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卷著斗技場的血腥氣,刀子似的刮過迦爾納的臉。難敵暴怒的咆哮和玄黑馬車碾過街道的煙塵仿佛還粘在耳膜上。他踏進德羅納學堂那扇沉重的青銅門時,守衛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針,扎在他襤褸的粗麻衣和胸前鐵甲上那片流轉著微弱金芒的蓮箔上。額角的血痂隱隱發燙,視野邊緣殘留著難敵那雙被暴怒和占有欲燒紅的眼睛。
庭院里靜得瘆人。往日習武的呼喝聲消失了,只剩下風吹過菩提樹葉的沙沙響。般度五子分立兩側,如同五尊沉默的石像。堅戰垂著眼,捻著腕間的菩提珠,指節因用力而泛白,目光卻若有若無地掃過迦爾納心口的金箔,眼底翻涌著一種近乎自虐的復雜情緒——對“完美犧牲者”的愧疚式迷戀,此刻被那刺目的金蓮攪得支離破碎。怖軍抱著胳膊,銅鈴大眼死死瞪著迦爾納,喉嚨里發出低沉的、野獸護食般的咕嚕聲,仿佛在衡量從哪里下口才能撕碎這副礙眼的鐵甲。阿周那站在最前方,雪白的麻袍纖塵不染,手中的甘狄拔弓弦卻繃得死緊,冰冷的箭意如同實質的寒流,鎖定了迦爾納的咽喉。無種和偕天瑟縮在兄長身后,眼神躲閃。
德羅納大師立在庭院中央的箭靶前,銀須在風中紋絲不動。他背對著門口,枯枝般的手指正緩緩撫過一張巨大的硬木長弓的弓臂。那弓身黝黑發亮,透著一股沉沉的古意,弓弦是某種不知名的深色獸筋絞成,在陽光下泛著冷硬的幽光。
“過來。”德羅納的聲音不高,卻帶著千鈞重壓,砸碎了庭院的死寂。他沒有回頭。
迦爾納沉默地走過去,腳步踩在清掃得異常干凈的青石板上,發出單調的回響。每一步都像踩在無形的荊棘上,無數道目光如同芒刺在背。
“這張弓,”德羅納終于轉過身,枯寂的目光如同兩口深井,落在迦爾納臉上,又掃過他胸前那片在庭院天光下依舊頑強流轉著微芒的金箔,“名‘磐石’。開它,需千鈞力。”他將沉重的硬木弓遞向迦爾納。
空氣瞬間凝滯。般度五子的呼吸都屏住了。阿周那握著甘狄拔的手指捏得骨節發白。
迦爾納看著那張古拙沉重的弓,又看向德羅納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那目光里沒有試探,只有一種近乎殘酷的平靜,如同在審視一塊即將投入熔爐的頑鐵。他沉默地伸出手,接過了“磐石”。
入手沉得驚人!冰冷的硬木仿佛有生命般吸吮著他掌心的溫度。粗糲的弓臂紋理磨著他虎口的舊繭。他深吸一口氣,左手握緊弓弣,右臂肌肉賁張,猛地發力!
“吱嘎——!”
硬木弓臂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卻只被拉開不足半寸!一股巨大的、源自弓身本身的沉重抗力反震回來!迦爾納右肩那被瘋馬蹄撕裂的舊傷瞬間被引爆!劇痛如同燒紅的鐵釬貫穿肩胛!他悶哼一聲,額角瞬間布滿冷汗,血痂灼燙得如同要燃燒起來!視野邊緣的金紅幻光猛地扭曲翻騰!
“哼!”怖軍鼻腔里噴出不屑的冷哼。
阿周那緊繃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彎起一絲冰冷的弧度。
迦爾納牙關緊咬,黑沉沉的眼眸深處仿佛有熔巖在奔涌。他無視劇痛,無視嗤笑,意念沉入額角那灼燙的血痂!一股源自骨髓深處的灼熱洪流瞬間炸開!順著手臂經脈瘋狂奔涌!
“嗡——!”
磐石弓猛地發出一聲沉悶的共鳴!黝黑的弓身仿佛活了過來,幽光流轉!迦爾納右臂肌肉繃緊如拉滿的鋼絲,硬頂著肩頭撕裂般的劇痛和弓身恐怖的反震力,一點點、一寸寸,將那張象征著力量極限的沉重巨弓,拉成了滿月!
