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開門。客廳燈沒開。只有臥室門縫底下，漏出一線暖黃的光。那光像把薄薄的刀片，
切在地板上。電視在客廳角落嗡嗡作響，放著沒人看的深夜購物廣告。空氣里有股味兒。
像是汗，又混著點廉價香水的甜膩。還有別的。一種……很陌生的氣息。
我的心跳突然撞得很響，咚咚咚，像有只拳頭在里面擂鼓。臥室門沒關嚴。虛掩著。
我甚至沒想，手就按在了冰冷的門板上，輕輕一推。那道光猛地變寬，潑在地板上。
她背對著我。頭發亂糟糟地散著，黏在汗津津的后頸上。她身上那件紫色的吊帶睡裙，
肩帶滑落到胳膊肘。皮膚在昏黃的床頭燈光下，顯得格外刺眼。一個男人仰躺著，
臉埋在陰影里。我腦子里“嗡”的一下。好像有人拿著燒紅的鐵釬，狠狠捅穿了我的太陽穴。
眼前的東西瞬間失去了顏色，又猛地炸開無數碎裂的白光。胃里翻江倒海，
一股酸水直沖喉嚨口。我死死咬住牙關，才沒當場吐出來。時間好像被凍住了。
只有那令人作嘔的吱呀聲，還有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塞滿了耳朵。
張莉似乎感覺到光線的變化。她猛地回頭。那張臉，是我看了十年的臉。眉毛，眼睛，鼻子，
嘴巴，每一寸我都熟悉。可此刻，這張臉上所有的表情都凝固了，扭曲了。潮紅迅速褪去，
慘白得像刷了層劣質石灰。眼睛瞪得極大，眼珠子幾乎要從眼眶里迸出來，
里面塞滿了純粹的、赤裸的驚恐。“李…李偉？！”她的聲音又尖又劈，像破鑼刮過玻璃。
她像被高壓電打中了，整個人劇烈地一彈，猛地從那男人身上滾下來，滾到床的另一側。
慌亂地抓起滑落的被子，把自己胡亂地裹住，一直裹到下巴。
動作大得差點把床頭柜上的臺燈帶倒。那男人也嚇懵了。他像條被扔上岸的魚，
手忙腳亂地撐起身體，縮到床頭靠背那里。光線照亮了他的臉。一張年輕的臉，
帶著點學生氣的清秀，但此刻只剩驚慌失措。他飛快地抓起旁邊揉成一團的T恤，
胡亂地往頭上套，胳膊肘撞在床頭板上，“咚”的一聲悶響。他的眼神躲閃著，不敢看我，
像個做錯事被抓現行的孩子。張莉裹著被子，身體篩糠一樣抖。她看看我，
又看看那個慌亂套衣服的男人，臉上的驚恐慢慢變了。像劣質的油彩剝落，
露出底下更堅硬、更刻毒的東西。“你…你他媽怎么回來了？！”她沖我吼，聲音又尖又利，
帶著一種虛張聲勢的兇狠，試圖蓋過自己的狼狽。“你不是說加班加到死嗎？！
死在外面好了！回來干什么？看什么看？！滾啊！”她大概覺得聲音還不夠大，不夠有氣勢。
手猛地伸出去，抓起她剛才枕著的那個枕頭，用了全身力氣，狠狠朝我砸過來。
枕頭軟綿綿的，沒什么力道，砸在我胸口，又彈落在地上。“滾！聽見沒有！李偉！
你給我滾出去！”她歇斯底里地尖叫，手指著我，指尖都在抖，“你個沒出息的窩囊廢！
窮鬼！賺那點死工資，夠干什么？夠我買瓶像樣的香水嗎？！夠我買個像樣的包嗎？！
我受夠了！我跟你這種廢物在一起，還不如去死！”她罵著，唾沫星子都濺出來。
臉上那點殘存的羞愧被徹底燒光了，只剩下一種破罐子破摔的怨毒和得意。“看看你自己！
再看看人家！”她猛地指向那個還在和T恤領口搏斗的年輕男人，“王磊！他比你年輕！
比你帥！比你有本事！你算什么東西？啊？你這種廢物，活該戴綠帽子！活該！
戴一輩子綠帽子！”那個叫王磊的男人終于把T恤套好了，領子還歪著。他坐在床邊，
低著頭，像個局外人。張莉的每一句惡毒的咒罵，都像鞭子抽在我臉上，也抽在他身上。
我看見他放在膝蓋上的手，手指蜷縮著，指節捏得發白。我的視線從王磊慘白的臉上移開，
落回張莉那張因憤怒和羞辱而扭曲的臉上。耳朵里嗡嗡作響，
她那些刀子一樣的話還在往里扎，但我好像有點聽不清了。喉嚨里堵著塊燒紅的鐵，
又燙又硬，噎得我喘不上氣。胃里那股翻騰的酸水終于壓不住，“哇”的一聲，
我彎腰吐在了臥室門口的地毯上。一股酸腐的氣味立刻彌漫開來。吐完了，反而輕松了一點。
那股要把我炸開的狂怒，像被戳破的氣球，嗤嗤地漏著氣，只剩下一種冰冷的、沉重的疲倦，
從骨頭縫里滲出來。我直起腰，用手背狠狠抹掉嘴角的污漬。沒看地上那攤穢物，
也沒再看床上那對男女。我轉過身。
