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河畔的梅花又開了，枯燥地倒映在夕陽染紅的水面 ，和去年一樣，美得死氣沉沉。
孩童坐靠在岸邊的梅花樹下，摟著三字經 ，呆呆遙望對岸的炊煙裊裊從各家飛出，
玩在一起，像是一首歡樂的兒歌?！伴_兒 ，書念完了嗎？就發呆！
”父親忽然從廚房的窗戶里探出一個腦袋，嚇醒了楊開?！皼]，沒呢。
”楊開只能將目光放回在味同嚼蠟的人之初性本善里，心中卻在想著，
“要是我家也在對岸就好了。”天空忽然飛過幾只鳥，落在頭頂的樹上吱吱地鬧，
他又想:“要是你們能當我的寵物就好了。”腳指不知何時爬上了一條癢癢的綠鼻涕蟲，
他撿起來湊到眼前，再想:“要是你會說話就好了?！辈痪?，
父親喊吃飯的聲音不耐煩地從屋子里炸開。“嗯，來了。”楊開趕忙丟開蟲子，
伸手往草地里隨便一擦，飛奔回家。桌子上擺著五個煮紅薯，一盤野菜，父親坐在對面，
沉默地吃著。楊開拿了一個紅薯吃了幾口，問到，“爹，娘什么時候回來呀？”“回什么回，
要不是你娘在張府做工，你哪里能安心讀書?早叫你去種地了?！备赣H的大道理一旦開了口，
恐怖的洪水立刻就會滔滔不絕傾瀉而出，“你看看對岸那幾個有人養沒人教的野孩子，
哪里有機會讀書嘍，天天就知道掏鳥窩玩泥巴，一點出息也沒有，要我是他們爹，
非要把他們浸河里……所以你要好好讀書，將來考個秀才，爹給你娶媳婦。
”“爹你讀這么多書，不也沒比別人過得多好，教書半年，連一貫錢都還沒領回家，
得虧娘寄錢回來?！睏铋_心里不服氣地想著，嘴上卻只能應和下來，
因為只要他說出一句這樣的話，不癢的屁股就會無故瘙癢起來。他可不想趴著睡覺，
不小心翻個身還要被痛醒。太陽下山后，半天的云火熄滅，月亮低垂在遠山的樹下，
照不亮遮天的黑。楊開坐在家門檻上，膝蓋上擺著三字經，在微弱的月光下，
那些黑乎乎的文字好像在打架， 你來我往地糾纏在一起，分不清誰是誰?！翱吹们鍐?？
看不清就回床上睡覺，等月亮高了再看?！备赣H湊了過來，發現楊開又在發呆?！芭?。
”楊開點了點頭，回到房間，但他沒有睡覺，而是趴在窗戶上看星星。書上說天上有神仙，
每一顆星星里都住了一位仙人，他想祈求仙人們賜給他一位朋友，他實在是太孤獨了。
但仙人終究沒有賜給他朋友，只是讓他睡著了。夜漸深，有些涼，楊開冷得哆嗦了一下，
睜開眼，見月光一束束地射進窗戶，沒入地面，轉頭又看見父親就站在門口瞧著他，
他連忙拿書接下月光，一遍又一遍地讀了起來。這些字他每一個都認識，
但連起來他又不認識了，就像父親一樣，他認識他，卻總覺得很陌生。早上，
父親檢驗了一下他的功課，就匆匆去三里外的李家莊教書去了。沒有父親盯梢，
楊開也算自由，又顯孤單。他只能將昨天看過的梅花再看一遍，將昨天聽過的鳥叫再聽一遍，
將昨天曬過的太陽再曬一遍，將昨天讀過的書再讀一遍。他的日子就是這樣的空白。
但有一天，他的空白的日子里忽然多了一道彩虹。許是他誠懇求了幾年，
天上的神仙被他的執著所感，終于賜了他一位鄰居，一位朋友——阿梅。第一次見面時，
楊開像往常那樣坐在樹上讀書，忽然聽見遠處傳來縹緲的說話聲，偏頭一看，
是一個瘸腿的漢子拉著一輛木頭車，車上裝滿了瓶瓶罐罐和幾床被子，
被子上面坐著一個臟臉小孩，后面是一個胖女人推車。楊開很興奮，又很害怕，
慌亂地溜下樹，跑回家，鎖上門，在窗戶角偷看。他就這樣看著他們路過家門口，
