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瘋了。
天像是被捅漏了底,渾濁的水柱子噼里啪啦砸在茅草棚頂上,聲音悶得人心慌。迦爾納縮在墻角,聽著雨水在棚頂積成小水洼,又“嘩啦”一下沖開草莖,砸在泥地上濺起冰冷的水花。空氣又濕又重,混著土腥和牲口糞的味兒,吸一口都堵嗓子眼。
蘇多蹲在門檻上,伸著脖子往外看。街巷早就成了渾湯河,漂著爛菜葉子、破草鞋,還有泡得發脹的死老鼠。“操他祖宗……”老頭低聲咒罵,渾濁的眼珠子盯著水面一點點往門檻上漫。他猛地站起來,抄起墻角的破陶盆就往外潑水,佝僂的背影在雨幕里顯得格外單薄。
水根本潑不完。剛舀出去一盆,渾濁的泥湯子又打著旋兒漫上來,冰涼地舔著蘇多的赤腳。老頭打了個哆嗦,腳脖子上的青筋都繃起來了。
“爹!回來!”迦爾納沖過去拽他。手剛碰到蘇多濕透的粗麻衣,就聽隔壁“轟隆”一聲悶響!泥墻塌了!
“妮薩!”女人尖利的哭嚎撕破雨幕,是隔壁普尚他娘!“妮薩還在里面!我的妮薩啊!”
迦爾納腦子“嗡”的一聲。那個給他敷藥草、眉心被他抹過血蜜的小丫頭!他連蓑衣都顧不上抓,一頭扎進瓢潑大雨里。冰冷的雨水瞬間澆透全身,激得他一哆嗦。渾濁的泥水沒到大腿根,每走一步都像在拔蘿卜。
普尚家的破草棚塌了半邊,泥水裹著爛草嘩嘩往里灌。普尚娘半個身子泡在水里,瘋了似的用手刨著倒塌的土墻和茅草,指甲都翻了,血混著泥水往下淌。“妮薩!妮薩你應娘一聲啊!”她嗓子全啞了。
迦爾納撲過去,雙手插進冰冷的泥漿里扒拉。倒塌的房梁和土塊死沉死沉。雨水糊住眼睛,他胡亂抹一把,額角那日輪血痂被雨水一激,猛地一燙!一股說不清的勁兒突然從骨頭縫里鉆出來,他低吼一聲,竟把一根碗口粗的房梁生生掀開!
“妮薩!”普尚娘尖叫著撲向梁下露出的空隙。渾濁的水里,一只小手無力地漂著。
迦爾納半個身子探進冰冷的泥水里摸索,手指終于觸到一片小小的、冰涼的衣角。他憋住一口氣,猛地把人拽了出來!是妮薩!小臉慘白,嘴唇發紫,肚子鼓鼓的灌滿了水,軟塌塌的像塊破布。
“我的妮薩啊!”普尚娘抱著女兒癱坐在泥水里,哭嚎聲被風雨撕扯得支離破碎。迦爾納抹了把臉上的泥水,心直往下沉。這水還在漲!遠處傳來更多哭喊和房屋倒塌的悶響,整個南郊像塊正在融化的破抹布。
“爹!”迦爾納扭頭朝自家草棚吼,“繩子!把咱家繩子都拿來!”
蘇多抱著捆粗麻繩沖出來,差點被水流沖個趔趄。雨水順著他溝壑縱橫的臉往下淌,老頭眼神發狠:“咋弄?”
“綁我身上!”迦爾納指著不遠處那棵歪脖子老榕樹,那是附近唯一還算牢靠的東西,“我下水!你在這頭拽著!” 他飛快地脫掉濕透的粗麻上衣,露出精瘦的脊梁和那副緊緊綁在胸前的鐵胸甲。冰冷的雨水砸在甲片上,噼啪作響。
蘇多嘴唇哆嗦了一下,沒廢話,把麻繩一頭死死纏在自己腰上,另一頭飛快地在迦爾納腰間打了個死結,手抖得厲害,繩結勒得迦爾納皮肉生疼。
“當心!”老頭吼了一嗓子,聲音被風雨吞了大半。
迦爾納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一頭扎進洶涌的泥流里。水瞬間沒頂,刺骨的寒意像針一樣扎進骨頭縫。他奮力蹬水,渾濁的水里什么都看不清,只能憑感覺往最近哭喊聲的方向撲騰。鐵甲在水里死沉,墜著他往下墜。
“救命啊!阿爺腿卡住了!”一個破鑼嗓子在左前方嚎。迦爾納循聲摸過去,水底下,一個干巴老頭被倒塌的房梁壓住了腿,渾濁的水已經漫到他下巴。老頭嚇得只剩翻白眼。
迦爾納憋住氣沉下去,雙手抓住那濕滑沉重的房梁,腳蹬著水底滑膩的爛泥,腰上麻繩繃得筆直!他脖子上青筋暴起,嘴里發出沉悶的嘶吼!鐵甲冰冷的邊緣狠狠硌著他的肋骨。就在他快憋不住氣的當口,額角那血痂猛地一燙!一股蠻橫的熱流瞬間竄遍全身!
