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硯雪居內藥香彌漫。
從松鶴堂回來之后,秦暖就一直沒出過硯雪居,就連午膳,她都沒有用。
一頭栽在藥材里,已然是達到了一種廢寢忘食的程度。
秦暖赤足踩在雪白的絨毯上,足尖陷入柔軟的長毛中,像踏著一團新雪。
她拆了繁復發髻,青絲挽成兩個小團子,用素銀簪固定,儼然是當年在太醫院當藥童的模樣。
“甘菊五錢,枇杷葉三片,冰片二分...”
她跪坐在絨毯上,指尖撥弄著紅袖搬來的鎏金藥材箱。
紫檀箱蓋掀開時,露出里頭碼得整整齊齊的藥格,當歸、白芷、甘草,每味藥材都泛著潤澤的光,顯見是精心炮制過的。
紅袖蹲在一旁搗藥,忽然“咦”了一聲:“夫人,艾草怎的少了些?昨兒個才添滿的。”
秦暖手中玉杵一頓。
她記得,昨夜那只為了端陽節所制的香囊里塞的正是艾草。
還是她親手塞的。
“昨夜我發現艾草香囊少了一個,便重新塞了一個。”
她漫不經心地答,眼角卻瞥向窗外,硯雪居東側的冰鑒齋還亮著燈,一道清瘦身影映在窗紙上,正是伏案疾書的沈硯卿。
只可惜,昨夜的艾草香囊未曾送出去卻又遺失了。
冰鑒齋內,燭火通明。
沈硯卿批完最后一本奏折,揉了揉眉心。
他的袖中忽然滑出個物件,一個杏色的艾草香囊,正是昨夜從秦暖枕邊“順”來的那只。
他鬼使神差地湊近嗅了嗅。
艾草清苦中混著一絲甜香,像極了記憶里那個蹲在宮廊下偷吃茯苓糕的小藥童。
狼毫筆“啪”地掉在宣紙上,墨跡暈染開一片烏云。
……
硯雪居里,秦暖正往新繡的香囊里填藥材。
“再加一味陳皮。”
她自言自語:“祖母夜里痰多...”話音未落,忽覺背后一涼。
沈硯卿不知何時立在門邊,外罩了件素紗禪衣,整個人像籠在霧里的冰山。
他目光落在她散落的發絲上,又移到那些藥材里:“給祖母的?”
“嗯。”
秦暖舉起一個繡著松鶴紋的香囊:“掛帳中能止咳,若是...”
話未說完,眼前突然多了一只骨節分明的手。
沈硯卿掌心躺著一塊油紙包,展開是幾片晶瑩剔透的冰片。
“南海進貢的。”他語氣平淡:“效果更好。”
秦暖怔怔接過,指尖不小心蹭到他掌心薄繭,觸電般縮回。
再抬頭時,只看到沈硯卿離去的背影——玄色衣擺掃過門檻,帶起一陣風,吹得案上燭火明明滅滅。
那句“大人也懂藥理嗎?”終究沒有問出口。
那句“要一起用晚膳嗎?”也同樣沒有問出口。
夜深人靜,秦暖將制好的香囊都一一放進小箱子里:“紅袖,明日將這個箱子送去松鶴堂,囑咐祖母身邊的嬤嬤們,每隔半月就要換新的。”
“這里是三個月的用量。”
紅袖雙手接過:“奴婢記下了,夫人要用晚膳了嗎?”
秦暖伸了個懶腰,活動肩頸:“方才還不覺得餓,眼下倒是覺得餓極了!”
“大人呢?”
“大人派青竹來過,說是不必等他,只是方才夫人太過專注沒聽到而已。”
“那好吧,不過記得吩咐小廚房,晚膳給大人送一份去。”秦暖點了點頭。
“不如夫人去請大人來一起用膳?”
紅袖小心建議著,哪有新婚夫妻才大婚就分開睡,分開吃的?
而且大人三日的婚假都在忙,那三日過后,她家夫人還能看見大人的衣角嗎。
紅袖簡直操碎了心,夫人嫁人前就是天真單純的模樣,嫁人后還是一樣,就喜歡栽到藥材里搗鼓。
秦母的教誨,只有紅袖記住了。
“你這是怎么了?”
秦暖細細打量了紅袖一番,覺得她說這話著實奇怪,更像是有人教她說的。
紅袖恨鐵不成鋼:“夫人!”
“三日后的歸寧你還要不要大人陪你一起回的啊?!”
“要是歸寧那日大人沒有陪你,那京城里的風言風語只怕是不會停了。”
本來京城里對于秦暖的流言已是滿天飛,都說她飛上枝頭變鳳凰,又說她一個小小御醫之女,怎配得起堂堂首輔大人。
紅袖聽了都為秦暖委屈,從頭至尾,這樁婚事秦暖都是被動接受的一方。
“原來如此。”
秦暖沒有計較紅袖的語氣,她摸了摸扁扁的肚子:“先傳膳,晚些我親手做個藥膳送去給大人。”
想來吃了她的藥膳,沈硯卿總不會拒絕她的。
紅袖去傳膳,秦暖也沒歇著,自己一個人就把藥材都整理放置好。
這等小事她從前在太醫院就常做,不覺得有什么。
窗外,沈硯卿站在回廊暗處,望著映在窗紗上忙忙碌碌的剪影。
他本是打算來和秦暖共同用膳的,暗衛說她為了給祖母制藥香囊,一直不曾進食。
于情于理,他都不能放任秦暖餓肚子。
不曾想,會被他聽到秦暖打算親自給他做藥膳的話。
沈硯卿果斷選擇秦暖親手做的藥膳,又折返回冰鑒齋等著。
秦暖并不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被沈硯卿知道了,她一邊用著藥膳,一邊在想要做個什么藥膳。
“紅袖,你去問問王嬤嬤,大人平日里可有什么忌口的?”
“我記得爹說過,大人有胃寒,太醫院常年累月都會給大人送藥方來。”秦暖咬著銀筷,念念叨叨的。
“你問問王嬤嬤,能否將藥方和藥材一同送來我看看。”
“等我看過后,再決定給大人做什么藥膳。”
“奴婢馬上去。”
紅袖去了半刻鐘都沒有又回來了,有些氣喘吁吁:“夫人。”
“怎么?王嬤嬤不在嗎?”
“老奴見過夫人。”紅袖身后跟著一位看上去就很精明干練的婦人,她直接給秦暖行了個大禮表示尊重。
“這些都是太醫院這些年來開的藥方,夫人請看。”
“王嬤嬤不必行此大禮。”
秦暖扶了一把王嬤嬤,又接過藥方細看,越看,她眉間的山峰起得越高。
臉色也逐漸變得嚴肅起來。
“王嬤嬤先下去吧。”
待王嬤嬤走后,紅袖才上前兩步問道:“可是有什么不妥?夫人您的臉色很差。”
“我要細細琢磨一下,今夜先不給大人做藥膳,你也下去歇息,我自己一個人就行。”
秦暖一碰上“藥”,整個人都會變得不一樣。
她將自己小時候的筆記和秦父傳給她的手記翻來覆去地查看,她要為沈硯卿重新配一個藥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