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入收銀臺高考結束后的那個夏天，空氣里彌漫著松快的汗味和樟樹葉被曬透的氣息。
志愿填報完畢，像把一艘航船暫時泊在無風帶，我突然多出了大把不知如何安放的時間。
表姐在“家佳樂”超市做主管，打電話來問我要不要來做暑期收銀員，“賺點零花錢，
也見識見識人”。我幾乎沒猶豫就答應了，大概是厭倦了對著答案估分的忐忑，
也想逃離父母過于殷勤的“解放后關懷”。家佳樂超市在老城區的十字路口，三層樓，
是附近居民日常采買的主要去處。我的工作地點在二樓食品區收銀臺，編號7。
報到那天是六月底，下午三點，正是一天里最乏人的時候。
表姐領我穿過堆著促銷紙箱的通道，消毒水和熟食區飄來的鹵味香混在一起，
構成了超市特有的氣味。“這是小林，新來的暑期工，你們多帶帶。
”表姐把我交給一個扎著馬尾、嘴角有顆痣的姐姐，“她叫王姐，在這里做了五年了。
”王姐上下打量我一眼，笑了笑，露出顆小虎牙：“大學生啊，來體驗生活的？
”她順手遞給我一件藍白條紋的工服，“換上吧，跟我學怎么開機。
”收銀臺是個半開放式的小格子，嵌著黑黢黢的掃碼器、米色的鍵盤和一個小小的液晶屏幕。
王姐熟練地插上鑰匙，開機鍵亮起紅光，收銀機“滴”地一聲蘇醒，
吐出一個裝著備用金的抽屜。“看好了，先點錢，五百備用金，二十、十塊、五塊、一塊的，
硬幣分五角和一角。”她的手指在鈔票間飛快地劃過，“然后記商品碼，
常用的比如雞蛋是2011，牛奶2034，袋裝鹽1001……不過沒關系，
不熟的直接掃條碼，遇到問題喊我。”我點點頭，手心有點出汗。
王姐拍拍我肩膀：“別緊張，就是個體力活，嘴甜點，手腳快點就行。你看，來人了。
”第一個顧客是個中年男人，推著購物車，里面是幾瓶啤酒、一袋速凍餃子和一卷衛生紙。
我深吸一口氣，拿起一瓶啤酒，對準掃碼器，“滴”的一聲，屏幕上跳出價格。男人沒說話，
付了錢，拎起袋子就走，整個過程不超過一分鐘。“看到沒，就這樣。”王姐在一旁指點，
“遇到老人慢一點，遇到趕時間的快一點，眼神活泛點。”接下來的幾個顧客都很順利，
大多是買些日用品，沉默地遞過商品，沉默地付錢。直到傍晚五點多，
超市里的人漸漸多起來，我才真正感覺到“百味”的開端。
第一位讓我印象深刻的顧客是位老太太。她大概七十多歲，頭發梳得一絲不茍，
用一個黑色的發網罩著，穿一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襯衫，袖口挽得整整齊齊。
她推的購物車很小，里面只有一把青菜、一小把豆芽、兩個番茄，還有一盒最便宜的豆腐。
我掃碼的時候，她一直微微弓著背，仔細看著屏幕上跳出的價格，每“滴”一聲，
她就小聲重復一遍數字。“青菜一塊五，豆芽八毛，番茄兩塊二……”輪到豆腐時，
她忽然抬起頭，帶著點不確定問我：“姑娘，這個豆腐是不是漲價了？昨天我買還是一塊五，
今天怎么一塊八了？”我看了看屏幕，確實是一塊八。“阿姨，
可能是今天的進貨價不一樣吧。”我解釋道。她哦了一聲，沒再追問，
只是從一個布兜里掏出一個塑料袋，又從塑料袋里拿出一個手絹包，層層打開，
里面是幾張皺巴巴的零錢和硬幣。她數得很慢，手指有些發抖，先數毛票，再數硬幣，
湊夠了數，才小心翼翼地遞給我。我找錢給她時，她接過去，又數了一遍，
然后把錢放回手絹包，再放回塑料袋，最后放進隨身的布兜。
整個過程細致得像在完成一件重要的儀式。“謝謝啊，姑娘。”她接過塑料袋，拎在手里，
卻沒有立刻走，而是站在收銀臺前，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周圍川流不息的人群，
像是想說點什么。“阿姨，您還有事嗎？”我問。她笑了笑，臉上的皺紋堆起來，
像朵干枯的菊花。“沒事，就是看你面生，新來的吧？”“嗯，剛上班第一天。
”“大學生吧？”她眼神里帶著點了然，“高考結束了？”我有點驚訝，“您怎么知道？
”“看你這年紀，又不是放假，肯定是考完了。”她頓了頓，“我孫女也剛考完，
在外地念大學，一年才回來兩次。”說到孫女，她的眼睛亮了一下，“她跟你差不多大，
也愛穿白T恤。”我們聊了幾句，關于高考，關于大學，關于她孫女喜歡吃的零食。
她說話的時候，聲音不高，帶著一種老年人特有的遲緩，但很清晰。周圍的顧客開始排隊，
王姐在旁邊輕輕咳了一聲。我抱歉地對老太太笑了笑：“阿姨，后面還有人呢。”“哎，好，
不耽誤你了。”她這才回過神，提起塑料袋，“姑娘，工作辛苦，多喝水。”她走得很慢，
背影瘦小，手里的塑料袋輕得好像沒有重量，但我總覺得，
那里面裝著的不只是幾塊錢的蔬菜，還有一些更沉的東西，比如孤獨，
比如對遠方親人的思念。從那天起，老太太幾乎每天下午都會來，買的東西永遠是那幾樣，
青菜、豆芽、番茄、豆腐，偶爾會加一個饅頭。她總是會在收銀臺前停留一會兒，
跟我聊幾句，有時說天氣，有時說電視里的新聞，有時會拿出手機，
