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塘不過十步見方,在人間連個水洼都算不上。可對敖勇來說,
這便是窮盡八荒六合也望不到邊際的莽荒戰場。水草是參天密林,砂礫是起伏山巒,
而淤泥深處盤踞的古老河蚌,那兩扇開闔間掀起暗流的巨殼,便是傳說中沉睡的洪荒遺種。
敖勇伏在一叢墨綠水藻的暗影里,甲殼覆蓋著斑駁的青黑符紋,
那是三年廝殺刻下的戰功碑文——左邊第三根骨刺上的三道螺紋,
是去年春天生撕蝌蚪天魔時被毒涎腐蝕的印記;背甲正中央那片深紫色云斑,
是硬扛水蛇妖雷殛天雷淬體留下的道傷。他微微探出半寸青褐色的鋸齒前鰲,
輕輕撥開一綹藻絲,墨玉般幽深的復眼穿透浮動著泥沙微粒的水幕,
鎖住三十步開外那片扭曲蠕動的黑暗。那是“腐泥兇渦”,水蛇妖最鐘愛的獵場。
七條通體烏黑、鱗片倒豎如刀的蝌蚪天魔正圍著一尾奄奄一息的小鯉妖瘋狂游弋撕扯。
它們丑陋的巨口每一次開合,都噴吐出腥臭粘稠的墨綠色毒瘴,腐蝕著金光黯淡的鱗甲。
小鯉妖每一次痛苦的甩尾,都在渾濁的泥水中攪起絕望的血色漣漪。“鯉三兒!
”泥鰍長老嘶啞的聲音帶著驚恐在敖勇身側響起,枯槁的觸須因恐懼而抖成了虛影。
這老泥鰍壽元將盡,背脊上布滿雷擊似的灰白斑紋,卻偏偏在占卜一道上有著古怪的造詣,
時常能窺見一縷模糊的兇兆。“是七煞索命陣!不可力敵!退!速退入蚌祖結界!
”一股冰冷暴戾的妖氣自那片黑暗渦旋中心轟然炸開!那是水蛇妖進食前慣常的威懾咆哮。
七條蝌蚪天魔動作愈發瘋狂,毒瘴濃度陡增,那尾金光小鯉已被啃噬得露出了森然骨茬!
敖勇胸腔內那顆熔煉了無數妖丹的堅硬心臟猛地一跳,泵出滾燙如巖漿的妖血!
沒有片刻猶豫,他足下淤泥驟然迸裂!潛伏三年凝聚的蠻力轟然爆發!
整具披掛厚甲的身軀化作一道撕裂水幕的暗青色雷霆!
身后僅余一道被瞬間洞穿、嘶鳴著散開的真空水道!目標并非蝌蚪群,
而是旋渦底部那片剛剛亮起猩紅光芒的扭曲泥沼——水蛇妖血盤巨口探出的征兆!
“給老子——滾出來!!”敖勇的怒吼挾裹著霸道的妖力沖擊波,
如無數細密冰針刺入那片污濁黑暗!他那只磨礪得如斷頭臺閘刀般的右鰲,
裹挾著開山裂石的恐怖力道,無視空間阻隔,無視翻騰的劇毒瘴氣,
狠狠鉗向猩紅光芒最濃烈的渦眼!噗嗤——!鰲鉗入肉的悶響異常清晰。
一股遠超蝌蚪妖毒的腥臭蛇血如箭般激射而出!幾乎在鰲鉗觸身的剎那,
那片翻滾的泥沼底部傳出一聲痛極也怒極的嘶鳴!如同萬載寒冰被重錘砸碎!泥浪滔天!
一道粗如水桶、遍覆漆黑三角鱗片的猙獰蛇尾裹挾著排山倒海的妖力和劇毒的暗紅妖血,
轟然拍碎了七條蝌蚪天魔中的三條殘渣!余威不減,攜萬鈞之勢朝著敖勇當頭怒砸!
巨尾掀起的暗流如同億萬刀鋒攢射!敖勇瞳孔中墨光暴閃!不閃不避!
他蓄勢待發的左鰲以毫厘之差悍然向上格擋!鰲鉗與蛇尾轟然碰撞!鐺——!!!
金鐵交鳴的巨響在湖底炸開!狂暴的能量波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呈環狀擴散!
首當其沖的剩下四條蝌蚪天魔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
便在那沖擊波中化作幾團爆開的墨綠色膿漿!敖勇臂甲傳來令人牙酸的“咔嚓”碎裂聲,
整條左臂瞬間失去知覺。而他那死死鉗在蛇尾上的右鰲,帶著同歸于盡的決絕狠命一撕!
