澀得厲害,帶著一夜未眠的沙啞和無法掩飾的局促,
“我…我來看看。”陸驍沒應聲,只是走到牛棚門口,動作利落地將肩上沉重的草捆卸下,
輕輕放在那層鋪好的青草旁邊。他直起身,背對著林晚,拿起那個舊木盆,
走到院子角落一個用石頭壘砌的簡易水槽邊。水槽接著一根從山上引下來的竹管,
清澈的山泉水正汩汩流入。他舀起一盆清水,走回牛棚,
將水倒進棚里一個同樣破舊但干凈的石槽里。清冽的水注入石槽,發出嘩啦的聲響,
在寂靜的院子里格外清晰。做完這一切,他才轉過身,面對林晚。他拍了拍手上的草屑,
目光平靜地落在她臉上,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個無關緊要的物件,沒有任何溫度。“看什么?
”他終于開口,聲音低沉平穩,聽不出情緒。林晚被他過于平靜的目光看得心頭發慌,
準備好的道歉和解釋堵在喉嚨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下意識地看向那個空蕩蕩、卻鋪著新草、放著清水的牛棚,鼻子一酸,
脫口而出:“阿福…它…”后面的話,卻像被魚刺卡住,怎么也說不下去。
陸驍的眼神驟然一沉。那深潭般的平靜瞬間被打破,
一股冰冷的、帶著痛楚和戾氣的暗流洶涌而上。他下頜的線條繃緊,
薄唇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死了。”他吐出兩個字,聲音不高,
卻像兩塊冰冷的石頭砸在地上,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殘酷終結感。“十年前就死了。
”他又補充了一句,目光銳利如刀,直直刺向林晚,仿佛要將她釘在原地,
看清她臉上每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林晚的臉色瞬間慘白如紙。
雖然早已從王嬸那里知道這個結果,但親耳聽到陸驍用這樣冰冷的語氣說出來,
沖擊力依舊巨大得讓她站立不穩。她踉蹌著后退半步,扶住了旁邊一截坍塌的矮墻,
指尖傳來粗糙冰冷的觸感。“對…對不起…”她艱難地開口,聲音破碎不堪,
帶著濃重的鼻音,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是為了我爸的藥錢…陸驍…對不起…”淚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上來,
模糊了視線。陸驍看著她狼狽哭泣的樣子,眼神復雜地變幻著。
憤怒、痛楚、嘲諷、還有一絲深藏的疲憊,在他眼底交織翻滾。他喉結滾動了一下,
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重重地、帶著一種自嘲意味地嗤笑了一聲。“對不起?
”他重復著這三個字,嘴角扯出一個極其冰冷苦澀的弧度,目光卻越過林晚,
投向遠處連綿起伏的青色山巒,聲音里帶著一種被歲月磨礪過的、深沉的疲憊和尖銳的嘲諷,
“林晚,你的對不起,能換回阿福的一條命嗎?能換回我爹在病床上多喘一口氣嗎?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林晚蒼白的臉上,那眼神銳利得讓她無所遁形:“十年了。
你現在說對不起,除了讓你自己心里好過點,還有什么用?”每一個字,
都像裹著冰渣的鞭子,狠狠抽在林晚的心上。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是啊,
她的道歉蒼白無力,除了彰顯她的自私和遲來的愧疚,還能改變什么?阿福死了,
陸驍的父親也死了,那個暴雨夜守護過她的少年,
早已在十年前那場更殘酷的風暴中被碾碎了。“我…”她哽咽著,語無倫次,
“我…我寄過錢…我…”“錢?”陸驍打斷她,眼神里的嘲諷更深了,
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涼,“你寄的那些錢,能買回阿福嗎?能讓我爹活過來嗎?
林晚,有些東西,不是錢能買的。”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空蕩蕩的牛棚,聲音低沉下去,
帶著一種沉重的、仿佛背負著整個山巒的重量:“阿福…它不只是頭牛。它是我兄弟,
是我爹走之前,唯一放心不下、叮囑我要好好照顧的‘家人’。”他的聲音有些發哽,
但很快被他強行壓了下去,重新變得冷硬,“可我沒用,我護不住它,也護不住我爹。
”他不再看林晚,彎腰拿起靠在墻邊的一把磨得锃亮的鋤頭,扛在肩上,轉身就朝院外走去,
背影決絕而孤寂。“陸驍!”林晚急急地喊了一聲。陸驍的腳步頓住,卻沒有回頭,
只留給她一個沉默而抗拒的背影。“我…我能做點什么嗎?”林晚的聲音帶著卑微的祈求,
眼淚無聲地滑落,“我知道什么都彌補不了…但…”“不用。”陸驍的聲音從前方傳來,
冷硬得不帶一絲轉圜余地,“你林大小姐,跟我們這破地方,早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了。
看完了,就走吧。別再來。”說完,他邁開大步,頭也不回地走出了破敗的院門,
沿著那條泥濘的小路,很快消失在坡下那片茂密的竹林里。陽光落在他寬闊的肩背上,
卻驅不散那層濃重的、化不開的孤寂和冰冷。院子里,只剩下林晚一個人。陽光刺眼,
空氣悶熱,她卻感覺置身冰窟。陸驍最后的話,像一把生銹的鈍刀,
反復切割著她早已鮮血淋漓的心。“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別再來…”她緩緩蹲下身,
抱著膝蓋,將臉深深埋進臂彎,無聲地痛哭起來。為死去的阿福,為逝去的陸叔叔,
為那個在絕望中賣掉兄弟、失去父親、獨自扛起一切的少年,
也為自己遲來了十年、廉價而無用的懺悔。不知過了多久,
哭得精疲力竭的林晚才慢慢抬起頭,臉上淚痕交錯。她失魂落魄地站起身,
腳步虛浮地走出陸家破敗的院子。她漫無目的地走在村中的土路上,陽光灼熱,
曬得她裸露的皮膚發燙。路過村口那棵巨大的老樟樹時,樹下幾個納涼的老人停下了閑聊,
目光齊刷刷地投向她,帶著毫不掩飾的好奇和打量。林晚低著頭,加快了腳步,
只想盡快逃離這些目光。“哎,那不是林家閨女嗎?”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是啊,
聽說在城里發財了,開著小轎車回來的!”“嘖嘖,看看那穿戴,
跟咱們就是不一樣…”“可惜了老林家,林老哥走得早,她娘也…唉…”“對了,
她剛才是不是去陸驍家了?嘖,還去找那小子干啥?
