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斷頭臺上醒來，鍘刀正懸在頭頂。原主因酷似廢后被賜死，
而我恰好是研究古代酷刑的醫學生。“陛下，”我盯著皇帝抽搐的右手，“您傷口化膿了吧？
”“七日必亡的破傷風，只有我能救。”為活命我入宮為奴，暗中收集廢后冤死的證據。
貴妃誣陷我毒害皇子，我反手呈上她染毒的帕子。皇后突發心疾暴斃，
我送上特制的“救心丸”。登后大典上，皇帝執起我的手：“你很像她，
但比她更懂如何活著。”銅鏡里，新后華服下的我勾起唇角。——廢后沈知微，
是我的雙生姐姐。---冷。刺骨的寒意順著脊椎一路竄上來，激得我渾身汗毛倒豎，
猛地睜開了眼。眼前景象模糊晃動，像隔著一層晃蕩的水。耳朵里嗡嗡作響，
塞滿了亂糟糟的嘶喊和一種沉重、規律的……梆子聲？那聲音一下下砸在鼓膜上，
震得腦仁生疼。我費力地眨動眼睛，試圖驅散那層水霧。
視線艱難地聚焦——首先撞入眼簾的，是一片刺目的猩紅。粗糙的麻布緊貼著皮膚，
帶著一股子陳年霉味和鐵銹般的腥氣。我僵硬地轉動眼珠，視線順著這身刺目的囚服往下滑。
手腕被粗糙的麻繩死死捆縛著，勒進皮肉，磨得生疼。腳踝也是，冰冷的鐵鏈硌著骨頭。
我……被綁著？跪著？這個認知像一塊冰，狠狠砸進混沌的腦海。我試圖掙扎，
可身體沉重得像灌滿了鉛，四肢百骸都透著一種虛脫的酸軟，根本不聽使喚。
每一次微小的挪動，都牽扯著脖頸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脖頸？
我下意識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頭。嗡——血液似乎在這一瞬間凝固了，
又在下一秒瘋狂地逆流沖上頭頂！頭頂之上，不過尺余的距離，懸著一道冰冷的弧光。
那是一把巨大的鍘刀，沉重的刀身被兩根粗木高高吊起，刀刃被打磨得雪亮，
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令人心膽俱裂的寒芒。刀口正對著我的后頸，
那股子金屬特有的、帶著死亡氣息的寒意，絲絲縷縷地滲透下來，
幾乎要凍僵我的每一寸皮膚。“時辰已到——！”一聲尖利刺耳、如同破鑼的嘶喊驟然炸響，
撕裂了周遭混亂的嗡鳴，狠狠刺穿我的耳膜。是那個敲梆子的聲音！行刑的號令！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幾乎要破膛而出！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我要死了？就在這里？被斬首？不！這不對！
混亂的念頭如同沸騰的開水在腦中炸開。我是誰？我在哪？我明明應該在實驗室，
對著那具剛出土的、頸椎骨上帶著明顯銳器傷痕跡的古代骸骨做病理分析！
那具骸骨的復原面容……那張臉……那張臉……就在這生死一瞬，
無數破碎的、不屬于我的記憶碎片，如同被颶風卷起的玻璃渣，狠狠扎進我的意識深處！
劇痛！比脖頸上的寒意更甚！
一張蒼白的、絕望的、與我此刻身體幾乎一模一樣的臉在腦中閃現——那是“她”，
這具身體的原主，一個同樣被推上斷頭臺的可憐女子。
【“……像……太像了……那妖婦沈氏……”】【“陛下有旨！此女酷肖廢后沈知微，
居心叵測，妖言惑眾！賜——斬立決！”】【“不——！陛下！民女冤枉！
民女只是……只是長得……”】【冰冷的目光，來自高臺御座。那目光里沒有一絲波瀾，
只有徹底碾碎螻蟻般的漠然。
肖……替死鬼……這些斷斷續續的詞語伴隨著原主臨死前那幾乎要將靈魂撕裂的恐懼和冤屈，
狂暴地沖刷著我的神經。原來如此！我是蘇瓷。二十一世紀的醫學生，
專攻古代病理與刑獄創傷。而此刻占據的這具身體，
是一個因容貌酷似那位被皇帝處死的廢后沈知微，而被無端推上斷頭臺的替罪羊！替死鬼！
僅僅因為一張臉！“行刑——！”那破鑼嗓子再次拔高，帶著一種殘忍的亢奮。
吊著沉重鍘刀的兩根粗木繩索猛地一松！死亡的氣息撲面而來！
那雪亮的刀刃帶著沉重的風聲，朝著我的脖頸悍然斬落！“且慢——！！！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所有混亂和劇痛，一聲尖利到變形的嘶吼從我喉嚨里硬生生擠了出來，
用盡了這具殘破身體所有的力氣，甚至帶出了一絲血腥味。這聲嘶吼太過突兀，太過凄厲，
竟真的讓那下落的鍘刀在距離我后頸皮膚堪堪毫厘之處，硬生生頓住了！刀鋒帶起的勁風，
割斷了我幾縷散落的發絲。死寂。整個喧鬧混亂的法場，
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驟然扼住了喉嚨，瞬間陷入一片詭異的死寂。無數道目光，
驚疑的、嘲弄的、麻木的、帶著嗜血興奮的，
齊刷刷地聚焦在我這個本該引頸就戮的囚徒身上。我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冷汗浸透了單薄的囚衣，緊貼在背上，一片冰涼。