然后他們停了下來，敲響了家里的大門。楊開忽然想起對岸去年被拐走幾個小孩，
心頭頓時一顫，跑到門口瞄了一眼，不敢開門，也不敢應聲。拉車的漢子又敲了幾下，
道“有人嗎？我叫李向前，小孩餓了，想買點糧食吃?！睏铋_往門縫里瞄了幾眼，
還是不敢應聲。李瘸子看見門縫上的小眼睛，頓時敲得更急了，“行行好，給點吧，
價錢好商量。”楊開眼見門閂松動，也急了，忙道:“別敲了，別敲了，我給你。
”他將自己的午飯——紅薯拿了一個放在窗戶上。李瘸子感謝了一聲，把一文錢塞進了門縫，
然后拿上紅薯給小孩，繼續拉車前進。楊開撿起那文錢，跑到另一邊的窗戶上繼續盯著他們。
他們沒走多遠，停在半山腰上的一座無人的破爛茅草屋前，然后開始修繕起那茅草屋。
他這才知道，原來來了一位鄰居。下午，等父親教書回來，他第一時間告知了這件事。
父親點了點頭，去了李瘸子家拜訪，楊開也跟著去了。聽父親和他們聊天，楊開才知道，
這座茅草屋是李瘸子家的，后來因為在外面做生意，就索性在外面住了。
當父親問他們怎么又搬回來時，李瘸子只一個勁地嘆氣，說“別提了，生意做得好好的，
誰知道那么倒霉，還斷了一條腿 ”臨走時，父親邀請他們來家里吃晚飯。楊開留了下來，
好奇地瞧著李瘸子拿著一把錘子在房子上敲來敲去，不像是在修房子，反倒像是在拆房子。
但就是這樣的一個拆房子的敲法，反倒讓房子越來越像房子。盯著看了許久，
李瘸子忽然和他說起話來，他說話比父親還厲害，楊開根本接不上話，只能知道什么答什么，
不知道的就搖搖頭略過去，搞得像是一場審訊，到最后，楊開滿腦子都是怎么逃走。
太陽已落在山頂上，把那山照得金碧輝煌的。父親向山而去，半路拐到這座山前，
摸了摸楊開的腦袋，對著李瘸子他們說“開飯了，走，去吃飯?！崩钊匙有α诵?，
手上的動作卻未停下，偏頭對著胖女人道“你帶著孩子先去吃，我忙完這點再去。
”胖女人叫醒躺在木板車上的阿梅，“吃飯了，走，跟著你楊叔叔去吃飯了。
”阿梅迷迷糊糊地點了點頭，一邊爬起來，一邊揉眼睛走了幾步，卻沒見母親和爹爹跟上，
就回頭看著她，“娘，你們不去。”胖女人搖頭，“你先跟著叔叔去吃飯，我要幫你爹干活，
不然半夜要是下雨，可就麻煩了?！卑⒚芬宦?，紅潤的臉色明顯變白了，
她掃了一眼楊開父子，害怕地拉住母親的手，淚眼朦朧地搖了搖頭，“我要和你們一起去。
”胖女人似乎是不理解阿梅的想法，忽然露出非常嚴厲的一面，撒開手，把她推向楊開那邊，
“聽話，叫你去就去?！卑⒚费劬︵咦I，將哭未哭，滿臉委屈地望著胖女人。
李瘸子安慰道“別怕，別怕，我們一會兒就過去，你先和你旁邊這位小哥哥回家吃飯。
”父親也安慰了一下阿梅然后拍了拍楊開的腦袋，“說話啊，和妹妹認識一下。
”楊開早就急不可待要和她認識，只是找不到機會，現在機會來了，他又不知道該怎么說了，
發了許久的愣，才想起父親早些時候教過一些禮儀，就照著回憶滑稽一禮，
朗聲道:“小生楊開，不知姑娘芳名?”他沒等來阿梅自報名字，
只等來了他們一家子的笑聲，其中阿梅咯咯咯的笑聲尤為好聽。
父親黑著臉敲了一下楊開的腦袋，“好好的，說什么戲詞！”楊開捂著腦袋，
既感到尷尬又感到委屈。這時，李瘸子說話了，“楊先生，孩子這么小就說話文縐縐的，
以后肯定大有出息，可不要打壞了他?！备赣H一聽這話，腰板子好像挺得更直了，
說話的聲音里也帶上了一種自豪?！袄闲种囐澚耍@孩子不過是聽我唱了幾句戲詞而已，
