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肉、鐵銹、某種劣質化學制劑燃燒后殘留的刺鼻氣息……空氣濃稠得像一鍋煮壞了的毒湯。
風卷起灰黑色的沙塵,打著旋兒,撲打在裸露的皮膚上,帶來一陣陣細密的刺痛。
星燼猛地睜開眼。視野所及,是扭曲堆積如山的金屬垃圾。斷裂的飛船龍骨像巨獸的肋骨,
刺向鉛灰色的、永遠蒙著一層陰翳的天空。銹蝕的鋼板層層疊疊,形成陡峭而危險的斜坡。
遠處,一只長著畸形翅膀、羽毛黏膩禿了大半的“禿鷲”,
正用尖銳的喙撕扯著一大塊看不出原貌的、散發著惡臭的有機物。這就是……新的起點?
她嘗試抬起手。映入眼簾的,是一只沾滿污垢、指甲縫里全是黑泥、細小得可憐的手。
胳膊瘦弱得仿佛一折就斷。一股強烈的、來自生理本能的饑餓感,如同冰冷的爪子,
狠狠攥住了她空空如也的胃袋。帝國元帥星燼……指揮著百萬星艦,劍鋒所指,
星海震顫的名字……如今,竟蜷縮在這顆被宇宙遺忘的垃圾星上,
成了一個連走路都搖搖晃晃的三歲棄嬰?荒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
殘存的屬于元帥的龐大精神力量在識海中劇烈翻騰,沖擊著這具脆弱幼小的容器,
帶來針扎般的銳痛。她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一絲淡淡的鐵銹味——不是環境的鐵銹,
是她自己的血。活下去。一個冰冷而堅硬的念頭,壓下了所有翻騰的情緒。唯有活下去,
才有資格去質問命運,去探尋這重生的謎團。活下去,就需要力量。
在這片被暴力與絕望統治的廢土上,力量就是食物,就是水,就是不被禿鷲撕碎的保障。
她的目光,像最精密的探針,掃過周圍堆積如山的金屬殘骸。
那些被拾荒者視為廢鐵、避之不及的扭曲結構,在她眼中開始剝離銹蝕和污穢,
顯露出被歲月掩埋的骨骼。那塊半埋在沙土里的弧形裝甲板,邊緣雖然破損變形,
但中心區域的復合陶瓷夾層結構依然完整。那是星艦級護衛艦側舷的備用裝甲!
旁邊一根彎曲的、布滿坑洞的金屬桿,核心是極其堅韌的鈦鉻合金骨架,
足以承受高烈度沖擊。還有那堆被隨意丟棄、銹得發黑的螺絲和連接件……有幾枚,
上面還殘留著帝國軍工廠特有的、幾乎被磨平的鷹徽印記。
屬于元帥的龐大知識庫與工程學記憶,瞬間被激活。
無數公式、參數、結構圖在腦海中閃電般組合、拆解、重構。她的精神力,
盡管被這幼小的身軀束縛得如同困獸,卻化作無形的刻刀,在意識深處瘋狂推演。目標,
只有一個:一臺能動的、能戰斗的、哪怕只是最簡陋的機甲!一臺能在這地獄里,
撕開一條生路的武器!饑餓感如同附骨之疽,時刻啃噬著她的意志。
垃圾堆深處偶爾傳來的、拾荒者爭奪某塊“有價值”殘片而爆發的粗野咒罵和毆打聲,
提醒著她現實的殘酷。更多的時候,是死寂,只有風刮過金屬縫隙發出的嗚咽,
如同亡魂的低語。她像一個幽靈,在這座龐大的金屬墳墓里無聲地移動。
小小的身影在巨大的殘骸陰影下顯得微不足道。她用盡全身力氣,
拖拽著那塊沉重的弧形裝甲板,在沙地上犁出淺淺的溝。她鉆進狹窄的縫隙,
不顧鋒利的金屬邊緣劃破本就破爛不堪的衣物,只為摳出幾顆被銹蝕包裹的特殊螺栓。
她踮起腳,夠著懸在上方的一截斷裂的液壓桿,瘦弱的胳膊因為用力過度而微微顫抖。
汗水混著污垢,在她稚嫩的小臉上留下一道道痕跡。指尖磨破,滲出血珠,
又被冰冷的金屬和沙塵覆蓋。每一次搬運對她小小的身軀都是極限的考驗,
每一次攀爬都伴隨著墜落的風險。精神力過度消耗帶來的眩暈感,像跗骨之蛆,
一次次試圖將她拖入黑暗。支撐她的,是刻入靈魂的意志。
是前世在星淵血戰中瀕臨崩潰時也未曾熄滅的火焰。她咬著牙,