“起!”他喉嚨里滾出一聲悶雷似的低吼,那根沉重的房梁竟被他硬生生抬起了半尺!
“快!拽他!”迦爾納朝水面上模糊的人影吼。岸上有人七手八腳把嚇癱的老頭拖了上去。
迦爾納剛冒出水面換口氣,就聽蘇多嘶啞的吼聲從老榕樹那邊傳來:“右邊!瓦罐家的草棚要塌!”
他扭頭望去,只見一處搖搖欲墜的草棚頂,一個抱著嬰兒的婦人正絕望地哭喊,水已經漫到她的腰。迦爾納奮力劃水過去,腳下的水流卻突然變得湍急,打著旋兒把他往外卷!
“抓緊!”他朝那婦人吼,同時扯著嗓子朝榕樹方向喊,“爹!收繩子!拉!”
腰間的麻繩猛地繃緊!巨大的拉力勒得他五臟六腑都像移了位。他借著這股勁兒,硬是在湍急的水流中穩住身形,撲到那快要散架的草棚邊。“把孩子給我!”他朝那嚇傻的婦人伸出手。
婦人哆嗦著把襁褓遞過來。迦爾納一把接過,用牙咬住襁褓布帶,騰出雙手死死抓住草棚一根還算牢靠的木柱。“爬我身上!”他朝婦人吼。婦人手忙腳亂地抱住他的脖子,冰冷濕滑的身體緊貼著他后背,像條八爪魚。
“爹!拉!”迦爾納再次嘶吼,聲音被風雨扯碎。
岸上,蘇多和幾個渾身泥漿的男人一起,死命拽著那根繃得像弓弦的麻繩!老頭脖子上青筋暴凸,牙關咬得咯吱響,赤腳在泥地里犁出兩道深溝。
迦爾納一手死死抱著嬰兒,一手扒著木柱,后背拖著個大人,腰上還拴著生死繩,全靠一股狠勁撐著。冰冷的雨水和泥漿糊滿他全身,鐵甲邊緣磨破了肩頸的皮肉,血混著泥水往下淌。他感覺腰快被勒斷了,肺部火辣辣地疼。
就在這時,他懷里那嬰兒大概是被勒疼了,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清脆響亮的哭聲,竟奇異地穿透了風雨的咆哮!
“娃哭了!娃還活著!”岸上有人驚喜地大喊。這聲喊像給快脫力的人打了雞血。蘇多他們吼叫著,爆發出最后一股力氣,猛地一拽!