哧啦——!大片漆黑蛇鱗混合著血肉筋腱被生撕下來!“吼——!!!
”水蛇妖劇痛的咆哮幾乎掀翻整個塘底!一道暗紅妖雷撕開渾濁水流,直劈敖勇頭顱!
致命危機驟然降臨!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一道細弱得幾不可聞、卻尖銳如裂帛的破水聲自敖勇身后傳來!快到極致的血光一閃!
那點紅芒比蛇妖的妖雷更快!它貼著敖勇爆裂的左臂甲邊緣掠過,如同穿梭虛空的鬼魅,
無誤地刺入敖勇撕開的蛇尾血肉豁口深處——那里剛剛暴露出的、一節跳動的粗大暗紅蛇筋!
“嘶……”水蛇妖那毀天滅地的咆哮戛然而止,仿佛被無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嚨。
龐大的軀體猛地一僵,猩紅妖瞳中的瘋狂痛苦瞬間凝固,只剩下難以置信的巨大空洞。
那道蓄勢待發的妖雷失去控制,在距離敖勇頭顱不足一寸之處驟然潰散成絲絲妖力亂流。
血光消散處,一條僅有指頭長短、通體剔透如紅玉鑄就的幼蟲輕盈地懸浮在水中,
口器處一枚閃爍著幽芒、形如血鉆的獠牙,正深深釘在粗大的蛇筋中央!
妖筋精華如決堤般涌向那枚獠牙,紅玉幼蟲的身軀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膨脹了一圈,
周身散發出更加危險的血煞之氣。血影妖蟲!“……謝了。”敖勇甩開碎裂的臂甲,沉聲道,
聲音如同砂紙摩擦。
他一把抓起地上那灘被遺忘的、尚帶一絲熱氣的金鱗碎片——那是鯉三兒僅存的本命逆鱗,
也是蚌祖所需的修補其古老蚌殼裂痕的先天靈金。遠處,
蚌祖那兩扇如同山岳般森然的巨殼無聲地開了一條縫隙,露出幽暗深邃的內部。
泥鰍長老枯瘦的身影在縫隙邊緣焦急地擺動。
他最后瞥了一眼那節被抽空了精華、無力垂落的猙獰蛇尾。三年鏖戰,
無數日夜在生與死、血與火的絕境邊緣打熬出的直覺讓他鱗片炸起。
他猛地朝那吞噬著蛇妖殘余血氣的紅影吼道:“小心它的……”話未落音!異變陡生!
那死寂的蛇尾猛地彈起!帶著水蛇妖妖魂湮滅前最后的瘋狂詛咒!
巨尾尖端那片鋒利如刀的鱗片倒旋,帶著最后的余威朝著血影妖蟲的脊背暴刺!
它要拉著這給予它致命一擊的仇敵共赴黃泉!血影紅光一閃!可那蛇尾臨死反撲太快!太近!
眼看那刀鋒就要洞穿赤紅蟲軀!嗡——一點微不可察的金芒悄然出現在蟲影與蛇鱗之間。
那不是法寶,也非妖術。那是一粒微不足道的水塘砂礫。
一粒比塵埃大不了多少、被暗流裹挾至此的、沾染了一絲敖勇身上破碎金鱗氣息的沙。鐺!
一聲輕響。金色砂粒被刀鋒鱗片撞得粉碎,但也讓那死亡一擊微微偏了半寸!
僅僅刺穿了血影妖蟲外側薄薄一層血色光暈!血影妖蟲發出一聲微弱的嘶鳴,
紅玉般的身軀光芒黯淡了一瞬,但終究以毫厘之差避開了致命點。它放棄吞噬,
化作一道更細的血線,倉惶沖入河蚌裂開的縫隙深處,
只留下一縷淡淡血煞之氣在水波中迅速消散。而那耗盡最后力量的蛇尾,
終于徹底崩碎成無數灰黑的塵埃,散入冰冷的塘底淤泥。……差之毫厘。敖勇收回目光,
將手中沾染著鯉三兒最后氣息的逆鱗碎片握得更緊,轉身游向蚌祖張開的庇佑巨殼。身后,
龐大的蛇妖尸骸緩緩沉入污濁的泥沼,終將成為清水塘底部一段新的、滋養毒瘴的傳說。
血影蟲的尖銳嘶鳴如同燒紅的針,在他堅固的心甲內部留下了一枚無形卻持續灼痛的印記。
他爪中那枚屬于鯉三兒的本命逆鱗碎片,冰冷而鋒銳,如同一個小小的墓碑。
泥鰍長老在巨蚌山岳般的殼隙間焦躁地吞吐著水泡,渾濁的觸須指向蚌殼深處,
聲如朽木摩擦:“不可信……那‘赤煉’比蛇妖更毒!蟲族兇性…萬古未泯!