客廳電視購物里那個主持人還在亢奮地喊著“只要998！只要998！”。
我走到客廳那張舊沙發邊，重重地坐了下去。沙發彈簧發出痛苦的呻吟。身體陷進去，
像陷進了一灘冰冷的泥沼。我掏出煙盒，手抖得厲害，打火機按了好幾下才點燃。
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煙霧沖進肺里，帶來一絲虛假的鎮定。臥室里安靜了。死一樣的寂靜。
只有我抽煙時，煙草燃燒發出的細微“嘶嘶”聲。過了一會兒，
臥室里響起窸窸窣窣穿衣服的聲音。腳步聲。很輕，很遲疑。那個叫王磊的年輕男人，
低著頭，貼著墻根，像只過街老鼠一樣飛快地溜了出來。他看都不敢看我這邊，拉開門，
閃身出去，“砰”的一聲輕響，門關上了。樓道里傳來他倉促遠去的腳步聲。又過了很久。
久到一根煙快要燃盡，燙到了我的手指。我才聽到臥室里傳來張莉的聲音。不再是尖叫，
而是帶著一種強裝的冷靜，或者說，一種破罐破摔的冷漠。“李偉，”她叫我名字，
聲音隔著門板傳出來，有點悶，“我們談談。”我沒吭聲。
把煙頭摁滅在茶幾上一個臟兮兮的煙灰缸里。那煙灰缸，還是我們剛搬進來時一起買的，
上面印著兩只傻乎乎的小熊。門開了。張莉走了出來。她已經穿好了衣服，
一件緊身的針織連衣裙，勾勒出她依然窈窕的曲線。頭發也重新梳理過，
臉上甚至還補了點妝。只是眼圈還有點紅。她走到我對面的單人沙發上坐下，雙腿交疊，
下巴微抬。那姿態，不像被抓奸的妻子，倒像個準備談判的對手。“你都看見了。”她開口，
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別人的事，“沒什么好說的。”我抬起眼皮看她。這張臉，我看了十年。
從青澀到成熟，從溫柔到此刻的冰冷。每一個細微的變化我都曾熟悉。可現在，
這張臉如此陌生。像一張精心描繪的面具。“為什么？”我的聲音啞得厲害，
像是砂紙在摩擦。“為什么？”她重復了一遍，嘴角扯出一個譏諷的弧度，
眼神像冰錐一樣刺過來，“你問我為什么？李偉，你摸摸自己良心！跟你過了十年，
我得到了什么？嗯？這破房子？還是你那份餓不死也撐不著的破工作？”她的聲音陡然拔高，
帶著積壓已久的怨毒：“十年！最好的十年！我就耗在你這個窩囊廢身上了！
你看看人家王磊，才畢業兩年，開什么車？戴什么表？你呢？你開什么？你戴什么？啊？！
”她越說越激動，身體前傾，手指幾乎要戳到我鼻子上：“我受夠了這種窮酸日子！
受夠了跟你一起算計著那點破工資過日子！買個包要猶豫半年！出去吃頓飯還要看團購！
我張莉憑什么過這種日子？！我長得差嗎？我身材差嗎？憑什么？！”她猛地站起身，
在狹窄的客廳里煩躁地來回踱步，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發出刺耳的“篤篤”聲。
“王磊他爸是開廠的！知道嗎？開廠的！人家手指縫里漏一點，夠你李偉掙一輩子！
我跟他怎么了？我追求更好的生活怎么了？！有錯嗎？！
難道要我一輩子跟著你這個沒出息的窮鬼，在泥坑里打滾？！你配嗎？！
”她的每一句話都像淬了毒的冰錐，精準地扎進我心里最軟弱、最自卑的地方。配不配？
窮鬼？沒出息？這些詞像烙鐵，燙得我心臟抽搐。我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想告訴她，
我每天都在加班，想多掙點。想告訴她，我沒讓她餓著凍著。想告訴她，我一直在努力，
只是…只是好像永遠也追不上她想要的速度。可這些話堵在喉嚨里，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在她那噴濺著唾沫星子的控訴和鄙夷面前，所有的解釋都蒼白得像紙，一戳就破。
我看著她因為憤怒而漲紅的臉，看著她眼睛里燃燒的、對財富赤裸裸的渴望。
突然覺得無比疲憊。爭論？辯解？哀求？還有意義嗎？當一個人把心徹底交托給了欲望，
你所有的真心，在她眼里不過是一堆礙眼的垃圾。那股支撐著我坐在這里的力氣，
瞬間被抽空了。我靠回沙發背，閉上了眼睛。黑暗籠罩下來。“離了吧。”我說。
聲音輕飄飄的，像一縷煙。客廳里瞬間安靜了。只有張莉略顯粗重的呼吸聲。她停下腳步，
