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零年的春天來得特別晚。三月初了，柳樹才冒出嫩黃的芽尖，村口的積雪還沒化干凈。
姜曉蘭站在貼著大紅喜字的土坯房前，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藍布褂子的衣角。
風吹起她額前的碎發，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一雙濕漉漉的眼睛。"建國，再吃個雞蛋。
"婆婆王秀英從灶房追出來，硬往周建國軍裝口袋里塞了兩個煮雞蛋，"路上餓了吃。
"周建國挺拔得像棵白楊樹，嶄新的軍裝襯得他肩膀格外寬。他接過雞蛋，
轉頭看向自己的新婚妻子。三天前，這個扎著麻花辮的姑娘還只是隔壁村會計家的閨女，
現在卻成了他的媳婦。"曉蘭，我走了。"周建國聲音很低，
像是怕驚擾了屋檐下剛筑巢的燕子，"你在家...聽娘的話。"姜曉蘭點點頭，喉嚨發緊。
她想說很多話，想問什么時候能再見面，想讓他多留幾天，
可最終只是把連夜趕制的布鞋塞進他背包里。"路上小心。"她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村口的吉普車按了兩下喇叭。周建國最后看了眼低著頭的妻子，轉身大步走向車子。
姜曉蘭終于抬起頭，只看見車門關上時一閃而過的軍綠色衣角。"行了，
人都走沒影了還看啥？"王秀英扯了扯兒媳的袖子，"缸里沒水了，趁日頭好趕緊挑兩擔去。
"這是姜曉蘭嫁到周家的第三天。婚禮簡單得近乎簡陋，兩斤水果糖，一包大前門，
生產隊借了間倉庫擺了三桌。新郎胸前戴著大紅花，和新娘對著毛主席像三鞠躬就算禮成。
洞房花燭夜，周建國粗糙的手指解開她衣扣時，姜曉蘭疼得咬破了嘴唇也沒敢出聲。
水井在村西頭，姜曉蘭挑著空桶走在土路上，幾個納鞋底的婦女沖她指指點點。
"聽說是周家花三百塊錢彩禮娶的？" "可不，周建國在部隊當排長，津貼高著呢。
" "嘖嘖，攀上高枝了..."姜曉蘭加快腳步，扁擔在肩上晃悠。
她不是不知道村里人怎么說——周家兒子在部隊有出息，娶個鄉下姑娘圖啥？
還不是圖她爹是大隊會計，能給家里多分點糧。水桶沉甸甸地壓在她單薄的肩膀上，
就像那些閑言碎語一樣沉。傍晚喂豬時，小姑子周建紅倚在豬圈門框上嗑瓜子。"嫂子，
聽說你念過初中？"瓜子皮吐在食槽邊上，"我哥信里說讓你教我算術。
"姜曉蘭攪著豬食點點頭。她初中畢業那年正好趕上停課，回家幫著掙工分，
沒想到這點文化現在成了嫁妝。"那你先把這堆衣裳洗了。"周建紅踢了踢腳邊的木盆，
"我同學約我去公社看電影呢。"沒等回應，十六歲的姑娘已經甩著兩條長辮子跑遠了。
灶房里，王秀英正在搟面條。面粉撲簌簌落在案板上，像一層薄雪。"曉蘭啊，
咱家不養閑人。"婆婆頭也不抬地說，"建國在部隊保家衛國，你在后方得把家撐起來。
""我知道，娘。"姜曉蘭蹲在井臺邊搓洗衣服。初春的井水刺骨，她手指很快凍得通紅。
一件軍裝混在衣服堆里，是周建國換下來沒帶走的。她把臉埋進衣服深吸一口氣，
聞到了淡淡的汗味和槍油味。夜里，姜曉蘭趴在炕頭給周建國寫信。煤油燈芯剪了又剪，
還是冒著黑煙。她寫自己學會了蒸窩頭，寫后院那棵棗樹發芽了，
寫娘讓她當了婦女小隊的記分員。寫到最后，眼淚砸在信紙上暈開了鋼筆字，
她趕緊用袖子擦干，重新抄了一遍。信寄出去后，姜曉蘭開始數日子。
村里郵遞員每周三來一次，每次她都借口去自留地摘菜，在村口老槐樹下等。第四周，
終于等到了一個蓋著部隊郵戳的信封。信很短，說收到了布鞋很合腳，說邊疆開始化雪了，
說組織上正在考察他入黨。最后一行字被墨水涂得嚴嚴實實，只剩"想你"兩個字依稀可辨。
姜曉蘭把信紙貼在胸口，仿佛這樣就能離他近一點。麥收時節，姜曉蘭曬黑了一圈。
她白天跟著婦女隊割麥子，晚上回來還要給全家做飯。
周建紅的算術到底沒學成——小姑娘總有無數的理由推脫，不是要去排練忠字舞，
就是要參加紅小兵活動。這天傍晚，姜曉蘭正蹲在灶前燒火，突然眼前一黑。再醒來時，
她躺在炕上，村里的赤腳醫生正在給她把脈。"沒啥大事，就是累的。"醫生收起聽診器，