將一塊邊緣鋒利的合金板嵌入預設的位置,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動了……”一個沙啞干澀的聲音自身后響起。星燼動作一頓,沒有回頭。
那個躲在半截運輸艇殘骸后面的身影——一個同樣瘦骨嶙峋、臉上帶著一道新鮮血痕的少年。
他大概十歲出頭,眼神里混雜著麻木、驚懼,還有一絲被眼前景象點燃的、微弱的好奇火焰。
星燼沒有理會。
她小心翼翼地調整著面前一個用廢棄管道和幾塊隔熱板拼湊成的簡陋“操作臺”。
幾根剝開的、顏色駁雜的電線,被她靈巧的手指纏繞在幾個銹跡斑斑的旋鈕和開關上。
那專注的神情,與這具幼小的身軀格格不入。少年看著那個小小的背影,
又看看地上那個逐漸顯出猙獰輪廓的金屬造物。
它太怪異了:主體是那塊巨大笨重的弧形裝甲板,
像一面傾斜的盾牌;兩條“腿”是粗壯但長短不一的金屬支架,
其中一條還是用三根斷裂的承重梁拼接綁扎而成;一條勉強算作“手臂”的結構,
程鉆頭和一把不知從哪種工程機甲上拆下來的、滿是豁口的巨大液壓鉗;另一側則空空如也。
軀干上布滿焊接的疤痕和粗暴的鉚釘,裸露的管線如同糾纏的黑色血管。
唯一算得上“新”的部件,
是頭部位置鑲嵌的一個布滿劃痕的、不知來源的半球形光學傳感器,
此刻正閃爍著微弱而不穩定的紅光。它丑陋,粗陋,
像一個從噩夢中爬出來的、由純粹暴力拼湊而成的怪物。少年無法想象這東西能站起來,
更別說“動”了。他只覺得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星燼終于完成了最后一根線路的連接。
她深吸一口氣,腐臭的空氣灌入肺部。她踮起腳,
手指伸向操作臺上一個最大的、用紅漆潦草畫了個叉的按鈕。那按鈕本身,
是一個從某個廢棄控制面板上硬撬下來的老式開關。
指尖即將觸碰到開關的瞬間——“唳——!”一聲凄厲尖銳的嘶鳴撕裂了垃圾場的死寂!
陰影從天而降!那只一直在遠處撕扯腐肉的巨大變異禿鷲,
不知何時發現了這個更“新鮮”的目標!它雙翼展開帶起腥臭的風,
布滿血絲的眼珠鎖定下方毫無防備的幼小獵物,彎曲如鉤的利爪閃爍著金屬般的寒光,
直撲而下!死亡的腥風瞬間籠罩頭頂!躲藏的少年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
下意識地抱頭縮回了掩體后面。星燼瞳孔驟縮!身體的本能在尖叫著躲避,
但元帥的意志卻像冰冷的鋼鐵般壓下!躲?這具孱弱的身體根本避不開禿鷲的撲擊!
唯一的生路,就在眼前!千鈞一發!她那即將按下啟動按鈕的手指猛地收回,
全部的精神力如同被壓縮到極致的彈簧,不顧識海的劇痛,轟然爆發!
目標——丑陋機甲胸腔深處,
那個用廢棄能量電池組和簡陋轉換器強行搭建的、極不穩定的動力核心!嗡——!
一股無形的、狂暴的精神力沖擊,狠狠撞入動力核心的核心線路!嗤啦啦啦——!
刺目的藍白色電火花如同狂暴的蛇群,
猛地從機甲軀干各處焊接縫隙、裸露的管線接口中迸射出來!
空氣中彌漫開濃烈的臭氧焦糊味!那臺靜默的、丑陋的金屬怪物,
仿佛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了脊柱,猛地一顫!轟隆!不是引擎的轟鳴,
而是金屬結構在巨大應力下發出的、不堪重負的呻吟和摩擦巨響!
機甲那由三根承重梁拼接而成的“左腿”,在刺耳的金屬扭曲聲中,竟猛地向前踏出了一步!
巨大的金屬腳掌(其實是一塊厚重的裝甲板)沉重地砸在垃圾堆上,濺起一片污濁的砂石!
整個機體劇烈地搖晃著,發出隨時可能解體的呻吟。但這突如其來的、蠻橫無比的“邁步”,
位置卻精準得令人頭皮發麻!那巨大的、由裝甲板構成的身軀,
正好橫亙在撲擊而下的禿鷲與星燼之間!砰!!!沉悶到令人心悸的撞擊聲炸響!
禿鷲那足以撕裂合金的利爪,狠狠抓在了弧形裝甲板最厚實的區域!刺耳的刮擦聲令人牙酸!