克父克牛的掃把星…”最后那句刻薄的話,像根毒刺,狠狠扎進了林晚的耳朵。
她猛地停住腳步,霍然轉身!說話的是個頭發花白、一臉刻薄相的老太婆,正搖著蒲扇,
對上林晚驟然銳利起來的目光,訕訕地閉上了嘴,眼神卻依舊帶著不屑。
一股無名火猛地竄上林晚的心頭。她不是為自己被議論而憤怒,而是為陸驍!這十年,
他獨自一人,背負著“克父克牛”的污名,在這個閉塞的小山村里,是如何熬過來的?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情緒,沒有理會那些目光,挺直脊背,朝著自己老屋的方向走去。
然而,那句“掃把星”卻像魔咒一樣在她耳邊盤旋。回到老屋,那腐朽的氣息讓她更加窒息。
她無法再待下去,拿起車鑰匙,發動了車子。
引擎的轟鳴聲引來幾個在附近玩耍的孩子的圍觀。她緩緩將車開出村子,
在路過村口小賣部時,下意識地踩了下剎車。小賣部門口支著幾張油膩膩的桌子,
幾個穿著汗衫的男人正圍坐著打牌。其中一個背對著馬路的男人,背影異常高大熟悉。
他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灰色背心,露出古銅色、肌肉虬結的臂膀。他微微弓著背,
專注地看著手里的牌,后頸的線條剛硬。是陸驍。林晚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猶豫著要不要下車,哪怕只是再遠遠看他一眼。就在這時,牌桌上爆發出一陣哄笑。
一個尖嘴猴腮、叼著煙的男人,嬉皮笑臉地推了陸驍一把:“喂,驍子!
聽說城里來的富婆去找你了?嘖嘖,是不是看你小子身板壯,想包養你啊?哈哈哈!
”哄笑聲更大了。陸驍捏著牌的手指猛地收緊,骨節泛白。他緩緩抬起頭,
側臉的線條繃得死緊,下頜角如同刀削斧鑿。他沒有看那個嬉笑的男人,也沒有看其他人,
只是盯著手里的牌,眼神沉得嚇人,像暴風雨來臨前壓抑的海面。“放你娘的屁!
”他低吼了一聲,聲音不大,卻像悶雷滾過,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暴戾。
他猛地將手里的牌狠狠拍在油膩的桌面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整個牌桌瞬間安靜下來。
那個嬉笑的男人被他兇狠的眼神懾住,笑容僵在臉上,煙頭差點掉下來。陸驍不再看任何人,
猛地站起身。他高大的身軀帶著一股迫人的壓力,凳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聲響。
他看也沒看林晚停在路邊的車,徑直朝著村外那條通往山里的土路大步走去,背影僵硬,
每一步都踏著壓抑的怒火。林晚坐在車里,手心全是冷汗。
她看著陸驍決絕的背影消失在通往山坳的小路盡頭,看著他剛剛坐過的位置,
那張被他拍在桌上的牌——一張刺眼的紅桃Q,女王的臉在油膩的桌面上顯得格外諷刺。
她握著方向盤的手微微發抖。十年都市生活練就的冷靜和世故,
在陸驍那壓抑著巨大痛苦的暴怒面前,不堪一擊。她終于明白,
她那些自以為是的歉意和補償,在這個傷痕累累的男人面前,是多么的蒼白和可笑。
她帶來的,或許只是又一次揭開傷疤的刺痛。她啟動車子,緩緩駛離了柳溪村。后視鏡里,
破敗的村莊越來越遠,最終消失在蜿蜒的山路盡頭。這一次,她沒有回頭。她知道,
有些傷口,需要時間和空間去舔舐,而她的出現,或許本身就是一種打擾。回到城里,
林晚的生活看似恢復了平靜。上班,開會,應酬,穿梭在鋼筋水泥的叢林里。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柳溪村那短短兩天的經歷,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
激起的漣漪從未平息。陸驍那雙沉痛的眼睛,阿福空蕩蕩的牛棚,王嬸刻薄的講述,
牌桌上那張刺眼的紅桃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