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凌晨的黑暗里,手機屏幕猝不及防地亮起。幽藍的光刺破沉寂,
像一顆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我揉著酸脹的太陽穴,目光從密密麻麻的報表上挪開,
落在桌角那方小小的光源上。一條短信,發(fā)件人是一串毫無印象的長沙本地號碼。
內(nèi)容只有干巴巴、硬邦邦的八個字,像淬了冰渣:「當年欠你的,下輩子還。」沒有稱呼,
沒有署名。像一句遲到了七年的墓志銘,突兀地釘在這深更半夜。————長沙七月的日頭,
毒得能把柏油馬路烤化。交警隊門口那棵老樟樹的葉子都蔫頭耷腦,
蟬鳴聲嘶力竭地灌滿耳朵。陳朗穿著筆挺的夏季制服,警徽在烈日下閃閃發(fā)亮,
汗珠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線往下淌。他三步并作兩步跑到我面前,
懷里抱著個用大紅綢子裹得嚴嚴實實的、沉甸甸的盒子,獻寶似的往我手里塞。“老婆,
快看!局里剛發(fā)的,年度標兵!”他喘著粗氣,眼睛亮得像落進了星子,那興奮勁兒,
像個剛拿到心愛玩具的大男孩,“怎么樣,給你長臉吧?”他胸膛挺得老高,
汗?jié)竦木N出緊實的線條,渾身上下都蒸騰著年輕、得意、未來一片金光大道的氣息。
我抱著那盒榮譽證書,指尖觸到冰涼光滑的緞面,又看看眼前這張意氣風發(fā)的臉,
心里像被溫水泡著,又軟又暖。這男人,當初在介紹人那一堆資料里,
就他穿警服的照片最打眼,眼神清亮,笑容爽朗。介紹人說,小伙子爭氣,
交警是自己實打?qū)嵖忌系模F飯碗,人也正派。那一刻,
我?guī)缀蹩吹搅送髱资臧卜€(wěn)踏實的日子,細水長流。后來的一切,似乎都在印證這份安穩(wěn)。
直到女兒安安出生。安安滿月那天,酒店包廂里喜氣洋洋。大紅的“喜得千金”掛幅,
堆成小山的漂亮禮盒,親友們的歡聲笑語幾乎要掀翻屋頂。
安安穿著我精心挑選的粉色小紗裙,像個精致的洋娃娃,安靜地睡在鋪著軟緞的嬰兒車里。
我坐在主位,身體還殘留著剖腹產(chǎn)的虛弱和鈍痛,但看著懷里的小生命,
看著穿梭敬酒、滿面紅光的陳朗,心里被一種近乎圓滿的幸福感填得滿滿當當。
他給長輩們倒酒,笑聲洪亮,拍著胸脯保證:“爸,媽,你們放心!安安就是我們的小公主,
我一定讓她們娘倆過上好日子!”話音未落,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機,
像一顆投入平靜水面的炸彈,驟然瘋狂地震動起來。不是鈴聲,
是那種令人心頭發(fā)緊的、持續(xù)的、催命般的嗡嗡聲。陳朗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眼神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他伸手想按掉,動作卻慢了一步。緊接著,
第二個、第三個……手機屏幕像是著了魔,
瞬間被一串串沒有存儲名字的、歸屬地雜亂的陌生號碼擠爆!震動聲連成一片刺耳的噪音,
硬生生撕碎了包廂里的喜慶祥和。滿座皆驚。談笑聲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驚疑不定地聚焦在陳朗身上,聚焦在那部如同燙手山芋般瘋狂跳動的手機上。
“誰啊?這么急?” 我媽皺了皺眉,探頭想去看屏幕。“沒、沒事!推銷的!騷擾電話!