哪里能有什么出息?！崩钊匙有Φ?“叫我李瘸子就好 ，反正大家都這么叫了，
叫其他反而讓我不習慣?！备赣H點了點頭，算是應下了。
剛才那一笑驅散了阿梅不少的恐懼與陌生感，她不再抵觸離開父母一個人去吃飯這件事。
回家的路上，楊開和阿梅說了不少話，這次是他問她答，也像是一場審訊，
倒讓楊開覺得沒什么意思。不過日后總歸是有人陪他說話了，
不用再一個人看天看地自言自語了。桌子上的菜很豐盛，四菜一湯，兩葷兩素，
楊開基本上只有過年才能吃到。吃飯的時候，阿梅安靜異常，一點聲音也不發出來，
直到父母趕來赴宴，她的眼睛才欣喜得亮起來，好像死人復活了，話多如雀?！暗?，
我想吃那個雞腿”“爹，魚頭不好吃，你幫我吃了吧！”……父親拿了一瓶酒，
和李瘸子喝了起來，幾杯酒下肚，兩人開始推杯置腹，兩家人從這一刻好像融合為了一家人，
熱鬧非常。阿梅也主動和楊開說話，“喂，你家茅廁在哪?！睏铋_笑了笑，
領她去了后山溝的茅廁里，阿梅進去前，回頭看了一眼楊開，道:“你不準走。”楊開不解，
端著飯碗，奇怪道:“你要我看著你拉?那不行，我吃著飯呢?！卑⒚愤艘豢冢皾L，
我是怕我掉坑里，所以你要和我說話。”說完她就進了去，關上門，還生怕楊開偷偷溜走，
時不時就問一句“喂，你沒走吧！”楊開哭笑不得，沒了吃飯的心思，就和阿梅說起話來。
就像天總會黑，聚會也會散。等客人走后，父親坐在椅子上呼呼大睡，屋子里靜得出奇，
楊開從未覺得這么靜過，就好像整個世界都被黑暗埋葬，連同所有聲音。楊開坐在門檻上，
攤開一本書，月光淺照出文字的模樣，他的心和眼卻都在遠處的鄰居家。那里有一盞燈火，
一家人。第二天早上，父親沒有檢查楊開的功課，而是叮囑他“老實讀書，不要去他們家玩。
”楊開先是應了一聲，隨后又不甘地反問為什么。父親喝了一口茶，
語氣輕蔑地道:“他們一家壞得很，不事生產，只會靠著偷奸?；氖侄慰用晒镇_，
連朝廷都把他們列為下等人。”見楊開不應答，忽然扯開了嗓子吼道:“聽到沒有。
”楊開為免屁股遭殃，只能應了一聲，但他心底是極其不認同這種說法的，
他們一家那么和藹可親，怎么就是壞人了？他們家也不窮，
怎么就是下等人了?等父親不在的時候，楊開立馬就去串門，沒了昨天的熱鬧氣氛，
阿梅與他好像又成為了陌生人，說話總是刻意的隱藏本性，一副大家閨秀的模樣。
不過在說了幾句話，互相端架子應付了幾次后，兩人又像上次茅廁那樣熟絡起來。“走，
我們去爬樹玩?！薄鞍?！”“你怕了?！薄拔掖_實怕，
我怕你一個女孩子家家從樹上摔下來哭鼻子?！薄昂?，誰哭還不一定呢？
”阿梅在附近找了一棵三米高的樹，“敢不敢爬?”楊開抬頭看了看，又踮腳想摸樹干，
沒摸著，又跳起來摸了一下，道:“敢，怎么不敢。”說完，他就把書插在腰間，抱住大樹，
像只蟲子一樣扭上了樹，坐在最粗最矮的樹干上，俯視阿梅，挑釁道:“怎么樣，你敢嗎？
”“你等著?！卑⒚泛吡艘宦?，身手靈活得像是猴子，三下五除二就爬了上去，
然后瞪了一眼楊開，爬到他頭頂道:“你太矮了?！苯又峙赖綐涞淖铐敹耍?/p>
搖晃樹枝哇哇大叫，“快上來呀，快上來呀。”楊開仰著頭，看著被阿梅壓得彎曲，
好像隨時要斷的樹枝，咽了咽口水，喊道“別爬那么高，要摔下來很痛的。”“才會哩。
你要怕就說，我不會看不起你的?！卑⒚奉^頂陽光，笑容卻比陽光更燦爛?！拔也挪慌隆?/p>
”楊開也不服氣，往上爬了一段距離，感受到樹枝被自己壓彎，再不敢向上，