“嘩啦!”迦爾納連同他背上的婦人,被一股巨力拖離了搖搖欲墜的草棚!渾濁的水流裹挾著他們,狠狠撞向老榕樹粗壯的樹根!迦爾納后背結結實實撞在樹干上,痛得他眼前一黑,差點把牙咬碎。懷里的嬰兒卻奇跡般地被他護得嚴嚴實實,哭聲更嘹亮了。
婦人連滾帶爬地被拽上岸,一把搶過孩子,癱在泥地里嚎啕大哭。迦爾納靠在冰冷的樹干上,大口喘著粗氣,雨水沖開他臉上的污泥,露出底下煞白的臉色。腰間的麻繩勒痕深得發紫。
“迦爾納!這邊!杜爾迦她娘卡在梁下了!”又有人嘶喊。
迦爾納抹了把臉上的水,低頭看了一眼胸前冰冷的鐵甲。甲片上糊滿了黑乎乎的淤泥,雨水都沖不干凈,粗陋的錘痕和血蜜污跡都被泥漿蓋住了。他深吸一口氣,那帶著腥味的冰冷空氣刺得肺管子生疼。額角的血痂又燙了一下。
“繩!”他啞著嗓子朝蘇多吼,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狠勁。
蘇多解開自己腰間的死結,把繩頭扔過來,動作快得驚人,枯瘦的手上全是勒出的血印子。老頭沒說話,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兒子,里面翻騰著迦爾納看不懂的東西,像是恐懼,又像是……某種認命的絕望。
迦爾納接住繩頭,飛快地在腰上又纏了兩圈,打了個死結。他看了一眼泡在水里、只剩下屋頂的杜爾迦家,那姑娘給他敷藥時手指的微顫仿佛還在眼前。他牙一咬,再次撲進洶涌的泥流里。
一次,兩次……渾濁的水面上,那個覆著鐵甲的身影不斷沉下去,又掙扎著冒出來,拖著一個又一個濕淋淋、半死不活的人回到老榕樹下的高地。每一次被拽回來,他都像被抽掉半條命,靠在樹干上喘得像破風箱,胸甲隨著劇烈的喘息起伏,上面的黑泥被雨水沖刷,又迅速被新的泥漿覆蓋。每一次再下水,蘇多那枯樹枝般的手,都死死攥著麻繩的另一端,指關節捏得死白,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水面,仿佛要把兒子從水鬼手里搶回來。
不知道救了第幾個,迦爾納又一次被拽回樹根下。他渾身脫力地滑坐在泥水里,冰冷的泥漿沒過胸口,刺骨的寒意讓他牙齒打顫。蘇多撲過來,枯瘦的手顫抖著去解他腰間那根被泥水浸透、勒進皮肉的死結。
“夠了……夠了……”老頭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混著雨水和……哽咽?迦爾納從來沒聽過他爹這種聲音。
“還……還有人……”迦爾納喘著粗氣,抬眼望向汪洋一片的南郊。哭喊聲弱了,不知道是人救上來了,還是……
“你他娘的不要命了?!”蘇多突然爆發,枯瘦的手狠狠捶在迦爾納冰冷的鐵甲上,發出沉悶的“咚”聲!“你看看!看看你這身鐵皮!”他手指哆嗦著指向那副糊滿黑泥的胸甲,“它護得住誰?!護得住你自己嗎?!啊?!”
迦爾納低頭。胸前的鐵甲被泥漿糊得嚴嚴實實,像個笨重的泥殼子,連原本的形狀都看不清了。只有幾處被水流沖開的地方,露出底下冰冷暗沉的鐵色。一股難以言喻的疲憊和冰冷,順著脊椎骨往上爬。
就在這時,一個干枯冰冷的手,突然抓住了迦爾納泡得發白的手腕。
是那個最早被他從房梁下拖出來的干巴老頭,達塔。他癱在泥地里,濕透的白發緊貼著頭皮,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迦爾納胸前那副糊滿泥漿的鐵甲。
“神子……”達塔的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枯爪般的手指顫抖著,一點點拂開迦爾納胸甲上一小片濕冷的黑泥。渾濁的雨水順著甲片流下,沖刷著那片被拂開的區域。
周圍幾個被救上來的人,都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蘇多解繩結的手也僵住了。
那片被拂開黑泥的鐵甲,在昏暗的天光下,竟隱隱透出一種奇異的光澤!那不是鐵器本身的冷光,倒像是……像是陽光穿透渾濁的河水,照在河底金砂上的那種內斂的、沉甸甸的微芒!雖然微弱,卻頑強地穿透了污泥和陰霾!
達塔布滿老年斑的手,在那片微芒上輕輕摩挲。他抬起頭,枯槁的臉上雨水縱橫,渾濁的老眼里卻爆發出一種近乎癲狂的光亮。
“愿……愿泥濘里……”他嘴唇哆嗦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擠出來的,“走出太陽!”
迦爾納渾身一震,低頭看著自己胸前那片被拂去污泥的甲片。冰冷的鐵甲緊貼著皮肉,那下面,是他爹燒掉的殘畫,是夢里蘇利耶的金甲幻影,是無數個不甘的日夜……雨水順著額角流下,滑過那枚滾燙的日輪血痂。
他抬起沾滿污泥的手,不是去擦臉,而是重重地、緩慢地,抹過胸前那片露出微芒的甲片。
更多的污泥被抹開。越來越多的、沉甸甸的、仿佛蘊藏著陽光的金色微芒,穿透污濁的泥漿,在昏暗的雨幕下,在這片絕望的汪洋孤島之上,無聲地綻放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