給我看她孫女發來的照片。“你看，這是她在學校參加活動拍的，穿得像個小大人。
”有一次，她買完東西，猶豫了一下，從布兜里掏出一個用報紙包著的東西，
遞給我：“姑娘，這個給你。”我打開一看，是幾個煮雞蛋，還溫熱著。“阿姨，
這怎么好意思……”“拿著拿著，”她硬塞到我手里，“我早上煮多了，你上班辛苦，
墊墊肚子。”她不等我拒絕，就轉身走了，腳步似乎比平時快了些。我看著她的背影，
手里握著溫熱的雞蛋，忽然覺得心里暖暖的。2 味人生這個夏天，這個小小的收銀臺，
成了她和外界連接的一個支點，而我，有幸成為了這個支點上的一點微光。
和老太太的樸素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一位總是打扮得很精致的女士。她大概四十歲左右，
皮膚保養得很好，化著淡淡的妝，頭發微卷，穿著合體的連衣裙，
腳上是一雙擦得锃亮的高跟鞋。她身上總是帶著一股若有似無的香水味，像某種清雅的花香，
在超市混雜的氣味里顯得格外突出。她第一次來我這結賬時，
我正在手忙腳亂地處理一個顧客的零錢。她沒有不耐煩，只是安靜地站在一旁，
手里拿著一個精致的皮質購物籃，里面的東西擺放得整整齊齊：一盒進口的草莓，
一捆有機生菜，一瓶橄欖油，還有一盒包裝精美的餅干。等我忙完，
她把購物籃輕輕放在傳送帶上，微笑著對我說：“你好。”她的聲音也很好聽，柔和而清晰。
我連忙點頭：“您好。”掃碼的時候，我注意到她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齊，涂著透明的指甲油。
她的購物籃里沒有一樣是便宜的東西，連生菜都是裝在真空包裝里的。“一共128塊6毛。
”我報出價格。她從精致的手提包里拿出錢包，抽出一張百元大鈔和幾張零錢，遞給我。
找錢的時候，她仔細看了看小票，然后放進錢包的專門夾層里。“謝謝。”她接過袋子，
拎在手里，姿勢優雅，仿佛那不是一個超市購物袋，而是某個奢侈品牌的紙袋。她走后，
王姐湊過來：“看到了吧？這是住在對面小區的林太太，她先生是開公司的，家里條件好。
你看她買東西，從來都是挑最好的，而且每次都列個清單，一樣樣買，從不漏。”后來，
我果然經常看到她，總是在固定的時間，下午兩三點，超市人不多的時候。
她的購物籃里永遠是新鮮的水果、有機蔬菜、進口調料，偶爾會有一瓶紅酒或者一束鮮花。
她總是很有禮貌，說話輕聲細語，對我這個小收銀員也總是報以微笑。有一次，
她買了很多東西，有一個大西瓜，還有幾瓶牛奶。我幫她把東西裝袋，有點擔心袋子會破。
“要不要多給你一個袋子？”我問。她看了看，搖搖頭，“不用了，我家就在對面，很近。
”她接過袋子，卻沒有立刻走，而是看著我，猶豫了一下，說：“姑娘，你高考考得怎么樣？
”我愣了一下，沒想到她會問這個。“還行，剛報完志愿。”她笑了笑：“那就好，
好好讀大學。我女兒也剛上大一，在國外，跟你差不多大。”她提起女兒，
眼神里充滿了溫柔，“她不在家，我就喜歡買點好吃的，研究研究菜譜，權當是給她攢著，
等她放假回來做給她吃。”那一刻，我忽然覺得，她的優雅不僅僅是外在的打扮，
更是一種對生活的認真態度。她精心挑選食材，精心準備飯菜，背后是對家人的愛。
也許在別人眼里，她是個養尊處優的闊太太，但在我看來，她和所有普通的母親一樣，
心里裝著對孩子的牽掛。有一次下大雨，她來買東西，身上的裙子被雨水打濕了一角。
她卻好像沒在意，依舊有條不紊地挑選、結賬。我把袋子遞給她，忍不住說：“林太太，
雨下得挺大的，您要不等等再走？”她看了看窗外的大雨，搖搖頭：“不了，
我先生今晚回來吃飯，我得回去做飯。”她撐開一把漂亮的傘，走進雨幕里，
高跟鞋踩在積水的地面上，發出清脆的聲響。看著她的背影，我忽然明白，所謂的優雅，
不是不食人間煙火，而是即使身處柴米油鹽，也能把日子過成詩。
3 直播風波她的購物清單上寫的不只是食材，更是對生活的熱愛和對家人的用心。
大概是七月中旬，超市里開始出現一些打扮得很“吸睛”的年輕人。他們大多化著濃妝，
男生頭發染成各種顏色，女生穿著時尚，手里總是拿著手機，鏡頭對著貨架，對著自己，
嘴里不停地說著什么。第一次遇到這樣的顧客時，我正忙著掃碼。
一個穿著亮粉色上衣的女生，舉著手機，鏡頭對著我和收銀臺：“家人們看一下，
現在我們在超市的收銀臺，這位小姐姐正在給我們結賬哦，
看看我們今天買了什么好東西……”她的聲音很大，帶著一種夸張的熱情，
旁邊的男生拿著補光燈，對著購物車里的東西一陣猛拍。購物車里的東西也很奇怪，
有五顏六色的泡面，造型奇特的零食，還有幾瓶顏色鮮艷的飲料。“小姐姐，快點哦，
我們在直播呢。”女生對著我眨眨眼，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我加快了速度，心里有點別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