就坐在旁邊翻書，“我不爬了，我怕書摔壞了，我老子揍我。
”阿梅好似想到了楊開被揍得哭爹喊娘的場景，咯咯地笑道:“我老子可不會揍我。
”楊開沒好氣的道:“我老子又不是你老子?！卑⒚酚挚┛┑匦ζ饋?。過了許久，
見楊開真的在看書，就好奇地溜下來，湊近瞧了瞧“這什么書，我也瞧瞧?”楊開抬頭，
忽然注意到阿梅長長的睫毛翹得像翻涌的水浪，掀出一對黑溜溜的漂亮寶石。他愣了一下，
道:“新書，論語。”阿梅看著書中的文字，琢磨了一陣子，搖搖頭道:“不認識。
”楊開啞然失笑，“我以為你也識字呢！”阿梅伸出手指道:“我老子說了，
女人識字又當不了官，學點算數得了。對了，你會算數嗎？”楊開搖搖頭，
阿梅繼續道:“算數就是五顆老鼠藥一文錢，十顆兩文錢?！睏铋_道“那這個好像也不難！
”阿梅調皮一笑道:“那六十五顆老鼠藥多少錢?”楊開伸出手指剛數到十就發現數不過來，
頓時有些不好意思。阿梅得意地笑道:“十五文錢?！薄澳阕约撼龅念}，你當然會算了，
要我來出，你就不一定了。”“好，那你來出?！薄班拧?，我家有六只雞，
總共有多少只腿。”“十二?！薄霸賮恚薄傲恕薄霸賮怼薄S昏。
一人絞盡腦汁地想，一人絞盡腦汁地算，都有些樂而忘時，
直到一個人一句話把楊開拖入地獄?！伴_兒，你爬這么高就算了，還帶著阿梅也爬這么高。
”父親找了過來，眼里忍耐的怒氣幾乎要沖出來。楊開看著父親，慌忙下了樹，
他已感覺自己的屁股隱隱作痛?！鞍⒚纺阋蚕聛恚⌒乃??！备赣H叮囑了阿梅兩句，
就帶著楊開回家?！鞍蜒澴用摿耍康首由稀币换丶?，父親就將積蓄已久的怒火爆發。
楊開脫下褲子趴在凳子上，卻見父親轉身去找武器了，就提起褲子撒丫子跑路，
誰知剛跑出家門口就被父親追上，只聽竹條抽動風聲，鞭在背上，好似透進骨頭里，
痛得楊開摔在地上直流眼淚。父親卻不管不顧，按著他脫掉褲子，就開始發狠鞭打他的屁股，
鞭聲赫赫，就連風也在痛哭?！坝袥]有跟你說過不要去他們家玩……還去不去了，
去不去了……”“爹，我不去了，不去了，再也不去了，放了我吧。
”楊開的眼淚哭濕了泥土，整張臉埋進土里，嗚咽哭嚎著?！斑€帶她爬樹！摔下去了你負責。
”父親的鞭子卻并沒有停下，仍舊狠狠地打在紅彤彤的屁股上?！拔邑撠煟邑撠熀昧税桑?/p>
”“你拿什么負責，還不得我來給你兜底?！薄拔义e了，我錯了，
我再也不敢了……”父親大概是氣消了，也或許是力消了，終于丟了竹枝條，
“自己回去涂藥?！贝藭r，楊開的屁股已經開花，紅的，紫的，白的混在一起，
像是一個小花園。楊開也哭沒了眼淚，嗓音嘶啞，緩緩使勁爬起來，
屁股的劇痛使他雙腿不住地顫栗，他就這樣一步顫一步抖地回到房間，
從抽屜里拿出跌打藥涂了起來。那藥膏一接觸患處，立馬就如萬千螞蟻在撕咬，
如辣椒在舌頭上燃燒，痛得楊開一跳一跳的。過了好久才緩過來，
這時父親像往常那樣叫他吃飯，他只應一聲，趴在床上睡著了，夜晚好幾次不小心翻身，
屁股就像是突然被紅烙鐵燙了一下，痛得他連連驚叫。第二天，父親警告了楊開一番，
滾了幾個雞蛋給他。到了中午，阿梅過來看他，一看他屁股被打成那樣，都嚇傻了。
“你老子也太過分了吧，不就爬棵樹嗎？不至于把你打得下不了床吧！
”楊開無奈苦笑了一聲，父親哪里是因為他爬樹挨得打，根本就是因為他和阿梅玩才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