” 陳朗猛地抓起手機,聲音拔高,帶著一種強裝的鎮(zhèn)定,手指卻慌亂地在屏幕上亂戳,
想關掉聲音,反而把音量鍵按到了最大。刺耳的、毫無感情的電子女聲,
驟然通過擴音器炸響在死寂的包廂里,冰冷得如同毒蛇的信子:“陳朗先生,
款已嚴重逾期……今日下午六點前務必處理本息合計人民幣四十八萬七千六百元整……否則,
我們將采取一切必要手段進行催收,
包括但不限于聯(lián)系您的緊急聯(lián)系人、工作單位……”“啪嗒!”我爸手里的酒杯掉在轉(zhuǎn)盤上,
殷紅的酒液潑灑開來,像一灘刺目的血。我媽捂著嘴,眼睛瞪得溜圓,臉色瞬間慘白如紙。
我婆婆發(fā)出一聲短促的驚呼,手里的筷子掉在地上。公公猛地站起來,手指顫抖地指著陳朗,
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四十八萬七千六?這幾個冰冷的數(shù)字,像燒紅的烙鐵,
狠狠燙在我的耳膜上,燙進我的腦子里。剖腹產(chǎn)的刀口,在這一瞬間,
毫無預兆地傳來一陣尖銳的、撕扯般的劇痛,痛得我眼前發(fā)黑,幾乎喘不上氣。
我下意識地抱緊了懷里熟睡的安安,襁褓里嬰兒溫軟的觸感,此刻卻沉得像塊冰。包廂里,
死一樣的寂靜。只有那催命的電子音還在不知疲倦地重復著冰冷的數(shù)字和威脅,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扎在每個人心上。陳朗面如死灰,額頭上瞬間布滿了豆大的冷汗,
他徒勞地按著關機鍵,那該死的手機卻像被惡魔附體,固執(zhí)地響個不停。他不敢抬頭,
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整個人像被抽掉了脊梁骨,縮在那里,只剩下絕望的顫抖。那一刻,
我抱著安安,坐在滿桌狼藉的盛宴旁,看著那個曾讓我覺得可以托付終身、前程似錦的男人,
感覺整個世界都在眼前無聲地崩塌、陷落。巨大的眩暈感襲來,
包廂里那些熟悉的面孔——父母公婆驚駭茫然的臉,
親友們竊竊私語的神情——都扭曲、旋轉(zhuǎn)起來。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我死死咬住下唇,
才沒當場吐出來。懷里安安細微的呼吸拂過我的脖頸,靠著這崩塌的世界里唯一真實的暖意,
行尸走肉一般回了家。“解釋一下。” 我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
陳朗臉上的血色“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眼神瞬間慌亂地躲閃開,不敢看我。
他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最終只化作一聲頹然的嘆息,肩膀垮塌下去,
整個人仿佛被抽掉了脊梁骨。“我……我錯了……就是……就是被幾個酒肉朋友帶著,
上頭了……想著贏了錢,能給你和孩子更好的……”“更好的?” 我的聲音陡然拔高,
尖利得自己都嚇了一跳,“高利貸在你姑娘的滿月宴上,當著那么多親戚朋友的面催債!
陳朗!這就是你給我們的‘更好’?!” 積壓了一天的恐懼、憤怒和難以置信,
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我失控地抓起手邊一個柔軟的靠墊,狠狠砸向他。
靠墊軟綿綿地撞在他胸口,又無力地彈開,落在地上。我扶著剖腹刀口隱隱作痛的肚子,
大口喘著氣,眼淚終于忍不住,洶涌地滾落下來。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就在我腳邊,
冰涼的地磚硌著他的膝蓋。他伸出手,死死抓住我的衣角,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聲音哽咽著,帶著哭腔:“老婆!老婆你信我!最后一次!真的!我發(fā)誓!我戒!
求你再信我一次!看在……看在我們孩子的份上!”他的眼淚滴在我腳背上,滾燙。
我低頭看著他痛苦扭曲的臉,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疼又悶,幾乎窒息。
這個跪在我面前卑微哀求的男人,
和那個在十字路口指揮若定、肩章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的交警身影,徹底割裂了。深淵,
才剛剛撕開它的巨口。接下來的日子,如同被拖進了一個永無止境的、粘稠冰冷的噩夢。
催債的短信和電話如同附骨之疽,不分晝夜地瘋狂轟炸。家門口被潑了刺目的紅油漆,
歪歪扭扭的“還錢”字樣像丑陋的傷疤。小床上,剛吃了奶的女兒睡得正沉,小臉粉撲撲的,
發(fā)出細微的、小豬一樣的鼾聲。難得的寧靜時刻,我靠著枕頭看著她的睡顏,
試圖從這片刻的溫馨里汲取一點支撐下去的力量。突然——“砰!砰!砰!”不是敲門,
是砸門!沉重、狂暴、帶著摧毀一切的氣勢,砸在薄薄的防盜門上!整扇門都在劇烈震顫,
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緊接著,是幾個男人粗野的、充滿戾氣的吼叫,
在寂靜的樓道里炸開:“陳朗!滾出來!知道你在里面!”“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躲你媽呢!
”“不開門是吧?行!給老子等著!”“嘩啦——!” 一聲刺耳的碎裂聲,
是樓道聲控燈被什么東西砸碎了!玻璃碴子稀里嘩啦落地的聲音清晰可聞。“哇——!!!
” 幾乎是同時,小床上熟睡的女兒被這突如其來的恐怖巨響驚得渾身一抖,小嘴猛地張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