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勉三步并兩步沖進集體辦公室,徑直走向趙群青,急切地想說服她作為班主任一起,放學后去方知寧家進行家訪。
“群青姐,真不是我夸大,方知寧這孩子就是個天才。我都還沒教,他自己翻下書就學會了,心算能力極強,我們不能讓一個天才被埋沒呀!”
趙群青被他說的一愣一愣,心下也不由認同。確實,不能浪費了方知寧的天賦,待在大隊里就是蹉跎時光,得盡快接受更好的教育,“行,下午放學之后我跟你一起。”
另一頭,還不知道自己上學第一天就要被家訪的小機器人端著熱好的鋁飯盒,同打了食堂飯菜的方芳和方蕎一起,去樹蔭底下找方閏年,方靖云匯合。
“這兒!寧寧,芳姐,小蕎,快坐。”
方閏年和方靖云騰挪出空位給他們三人,五人小團隊再次合體,圍坐成一個圈。
“你們都嘗嘗,我媽做的炸柳蛋,可香了。”方閏年掀開飯盒,炸成金黃色的雞蛋摞成小山,香氣猛地竄出。
方靖云一點都沒客氣,直接夾了一大塊,“唔!真香,林嬸的手藝絕了。”
方芳和方蕎對視一眼,只夾了指甲蓋大小的一塊,淺嘗了下味道,姐妹倆便把打來的飯菜往中間推了推,“你們也嘗嘗,不知道味道好不好?”
“這……干脆我們大家一起吃吧。”方閏年把幾個飯盒擺成朵花兒,放在中間。他端著碗里的米粥,一邊吃一邊問道:“怎么樣?你們第一天上學。”
“別提了。”方蕎有一肚子的苦水要吐,“第一天來,又要認人,又要識字,還要學算術,好多東西呀,一下鉆進我的腦子里,頭都變大了。”她苦惱地抓了抓頭發。
“姐,你應該比我還難受吧?直接就去讀四年級。”
方芳因著有兩年的旁聽經歷,所以她一入學,經過老師的測試后,就入讀四年級,跟方閏年同一個班。
“沒有呀,我覺得還行。”方芳搖了搖頭,“有閏年在,同學們也好相處,老師講的我大致也能跟上。”
“啊?那寧寧呢,你難受嗎?”方蕎立刻轉向最后的希望。
方知寧小大人似的嘆了口氣,“難受呀。”
“你們看吧!”方蕎剛要拍大腿,卻聽見他沒說完的后半句:“那些算術題,寧寧看一眼就知道答案了,剩下的時間只能干熬著,好無聊喔。”
如此凡爾賽的發言,聽得方蕎手僵在半空,默默收回來。
她夾起最大那塊炸蛋塞進嘴里,惡狠狠地嚼著,這日子真是沒法過了,合著全家只有她最笨唄。
一旁,靜默良久的方靖云幽幽來了句:“我也覺得上學好苦。”
方靖云作為他們五人里學歷最高的,今天開學就上六年級了,明年畢業。但即使和學習磨合了將近六年,她對它還是沒有感情。該說不說,強扭的瓜結不出甜果。
只是,初中不同于小學,要是畢業時沒有達到分數標準,人公社初中可不會讓你入學。
所以,現在不僅是方靖云和她家人急,方閏年也跟著急。可學習這東西吧,昨日的你愛搭不理,今天的你高攀不起。
實在是愁人得很!
“不是吧?我這是第一天上學不適應,你都這么大人了,還厭學,太不懂事了。”方蕎鄙夷地瞥了她一眼,激得方靖云立馬擱下飯盒同她吵架。
其他三人習以為常地對視了一眼,低頭該干嘛干嘛,不摻和,不勸架,只把她們兩人拌嘴的聲音當作背景音樂。
“寧寧,你要不考慮一下跳來我們班?”方閏年笑著提議。
“可是,我有好多字都不認識。”
“沒關系呀,可以問老師借新華字典學習。字典最全了,等你把字認識,就可以自己看懂課本啦。”
方知寧有些心動,“那等我下午回去后,跟我爸和阿爹說一下。”
在吵架的方蕎抽空插了一嘴,“啊?你要跳級了,那豈不是只有我一個人在一年級?”
“對呀,所以你也得努力一點,跟上我們的步子。”方芳拍了拍她的腦袋。
方蕎苦著臉,“不行呀,我感覺我不是學習那塊料。”
“那等我們都畢業了,你就一個人繼續讀書吧。”方芳一句話就讓方蕎哀嚎著撲過來:“別呀!我學!我學還不成嗎?”