弓弦繃緊如死亡的琴弦!庭院里死寂無聲!只有弓臂不堪重負的“咯吱”呻吟和迦爾納粗重的喘息!
德羅納古井無波的眼底終于掠過一絲極淡的漣漪。他枯瘦的手指倏然探入袍袖!
“接著!”一聲低喝!
一道烏光如同毒蛇出洞,撕裂空氣,直射迦爾納面門!那不是箭矢,而是一截斷箭!箭桿黝黑粗糙,箭鏃斷裂處參差不齊,赫然殘留著紫黑色的、已經干涸的粘稠污跡——鬼哭藤的毒汁!
正是迦爾納在瘟疫村野林子砍伐鬼哭藤時,遺落在毒沼邊的那支斷箭!
高墻陰影里,沙恭尼如同融入石壁的壁虎,細長的眼睛死死盯著那截裹挾著致命毒素射向迦爾納的斷箭,枯瘦的手指在袖中飛速捻動著一枚邊緣磨得發亮、刻著扭曲蓮花紋的象牙骰子。一絲陰冷的笑意爬上他的嘴角。
庭院角落的古樹虬枝上,馬嘶覆甲的身影如同冰冷的石雕,氣息收斂到極致。他看著那截致命的斷箭,看著迦爾納拉滿巨弓的右臂上因劇痛而暴凸的青筋,覆面甲下的呼吸陡然急促!握刀的手指因過度用力而微微顫抖!一種守護神兵的本能幾乎要沖破理智的束縛!
斷箭已至眼前!帶著鬼哭藤殘留的刺鼻辛辣和死亡氣息!
迦爾納瞳孔驟縮!拉滿的磐石弓如同沉重的枷鎖!他根本來不及閃避,更無法松手格擋!千鈞一發!
額角的血痂轟然爆發出刺目的金芒!視野瞬間被熔金般的赤紅吞沒!在那片扭曲的光影中,他仿佛看到無數腐爛腫脹的疫病面孔在尖嘯!
“喝!”一聲壓抑到極點的嘶吼從迦爾納喉嚨深處迸出!
他身體猛地向左側擰轉!拉滿巨弓的右臂強行帶動沉重的弓身橫移!用最笨拙、最直接的方式,以磐石弓那寬厚的硬木弓臂為盾,狠狠撞向射來的斷箭!
“啪!”
一聲脆響!斷箭狠狠撞在磐石弓黝黑的弓臂上!紫黑色的干涸毒痂被震得簌簌剝落!斷箭本身也瞬間崩碎!斷裂的箭桿碎片如同爆開的毒蟲,四散飛濺!
其中一枚最尖銳、沾著最多紫黑毒痂的木刺碎片,如同死神的獠牙,在撞擊的巨力反彈下,以更快的速度,狠狠扎進了迦爾納因強行擰身而暴露出的右臂內側!位置恰好是白日里被鬼哭藤毒汁灼傷、尚未完全愈合的舊傷處!
“噗嗤!”
銳物入肉的悶響!
劇痛混合著鬼哭藤殘留的辛辣毒素,如同燒紅的鐵水瞬間注入血管!迦爾納眼前一黑!拉滿磐石弓的右臂再也支撐不住!弓弦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嘯,猛地回彈!沉重的弓身脫手飛出,“哐當”一聲砸在遠處的青石板上!
迦爾納踉蹌著后退一步,右手死死捂住右臂內側!鮮血瞬間從指縫間涌出!但那血……不是尋常的猩紅!
在正午熾烈的陽光下,那涌出的血液呈現出一種極其詭異的、近乎透明的淺金色!如同熔化的琥珀!鮮血沾染了他捂傷口的指腹,也順著手臂蜿蜒流下,滴落在腳下冰冷的青石板上,濺開一朵朵小小的、帶著奇異微光的金花!那淺金色的血液流淌過白日里被鬼哭藤毒汁灼傷的舊燎泡,燎泡邊緣猙獰的紫黑色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消褪!
“神血?!” 不知是誰失聲驚叫!聲音因極度的驚駭而變調!
整個庭院如同被投入了滾油!
