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塵低語雨夜，我推開“淵默齋”沉重的木門，成為古董店的新伙計。塵封的博古架上，
每件古董都凝著血淚和癡妄。明代的螺鈿漆盒里鎖著深宮妒火，
戰國的玉璧沁著將軍未寒的血。月明時，一件嫁衣無風飄起，
滲出深色痕跡；角落的青銅燭臺毫無征兆地流淚；無人彈奏的古箜篌突然響徹幽怨哀曲。
老板說：“別觸碰任何帶恨的物件，它們只想借你的體溫重演宿命。”那一夜，
老主顧冒雨帶走鎏金面具，凌晨街頭傳來慘呼，面具上鮮血淋漓。
院緊閉的鐵門：“那里面……”老板神色疲憊：“它們在等待下一個肯用靈魂交換故事的人。
”雨聲漸大，門縫里有濃黑涌動。“它們真的活得……太久了。”深夜，
黏稠而沉重的雨水毫不留情地砸在青石板上，聲音密集得近乎空洞。寒意乘勢滲入骨髓，
帶著江南雨季特有的、令人窒息的氣悶和腐朽氣息。檐角殘留的水線斷斷續續墜下，
在昏光下泛出渾濁光暈。我攥著那張被雨浸得軟塌塌、字跡模糊的薦條，
停在了“淵默齋”門口。店門沉郁而古拙，是整塊黑楠木刨成的，
深得幾乎吸盡了周圍的光線。門楣上方懸著一塊木質老匾，蒙著不知多少年積累的厚塵，
只能勉強辨認出一個陰刻的“默”字，厚重得如同從舊時光里直接拓印下來。
兩盞早已熄滅、蒙著污垢的燈籠在濕冷的風里輕微搖晃，吱呀作響，
仿佛在替這無言的店招嘆息。周圍太暗了，黑暗本身就像一種粘稠的實體，
從幽深小巷的陰影里爬出來，將這“淵默齋”緊緊纏繞在懷中，
一絲光、一絲生氣都不讓逃逸。我用盡力氣去推那扇門。鉸鏈發出幾聲艱澀異常的呻吟，
仿佛一個沉睡太久的老人的關節在痛苦地活動。門開了，
一片更濃重、更陰冷的黑暗挾裹著塵封百年的氣味撲面而來，直嗆入肺腑深處，
瞬間凍結了奔涌的血液。“咿呀……”銅鈴因我推門的動作微微一顫，
上面厚重的銅銹斑駁中露出些許冷硬光澤，鈴聲嘶啞，只發出一點短促又拖沓的濁音，
便迅速湮沒在周遭的寂靜與濃稠的霉味里，連回響都吝嗇給予。
里艱難爬進的、被厚重琉璃瓦濾過的微弱月光算光線的話——店內的景象一寸寸在眼前凝滯。
空間幽深異常，深得仿佛看不到盡頭。一排排暗沉的紫檀或花梨木博古架無聲矗立，
如同沉默守衛的森然墓碑，擠滿了視線所及的每一個角落。架子上，
大大小小、奇形怪狀的古董以一種令人窒息的姿態堆疊、簇擁著，擠得毫無章法。
如土偶；銅器的綠銹則凝結成苔蘚般濃稠的暗綠外殼；還有更多不知名的玉、石、木、漆器，
全都被厚厚的塵埃覆蓋，蒙著一層灰敗而陳舊的色調。
蛛絲在極其細微的氣流中顫巍巍地漂浮，粘黏在器物的棱角之間，勾勒出半透明的幽密輪廓。
空氣沉滯得如同凝固了千年粘膠，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小心翼翼，
怕驚醒了某種在深眠中蟄伏的龐大存在。我僵立在門檻以內，雨水自身后的黑暗淌進來，
濡濕了門內一小塊青黑色的磚地。一個佝僂著背、幾乎與周遭陰影融為一體的老者，
悄無聲息地從最里面一個被巨大漆柜陰影籠罩的角落踱了出來。
他那身深青色的布衫簡直像從架子上某件蒙塵器物身上剝下來一般陳舊，
面色是長期缺乏陽光的灰敗無華，瘦削得仿佛只剩下一個骨架支撐著空懸衣裳。唯有一雙眼，
深陷在刻滿歲月溝壑的眼窩里，亮得極其矛盾，像埋在深井底的兩塊冷硬的石頭，
清晰地映照出我倉惶失措的身影。他沒有任何寒暄，
目光在我手中那張被雨水浸得即將爛掉的薦條上，極其短暫地一掠。“跟我來。
”三個字從他嘴里飄出來，干澀而平板，毫無高低起伏，
比門外那具銅鈴的鳴響更沒有生命的氣息。我默默點頭，跟著他踏入這片靜止的時間沼澤。
灰塵在腳下細碎作響，仿佛碾碎了無數過往時光的骨骸。
他帶著我穿過一列列如儀仗隊般肅穆的博古架，經過那些深埋于時間塵埃之下的幽微物件。