方芳套路成功,低頭摸了摸笨蛋妹妹的臉。
沒錯,她是故意的。方芳很清楚自家爸媽的尿性,她們姐妹倆在方知寧的資助下入讀,已經有些打方志山的臉了。他這人就好面子,既然她們姐妹倆已經上學,再怎么說,他都會掏錢讓她們把小學讀完。
只是,她和妹妹差了三個年級,她就害怕萬一到時候她一畢業,方志山不供了,那方蕎讀了三年就被迫休學,連個小學文憑都拿不到。所以,最佳的辦法就是保持進度的一致。無論如何,方蕎下半年都必須要通過測試,跳來讀四年級。
方知寧和方蕎不知方芳心里流轉了這么多想法,他們同其他人打打鬧鬧,咻一下,午休時間就過去了。
下午是勞動實踐課——糊火柴盒。
每個孩子都需要完成額定的數量才能放學回家。當然,如果你完成規定的數量后,還想繼續糊,勞動老師也會登記超額的數量。
等公社代銷點來收了之后,學校會把超額賣的錢根據登記的情況給到每個孩子,作為勤工儉學的一種方式和手段。
因此,有挺多家庭條件不怎么好的孩子會留下來糊火柴盒。畢竟這活計別人想干都沒有,這是公社專門撥給學校勞動課用的。
不過,方知寧不喜歡這種重復機械的勞動。在有選擇的情況下,他糊夠額定的數量就早早溜走,而方芳和方蕎則選擇留下來繼續糊。
靠人不如靠己,她們也不能事事都指著大伯家幫忙,還是得手里有錢,所以她們一點都不覺得累或是無聊,如果可以,她們恨不得能糊上一整天。
放學的方知寧像只離了籠子的快樂小鳥,跟著方靖云跑上跑下,玩夠了才滿頭大汗,滿臉潮紅回家。
剛踏進院門,就看見趙群青、聞勉兩個老師和父親、阿爹在樹下對坐的畫面,他的腳步頓了頓,“趙老師,聞老師,你們怎么在這里呀?”
宋槐朝他招了招手,“老師在跟我們夸你呢,你倒好,跑的滿頭是汗,快進屋擦擦,換身衣服,別著涼了。”
“好。”方知寧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乖乖回房。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門扉后,大人們才繼續被打斷的話題。
“知寧家長,知寧這孩子真的很聰明,他就是一個天才,他應該得到更好的教育,而不是在大隊小學里浪費日子。”聞勉懇切說道。
但方志文婉拒:“聞老師,我知道您是好意,但我們還是不希望孩子現在就跳級去縣里讀初中。”
“為什么?”聞勉不解,趙群青見狀,也加入勸說的行列,然而,無論他們怎么說,宋槐和方志文都不為所動,說到最后,聞勉也怒了。
“我能猜到你們不同意的原因,不就因為知寧是個地澤嗎?你們不想在他身上浪費錢,覺得地澤讀書沒用,反正以后都要嫁人。”
“正因為這個世界上太多你們這樣的父母,有多少地澤孩子還沒綻放就被迫枯萎。難道因為他們與生俱來的性別,就可以任意地打罵他們,輕賤他們,趴在他們的身上吸血嗎?今天要是換作一個天梁小孩,你們怕不是立馬就會同意吧?”
聞勉自己就是地澤,他太清楚這個社會上地澤處境的艱難,說這段話的時候,忍不住代入自己,代入身邊許多人的經歷,越說越激動,恨不得用唾沫星子淹死這對偏心眼子的父母。
“不——”宋槐連忙放下茶杯,解釋道:“聞老師,您誤會了。”
“我丈夫他不是這個意思。確實,在您看來,孩子聰明,應該去接受更高的教育,但是您有沒有想過,他只是一個六歲的小孩。”
“公社初中那么遠,我們作為家長鞭長莫及。他那么小的一個孩子,被迫進入周圍都是十幾歲的大孩子世界里,他是不是會孤獨,是不是會害怕?甚至,他是不是會受到欺負?”
“聞老師,我們家寧寧從小就很遲鈍。他對于人情世故,對于別人的惡意都不敏感,有的時候他受了委屈,都不知道心里的難過是難過。拋開一切來說,我們強迫一個孩子迅速成長的做法就是對的嗎?”
“我們做父母的,其實只希望他能平安喜樂。”
聞勉像是陡然被按了暫停鍵一樣無聲,盛人的氣焰被澆滅。他萬萬沒有想到方知寧父母拒絕的理由居然是這個。剛剛的質問和揣測就好像是一記耳光扇在他臉上,讓他羞愧。
一旁的“幫兇”趙群青也意識到,他們一味的勸說何嘗不是一種高高在上的凝視。
他們下意識地覺得自己作為老師,所給的建議都是正確的,無視了方知寧作為一個孩子的成長需求。
“對不起,知寧家長,是我們兩個太武斷了。”趙群青拉著聞勉鞠躬道歉,被方志文連忙托住,“哎哎哎,趙老師,聞老師,這是做什么?”
“你們也是為了孩子好,我們身為父母的,感謝都來不及呢,哪里會有責怪?”
“再且,聞老師說的也對,寧寧這孩子,打小就聰明,要是按部就班,確實浪費時間。要不這樣吧,我們讓寧寧明天直接去四年級報到。平日里,勞煩聞老師指點些專業書目,供他自學。這樣既不浪費他的天賦,也能讓他在相對同齡的環境中成長,兩位看如何?”
趙群青和聞勉對視了一眼,自然無不可,“只是,為什么是四年級呢?”
方志文笑了笑,“也是我作為父親的一點私心,他姐姐還有他的好朋友都在四年級。這樣三年后他畢業去公社讀初中時,能有人一起陪著,我也放心些。”
趙群青和聞勉點了點頭,表示了解。
于是,大人們達成共識。
只苦了方蕎,第二天,她眼睜睜看著方知寧搬去四年級,留下她孤身一人在一年級的教室里誰都不認識!
好不容易熬過艱難的上午,方蕎立馬跑去抱住方知寧的大腿,嚶嚶哭訴求帶飛。
那方知寧還能不管自家姐姐嘛?
于是,寧寧小課堂正式開課。
方閏年見他們倆整的有模有樣,也揪著方靖云的耳朵把她拖過來,一起學習。
莫名其妙的,第一個學習小組就此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