”枯槁的身體因恐懼而瑟瑟抖動,
背脊上那原本雷擊紋般的灰白斑痕竟似隱隱透出死氣沉沉的黑暈,
仿佛被某種無形的腐蝕纏繞。
老祖元氣將盡……結界……撐不了三甲子輪轉……”他混濁的眼睛轉向敖勇布滿道傷的甲胄,
又極快瞟了一眼巨蚌殼壁上那道新生的、細微到幾乎看不見卻深不見底的裂痕,
…金線……切莫……”枯瘦的身影似乎再也承受不住某種巨大的恐懼和推演天機帶來的反噬,
猛地抽搐了一下,竟軟軟地向后飄開數丈,蜷縮進了河蚌深處最幽暗的角落,
化作一團微弱的陰影,再無聲息。“三甲子?
”敖勇冷硬的妖心第一次清晰地聽到了一絲裂帛之聲。他抬起前鰲,
輕觸自己碎裂臂甲邊緣參差的豁口。沒有痛感,只有一種冰冷的確認。三載鏖戰,
他撕碎過蝌蚪天魔,扛過蛇妖天雷,將一身甲殼煉成堅不可摧的古寶,這清水塘底,
已無妖可擋其鋒芒!可這頭頂數十丈水幕之外那無邊無際的幽暗,
是比腐泥兇渦更令人窒息的囚籠!水草森林再深,砂礫群山再險,
終究不過是困死英雄的泥沼!“老子不認命!
”一股熔巖般的暴戾與桀驁自丹田妖丹爆燃而起!鰲鉗猛地捏緊,爪中的逆鱗碎片割破甲殼,
一絲帶著金銳之氣的血融入水流,他死死盯住頭頂那無窮無盡的水之穹頂,“天罡有路,
老子必踏破九霄!”巨蚌沉寂的暗影深處,那一點屬于血影妖蟲的微弱赤芒,
如毒蛇的信子一閃而逝。蚌殼終究沒能撐過泥鰍長老預言的三甲子輪轉。
當那點微弱搖曳了百載的赤芒終于徹底熄滅于幽深蚌府,最后一線血煞湮滅的氣息散開時,
整個清水塘底都陷入了死寂。所有的爭斗、嘶鳴、吞噬,仿佛都被某種無形的恐懼凍結了。
連水草森林的邊緣也停止了搖擺,如同凝固的墨綠色墳塋。唯有敖勇。
甲殼已化為暗沉無光的玄鐵色,每一道傷痕都扭曲成古老神秘的符箓。
他盤踞在蚌祖碎裂、布滿塵埃的巨大殘骸頂端,像一尊矗立在時光盡頭的黑色巨巖。
一雙熔爐般的赤紅妖瞳,穿透百丈渾濁,死死焊在頭頂那永恒的幽暗水幕之上。那里,
隔絕著所有古妖殘魂深處最深的夢魘與……唯一的妄念。那一日終至。
當第一縷晨曦艱難地穿透數十丈渾水,在塘底投下模糊變幻的光斑時,
時間如同凝固的寒冰被鑿開了一道裂縫。死寂的水流猛地攪動起來!
渾濁的泥沙被無形巨力翻涌卷起,帶著一種天威般的沛然威壓!
一道炫目到極點、凝練如實質的七彩光索,如同傳說中的九天神虹,
撕裂了上方永恒幽暗的水幕!帶著堂皇、圣潔、不可抵御的磅礴偉力,直刺而下!光索末端,
隱約可見細微金光流轉,勾連著更加玄奧的符文——那是泥鰍長老臨終卜算時,
妖魂焚燒才得以窺見的半分天機碎片中提及的“通天金線”!
它攪動著整個塘底積累了無數紀元的腐朽和陰霾,所過之處,百年沉淤被凈化般消失,
水草森林齊刷刷地向兩側倒伏,仿佛在向無上存在頂禮膜拜!光索懸停的位置,
正對著殘破的蚌祖殘骸之上,那道穿透了敖勇甲殼視野的光芒!
所有蟄伏的、早已失去勇氣的古妖殘魂,在七**光照耀下發出了驚惶的尖叫,
本能地更深地鉆進淤泥污穢之中。“來了!”敖勇胸腔內那顆被鐵血澆筑的妖心狂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