火星四濺!巨大的沖擊力讓整個機甲再次劇烈搖晃,焊接點發出痛苦的吱嘎聲,
但——它擋住了!禿鷲被這突如其來的阻礙撞懵了,巨大的反作用力讓它身體失衡,
尖銳的嘶鳴變成了驚怒的怪叫,翅膀瘋狂扇動試圖重新拉高。就在這一瞬間!
星燼的意識如同冰冷的利刃,再次刺入動力核心!
她的精神力強行引導著那股狂暴紊亂的能量流,沿著一條預設的、最簡短的路徑,
涌向那條唯一安裝了武器的“手臂”——焊接著巨大液壓鉗和半截鉆頭的右臂!
嗡……嘎吱……嘎吱嘎吱!整條右臂的液壓管路在高壓下發出瀕臨爆裂的呻吟!
銹蝕的關節劇烈顫抖!前端那巨大的液壓鉗,在刺耳的金屬摩擦聲中,如同垂死巨獸的顎骨,
猛地張開到一個極限的角度!然后,帶著所有積蓄的、狂暴而不穩定的力量,
狠狠朝著前方因撞擊而身形不穩、尚未完全拉高的禿鷲身體——鉗了過去!咔嚓!!!
那聲音,是硬生生擠碎骨骼、撕裂血肉、碾斷金屬強化羽根的混合體!沉悶,粘稠,
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終結感。龐大的變異禿鷲甚至來不及發出最后的悲鳴,
整個胸腔連同半個翅膀,就在那野蠻的鉗合下徹底變形、爆裂!
腥臭的污血、破碎的內臟和羽毛如同骯臟的雨點,噗地一聲噴濺開來,
淋在冰冷的機甲裝甲上,也淋在下方星燼小小的身軀和稚嫩的臉上。
溫熱的、帶著濃烈腥氣的液體順著額角流下,滑過她的睫毛。星燼站在原地,
小小的身體微微晃了一下。過度透支精神力帶來的劇痛如同無數燒紅的鋼針在腦中攪動,
眼前陣陣發黑。但她只是抬起那只同樣沾滿污血的小手,
隨意地、甚至帶著一絲與年齡完全不符的漠然,抹了一把臉。她抬起頭。
半球形的光學傳感器閃爍著不穩定的紅光,微微轉動了一個極小的角度,
“看”向下方那抹小小的、血污滿身的身影。機甲龐大的、丑陋的、沾滿新鮮血肉的陰影,
將她完全籠罩。躲在殘骸后的少年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
身體抖得像風中的落葉。
他看著那個站在鋼鐵巨獸陰影下、滿臉血污卻眼神冰冷如深淵的孩子,
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難以言喻的恐懼,徹底攫住了他。機甲,動了。
以最野蠻、最血腥的方式。垃圾星殘酷的法則,在這一刻,被徹底改寫。時間在垃圾星上,
是用饑餓的胃袋和頭頂偶爾掠過、象征著遙遠秩序的巡邏艦陰影來模糊計算的。
星燼的“塵影”——她給那臺拼湊機甲起的名字,像一道沉默而猙獰的疤痕,
深深烙進了這片廢土的生存法則里。它不再僅僅是一個靜默的金屬怪物。它開始移動,
緩慢、笨拙,每一步都伴隨著金屬結構令人牙酸的呻吟和電火花不甘寂寞的爆閃。
它用那條焊接著巨大液壓鉗的手臂,
撕開被拾荒者視為禁區的、結構極不穩定的廢棄貨柜堆;用那半截鉆頭,
在堅硬的合金殘骸上鑿出獲取稀有金屬的通道;甚至用那巨大沉重的腳掌,
蠻橫地踏平了小型變異沙蟲盤踞的巢穴。每一次行動,
都伴隨著巨大的噪音、飛濺的金屬碎片和能量的不穩定波動,
像一頭隨時可能自我毀滅的鋼鐵兇獸在咆哮。它丑陋,它危險,它效率低下得令人發指。
但每一次,
駛艙——一個用隔熱板和舊緩沖墊勉強圍起來的、布滿裸露電線的狹小空間——里爬出來時,
她拖拽著的金屬或零件,總能讓躲在遠處窺視的拾荒者們眼中燃起貪婪又恐懼的火焰。
食物和水源,開始以這種暴力的方式,艱難地流入星燼的手中。她像一個最吝嗇的守財奴,
小心地計算著每一份能量電池的消耗,每一次結構損傷的修補。
精神力成了她最關鍵的扳手和焊槍,
在“塵影”內部那些脆弱、混亂的線路上進行著一次次驚心動魄的“手術”。每一次微調,
都讓她本就因營養匱乏而蒼白的小臉更添一分疲憊的青色,黑眼圈濃重得如同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