站在我對面。沉默了幾秒鐘。“好。”她回答得干脆利落，甚至帶著一絲如釋重負，
“這可是你說的。”離婚的過程，快得像一場被按了快進鍵的噩夢。
民政局那間小小的辦公室里，彌漫著一股消毒水和陳舊紙張混合的怪味。
工作人員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臉上沒什么表情，大概是見慣了這種場面。
她推過來幾張表格，公式化地念著需要填寫的內容。張莉坐在我對面，低著頭，
飛快地在紙上寫著。她的側臉繃得緊緊的，專注得像是完成一項重要的工作。
陽光從旁邊高高的窗戶斜射進來，照亮空氣中飛舞的灰塵，也照亮她新做的指甲，鮮紅的，
像凝固的血珠。那刺目的顏色，扎得我眼睛生疼。“財產分割，”工作人員的聲音平板無波，
“有協議嗎？”張莉立刻抬起頭，把手里的筆放下，動作干脆利落。
她從隨身的包里拿出幾張紙，推到我面前。我認得那幾張紙，是我放在書房抽屜里的，
我們那點可憐巴巴的財產清單——存折復印件，房產證復印件，
還有一張手寫的共同債務說明（其實只有一點裝修欠款）。“我們商量好了。
”張莉搶先開口，聲音清晰、冷靜，帶著不容置疑的確定，“房子歸我。
存款一共十五萬八千，也歸我。車子……”她頓了一下，瞥了我一眼，
那眼神像在看一件待處理的舊家具，“那輛破捷達，你要就開走，不要我就賣了抵債。還有，
那點裝修尾款，兩萬七，歸你負責還清。”工作人員看向我：“男方，同意嗎？
”我看著那幾張紙。那上面每一個數字，都浸透著我這些年熬過的夜，加過的班，
省吃儉用摳下來的每一分錢。那套六十平米的“老破小”，是我們一點點攢首付買的，
墻紙是我們一起選的，地板是我們一起鋪的。現在，她輕飄飄幾句話，就要全部拿走。
心口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越收越緊，緊得我幾乎無法呼吸。喉嚨里堵得厲害。
我想說“不”，想拍桌子，想質問她憑什么。可話到了嘴邊，卻變成一陣劇烈的咳嗽。
我彎下腰，咳得撕心裂肺，肺管子都在疼。等我喘過氣，直起身，
看到的是張莉不耐煩的眼神，和工作人員略帶同情的目光。“……同意。
”我用盡力氣擠出這兩個字，聲音嘶啞得像破風箱。簽吧。還有什么可爭的？
爭贏了這幾張紙，就能贏回過去嗎？就能贏回一個心已經徹底飛走的女人嗎？算了。都給她。
給她想要的“好日子”。我只想快點結束這場羞辱。我拿起筆，手抖得厲害，
筆尖好幾次戳破了薄薄的紙張。在那些指定的地方，歪歪扭扭地簽下自己的名字。每簽一個，
都像用刀子在心上剜掉一塊肉。張莉看著我簽完，臉上沒什么表情，迅速拿回她的那份協議，
仔細檢查了一遍簽名。然后，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目光掃過我的脖子。“項鏈。”她說，
語氣不容商量，“那條金項鏈，當初結婚買的，也是共同財產。給我。”我下意識地抬手，
摸向自己的脖子。冰涼的金屬觸感貼著皮膚。那條細細的、分量很輕的黃金項鏈，
墜子是個小小的、扭曲的心形。是我們領證那天，在商場金店里挑的最便宜的一款。
當時張莉拿著它，眼睛亮亮的，說：“以后有錢了，給我換個粗的！” 十年了，
它一直掛在我脖子上，洗澡睡覺都沒摘過，成了身體的一部分。
“張莉……”我的聲音哽住了。連這個……也要拿走嗎？“給我。”她伸出手，
攤開在我面前，掌心向上，帶著一種理直氣壯的索取。那鮮紅的指甲，
在日光燈下閃著冰冷的光。“別磨蹭！”工作人員低頭整理著文件，仿佛什么都沒聽見。
我看著她伸出的手，那只曾經被我無數次握在掌心的手。一股巨大的悲哀和荒謬感淹沒了我。
我低下頭，手指顫抖著，摸索到脖子后面的項鏈搭扣。金屬的扣環變得異常頑固，
怎么也解不開。汗水瞬間浸濕了我的鬢角。越急越亂，手指像是不聽使喚。“快點！
”張莉催促道，聲音里透著煩躁。終于，“咔噠”一聲輕響，搭扣開了。
冰涼的鏈子從脖子上滑落，帶著一絲微弱的拉扯感。我把那小小的、帶著我體溫的心形墜子，
連同細細的鏈子，放在了她攤開的手掌上。她的手指立刻收攏，緊緊攥住。看也沒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