德羅納大師枯寂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裂痕!他渾濁的瞳孔驟然收縮,死死盯著迦爾納指縫間涌出的淺金色血液,又猛地看向地上那幾滴在陽光下兀自流轉著微芒的金色血珠!枯瘦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堅戰捻動菩提珠的手指猛地頓住!珠子深深勒進指肉!他死死盯著那淺金色的血液,眼中翻涌起驚濤駭浪!愧疚、迷戀、恐懼……最終化為一片死寂的茫然!那血液中流淌的,分明是超越種姓、超越凡俗的神性!而他畢生信奉的“正法”,此刻在這神性之血前,顯得如此蒼白可笑!
怖軍銅鈴般的眼睛瞪得幾乎裂開!喉嚨里野獸般的咕嚕聲戛然而止!他看著那淺金色的血,又看看迦爾納因劇痛和毒素而微微顫抖的身體,一種原始的、混雜著敬畏與毀滅欲的狂暴情緒在他胸膛里沖撞!他猛地張開嘴,如同缺氧的魚,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阿周那臉上的冰冷殺意瞬間凍結!取而代之的是極度的震驚和一種被徹底打敗認知的恐慌!他死死盯著那淺金色的血液,又看向迦爾納胸前鐵甲上那片流轉著金芒的蓮箔,再看向地上那副被迦爾納棄如敝履的黃金護臂內側那個隱蔽的日輪徽記……無數線索如同驚雷在他腦中炸開!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他的心臟!德羅納的判詞“偏離靶心的箭”此刻如同最惡毒的詛咒!此箭若出,恐將貫穿的,是他自己賴以存在的全部驕傲!他握著甘狄拔的手第一次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無種和偕天嚇得抱在一起,面無人色。
高墻陰影里,沙恭尼捻動骰子的手指猛地停住!細長的眼睛爆發出毒蛇發現獵物的精光!他死死盯著地上那幾滴淺金色的血珠,又看向迦爾納捂住傷口、指縫間依舊滲出淺金血液的手!一絲狂喜和更深的算計在他陰冷的眼底炸開!他枯瘦的手指無聲地探入另一個袖袋,指尖捻住了一個極其微小的、水晶打磨的薄片小瓶!
古樹虬枝上,馬嘶覆甲的身軀劇烈一震!他看到那淺金色的神血!那超越凡俗的力量證明!白日里斗技場邊緣那無聲的跪拜沖動如同火山般再次噴發!他再也無法抑制!身體如同離弦之箭般從虬枝上猛撲而下!
“咚!”一聲沉悶的巨響!
馬嘶覆甲的身軀重重跪倒在迦爾納濺落血滴的青石板前!膝蓋撞擊石板的力量之大,竟讓石板邊緣裂開細紋!他低垂著頭顱,覆面甲遮擋了一切表情,只有那只覆著冰冷鐵甲的手,以一種近乎朝圣的虔誠姿態,極其緩慢地、小心翼翼地伸向地上那幾滴淺金色的血珠!指尖的鐵甲邊緣,因激動而微微顫抖!
學堂最高的藏書閣窗后,奎師那牧童般的身影靜靜佇立。他平靜的目光穿透庭院里的混亂與死寂,落在迦爾納指縫間滲出的淺金色血液上,又掃過馬勇那虔誠跪地的身影,最終定格在迦爾納額角那枚因劇痛和毒素而爆發出刺目金芒的血痂上。他無聲地嘆息,指尖一縷微不可察的金色光塵悄然消散在風中。
“父親的血……終究是困不住了嗎?”
庭院中央,迦爾納眼前陣陣發黑。右臂內側的傷口火燒火燎,鬼哭藤殘留的毒素混合著新的木刺之傷,在血管里瘋狂肆虐。但那淺金色的血液奔涌之處,劇毒帶來的麻痹和灼燒感竟被一種奇異的、滾燙的力量壓制著。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那毒素在神血的沖刷下節節敗退!
他死死咬著牙,強迫自己站直。目光掃過德羅納震驚的臉,掃過般度五子各異的神情,掃過馬勇跪地伸出的、覆甲的手指,最后落在地上那幾滴在陽光下兀自流轉著微芒的淺金色血珠上。
“大師……”迦爾納的聲音因劇痛和毒素而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的氣息,他抬起捂住傷口的手,淺金色的血液順著指尖滴落,指向地上那截由德羅納親手擲出的、沾著鬼哭藤毒痂的斷箭殘骸,黑沉沉的眼眸里燃燒著冰冷的火焰,“這……就是您要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