"不過...你懷孕了，得注意休息。"王秀英一拍大腿："哎喲，我的大孫子來了！
"轉身就從柜子里摸出半斤紅糖，"建國知道了嗎？"姜曉蘭搖搖頭，
手不自覺地撫上平坦的小腹。這里有了周建國的孩子，可他遠在千里之外，
下次探親假還不知道什么時候。灶膛里的火噼啪響了一聲，她突然覺得無比孤獨。
第二天上工，婦女隊長特意給姜曉蘭分了輕省活計。休息時，幾個大嫂圍過來傳授經驗。
"頭三個月最要緊，別抻著。" "讓你婆婆殺只雞補補。" "寫信告訴你男人，
他一高興說不定能請假回來..."姜曉蘭只是笑。她昨晚又寫了信，但沒提懷孕的事。
周建國上次來信說邊境局勢緊張，他們隨時可能開拔。她不想讓他分心。入夜后，
姜曉蘭從箱底翻出結婚時周建國送她的紅紗巾。這是他們唯一的"奢侈品"，
據說是周建國用半年的布票換的。她把紗巾疊成小方塊，和那封涂黑了的信放在一起，
塞在枕頭下面。夏去秋來，姜曉蘭的肚子漸漸顯形。周建國來信的頻率越來越低，
最近一封還是兩個月前，說他們換防到了更遠的駐地，通信可能不便。
信封里夾著二十塊錢和十斤糧票，囑咐她"買點營養品"。這天傍晚，
姜曉蘭正挺著肚子在菜園摘茄子，突然聽見院門被推開。她以為是公公下工回來了，
頭也不抬地說："爹，飯在鍋里溫著...""曉蘭。"姜曉蘭手里的茄子掉在地上。
這聲音她夢里聽過千百遍。轉身時太急，差點被籬笆絆倒。周建國一個箭步沖過來扶住她，
軍裝上的風塵撲進她鼻腔。"你...你怎么回來了？"姜曉蘭聲音發抖。周建國黑了瘦了，
下巴上還有沒刮干凈的胡茬，但眼睛依然亮得像星星。"臨時任務，路過。
"周建國的手小心翼翼貼上她的肚子，"娘寫信告訴我了。
"灶房里傳來王秀英夸張的咳嗽聲。姜曉蘭紅著臉退開半步："進屋說吧。"煤油燈下，
周建國從貼身口袋里摸出個油紙包。"給你帶的。"打開是幾塊已經有些融化的水果糖，
"戰友從城里捎的。"姜曉蘭剝開一塊含在嘴里，甜得舌尖發麻。她有很多話想問，
又怕問出口。部隊紀律嚴，不該知道的不能問。"我明天一早就走。"周建國突然說，
"這次...可能要去很久。"姜曉蘭嘴里的糖突然不甜了。
她低頭盯著自己隆起的腹部："危險嗎？"周建國沒回答，只是輕輕抱住她。
軍裝上的扣子硌得她生疼，但她舍不得推開。窗外，秋風掃過棗樹，枯葉沙沙作響，
像無數聲嘆息。周建國走的那天凌晨下著冷雨。姜曉蘭撐著家里唯一的油布傘送他到村口，
傘面破了個小洞，雨水漏進來，在她藍色的確良褂子上洇出深色的圓點。"就送到這兒吧。
"周建國把行李甩到肩上，那是姜曉蘭連夜蒸的一包二合面饅頭和二十個煮雞蛋。
他伸手抹去妻子臉上的雨水，卻發現指尖接住的是溫熱的淚。姜曉蘭抓住他的手腕，
摸到一道新添的傷疤。"這是...""訓練時蹭的。"周建國迅速抽回手，
眼神飄向遠處霧蒙蒙的山梁，"回吧，地上滑。
"吉普車的尾燈在雨幕中漸漸模糊成兩個紅點。姜曉蘭站在原地，
直到聽見婆婆在院門口喊她回去燒早飯。她摸了摸肚子，
五個多月的身孕已經讓她系鞋帶都有些吃力。回到灶房，王秀英正在數雞蛋。"二十個！
你當咱家雞一天能下幾個蛋？"老太太氣得把簸箕摔得哐當響，"他一個當兵的，
在部隊還能餓著？"姜曉蘭默默往灶膛里添柴，火苗躥起來，映著她浮腫的腳踝。
昨晚周建國塞給她一個信封，里面是他這兩年的積蓄和一張寫著"如我不歸"的紙條。
她不敢深想，把信封縫在了貼身的棉襖夾層里。秋雨綿綿下了半個月，
姜曉蘭的布鞋總是濕的。這天她在曬谷場分揀稻谷，婦女隊長突然急匆匆跑來："曉蘭！
公社來電話，讓你趕緊去縣里武裝部！"自行車顛簸在泥濘的鄉道上，
姜曉蘭死死抓著車后座，肚子一陣陣發緊。公社干部只說周建國"受了點傷"，
可那躲閃的眼神讓她心慌得厲害。縣武裝部的小會議室里，
個兜軍裝的干部站起來："周排長在邊境執行任務時遭遇伏擊...現在在昆明軍區總醫院。
""他還...活著嗎？"姜曉蘭聽見自己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重傷。
"干部遞過一個信封，"組織批準你去照顧。這是車票和介紹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