每一件器物仿佛都攜帶著沉睡的低語，在無光的角落里向我傳遞著冰涼的觸感。
一只半開的明代螺鈿漆盒，貝殼鑲嵌的圖案已剝落大半，露出底下枯槁的木胎，
盒內深不可測，
透著一股陰冷的、陳舊的脂粉味和別的什么說不清的酸腐氣息；不遠處的古舊木架上，
一枚戰國玉璧靜靜躺在絨布襯里，水銀沁色暗沉，在陰影里凝固成一灘濃郁得化不開的朱紅。
“莫懷山。”老者終于又開口，聲音依舊毫無波瀾，“叫我莫老板就行。
”他枯瘦的手指向架子深處一抹極其不協調的、明亮刺眼的朱紅色，“今晚你睡那邊。
鋪蓋備好了。”角落離店門很遠，緊挨著后墻，
隔著一架蒙塵的舊屏風擺著一張窄小的硬板床。墻很高，
上方唯一通向外界的是一面早已褪色朽壞的圓形小窗，緊閉著，
更像是一堵被徹底封死的屏障。莫老板的脊背似乎又彎了一點，
他繞過一架巨大的漆金彩繪圍屏，圍屏后，
一個龐大而沉重的陰影靜靜坐落著——一扇緊閉著、深嵌在厚厚磚墻里的厚重鐵門，
沒有一絲光亮從門縫里溢出。那扇門的色澤異常黯沉，即使是在最濃黑的角落，
它依舊能把所有微弱光線都無情地吸噬干凈。門上掛著一把巨大的黃銅老鎖，鎖形猙獰，
如同某種古老的怪獸，靜待著吞噬。他并未在那扇詭異鐵門前停留，而是無聲地走向店門。
一只枯瘦的手輕輕扶上門邊一只蒙塵的青銅異獸香爐，
指尖無意識地擦過獸首頭頂雕刻的深槽，仿佛拂去積年舊夢的浮塵。
外面的雨聲嘶吼得更猛烈了，如同無數只冰冷的手在瘋狂拍打著這沉沉的古木門扉。
“柜臺上有個銅盆，接了雨水，沾濕抹布先擦擦架子。”他終于回頭再次交代，
目光滑過我僵立的身影，“只擦亮處，積灰……莫碰。
”目光隨即指向一只擱在最高層的、落滿塵埃的紫砂壺，壺身線條粗獷，
卻隱隱透著一股難以言說的沉重與肅殺之氣。“還有那把壺，”他頓了頓，
聲音像是蒙上了一層薄霧，微不可察的低沉下來，“別動它……特別別沾水。一滴都不行。
”眼神里沒有解釋的意圖，只有深深的疲憊如同藤蔓纏繞著那些深邃的皺紋。他輕輕拉開門，
濕冷的風裹著更猛烈的雨點涌了進來，沖得他瘦弱的身影微微一晃。“我很快回來。
”沉重的木門“哐”一聲悶響，在我身后重新合攏。我僵硬地站在原地，仿佛被釘在地面。
店內僅存的微弱光亮隨著門扉合攏變得更加微茫，
所有的博古架在殘余光線下拉出更長、更扭曲的影子，縱橫交錯地切割著僅剩的空間。
死寂像一池冰水迅速上漲，淹沒到了我的胸口，窒息感伴隨著深入骨髓的寒意攫住了我。
我艱難地邁動凍僵的腿，依言走向柜臺方向。就在我接近中央區域時，
目光被墻角一件物件死死拽住——一件嫁衣。即便堆積著厚重的灰塵，
那刺目的紅色依然如同凝固的血泊，頑強地從昏暗光線里透出觸目驚心的色彩。
繁復的金線繡花纏枝蓮早已失去了光澤，蒙在厚厚的塵埃之下，顯出沉重的衰敗。
它就那樣懸掛在角落深處的高架上，衣擺靜止地垂落著。此刻，店里一絲風都沒有。
可我清晰地看見，那件沉重的、本該如同垂死蝴蝶般的衣擺，在死寂的空氣中猛地向上一揚！
幅度不大，卻帶著一股詭異的靈動，仿佛有什么無形之物在裙內掙脫束縛，急切地探出形態，
隨即又頹然垂落。伴隨著這詭異的舞動，大塊深色的濕跡，像飽飲了雨水般，
在嫁衣胸口那片最耀目的紅色上迅速洇開、蔓延……那深色邊緣擴散扭曲，
像極了傷口凝固前滲出的血印。刺骨的寒意猛地竄上我的脊梁骨，頭皮瞬間炸開。
我踉蹌著連連倒退，后背重重撞上堅硬冰冷的木柱架子，“嘩啦啦”一陣瓷器搖晃的脆響。
架子上一尊小巧的白玉觀音輕輕晃動，慈目低垂的面孔在陰影里模糊成一片憐憫。
我猛地扭頭，目光掃視中，架子另一端的某個物體映入了視線——一只青銅燭臺。
它是一只人面鳥獸的形態，人面神情似是悲苦，鳥身扭曲，爪子里緊緊攫住盤繞彎曲的燭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