不能死！絕不能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在這里！我的大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瘋狂運轉，
過濾著原主混亂的記憶碎片，尋找著任何一絲可能的生機。眼睛如同最精密的掃描儀，
穿透面前攢動的人頭和彌漫的塵土，
死死鎖定了遠處那座高踞監斬臺之上的明黃身影——當朝天子，蕭徹。
他端坐在寬大的御座里，身形隱在明黃的華蓋之下，面容模糊不清，
只有一道冷硬威嚴的輪廓。陽光偶爾穿過華蓋的縫隙，落在他隨意搭在扶手的那只手上。
那只手……我的瞳孔驟然收縮！那只骨節分明、象征著至高權力的手，
此刻正以一種極其細微、卻無法忽視的頻率，間歇性地抽搐著！每一次抽搐，
那修長的手指都會猛地繃緊，指關節泛出不正常的青白色，然后又無力地松開。
尤其是指根處，包裹著一層看似名貴的錦緞，但包裹的手法極其拙劣，
邊緣隱隱透出一絲不祥的暗紅濕痕。一個無比清晰、帶著致命危險的名詞，
瞬間跳入我的腦海——破傷風！角弓反張的前兆！這是原主的記憶碎片，
更是我刻在骨子里的專業知識！古代戰場，鐵器創傷后感染破傷風梭菌，
傷口厭氧環境滋生毒素，侵入神經……初期肌肉痙攣、抽搐，
逐漸發展為牙關緊閉、角弓反張，最終死于窒息或心力衰竭！七日！從出現明顯癥狀到死亡，
通常只有七日！而且，無藥可救……在這個時代，等同于閻王親筆勾魂！
一個大膽到近乎瘋狂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開絕望的黑暗。賭了！這是我唯一的生路！
我猛地仰起頭，用盡全身力氣，朝著那高臺之上模糊的身影嘶喊出聲。聲音嘶啞破碎，
卻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穿透力：“陛下！民女斗膽！觀陛下龍體微恙，右手間歇抽搐，
指根隱有暗紅濕痕！” 我死死盯著那只抽搐的手，
每一個字都像從齒縫里擠出來的淬毒冰棱，“此乃‘七日風’之兇兆！創口必已生腐肉，
毒入肌理，侵于筋脈！七日之內，必見牙關緊鎖，角弓反張！屆時……藥石罔效！”死寂。
比剛才更徹底、更令人窒息的死寂，瞬間籠罩了整個法場。連風似乎都停止了流動。
無數道目光，從驚疑瞬間變成了駭然！如同在看一個瘋子，
一個膽大包天、妄議龍體、詛咒天子的瘋子！幾個離得近的劊子手和衙役，臉色煞白，
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高臺之上，那道模糊的明黃身影，似乎極其輕微地震動了一下。
時間仿佛凝固了。每一息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冷汗順著我的額角滑落，滴進眼睛里，
帶來一陣刺痛，我卻不敢眨眼，死死盯著那高臺。終于，
一道冰冷、低沉、聽不出任何情緒的聲音，如同金石摩擦，穿透死寂的空氣，
清晰地砸了下來：“拖上來。”三個字，重若千鈞。我緊繃到極限的神經驟然一松，
幾乎癱軟下去。成了！第一步！粗糙的麻繩被粗暴地解開，手腕腳踝處傳來火辣辣的劇痛。
兩個如狼似虎的禁軍侍衛一左一右架起我虛脫的身體，毫不留情地拖拽著，穿過死寂的人群，
踏上監斬臺冰冷的石階。濃重的龍涎香氣混合著一種若有若無的、極其細微的腐敗血腥味，
鉆入鼻腔。我終于看清了這位執掌生殺予奪的帝王。蕭徹。約莫三十許，面容極其英俊，
線條卻如同最冷硬的山巖雕琢而成，薄唇緊抿，下顎繃成一道凌厲的直線。
最懾人的是那雙眼睛，深不見底，像兩口結了冰的寒潭，此刻正沉沉地落在我身上，
帶著審視，帶著探究，更帶著一種無形的、足以碾碎靈魂的威壓。他并未說話，
只是緩緩地、將自己那只包裹著錦緞的右手，伸到了我面前。
動作帶著一種刻意的緩慢和掌控感。侍衛粗暴地將我摜跪在冰冷堅硬的石板上。
膝蓋骨撞得生疼，但我顧不上了。
感官都集中在眼前這只手和它散發出的、混合著名貴香料也掩蓋不住的、淡淡的腐壞氣味上。
“你，如何得知？” 蕭徹開口，聲音依舊低沉，聽不出情緒，但每一個字都像冰錐，
懸在我的頭頂。我強迫自己抬起頭，迎上那雙冰冷的眼睛。恐懼依舊在四肢百骸流竄，
但一股屬于蘇瓷的、屬于醫者的冷靜，正艱難地從骨髓深處滲透出來。“回陛下，
” 我竭力讓聲音聽起來平穩，甚至帶上了一點屬于醫者的篤定，
“民女……自幼隨山中異人習得些粗淺醫術，尤擅辨識外傷惡癥。陛下龍體抽搐之狀，
指節僵直，間隔發作，此乃風邪入筋之兆。創口包裹，卻隱有濕痕腥腐之氣逸散，
此乃毒邪蘊結、血肉敗壞之象。兩相印證，正是‘七日風’之兇險前兆！此癥……進展極快，
一旦入里，神仙難救！”我刻意加重了“神仙難救”四個字，
目光毫不避諱地落在他那只被錦緞包裹的指根處。那布料邊緣的暗紅色濕痕，
在近處看得更加分明。蕭徹的眼底，那潭深不見底的寒冰，似乎極其細微地波動了一下。
他搭在龍椅扶手上的左手，指節不易察覺地收緊了一瞬。死寂再次蔓延。
監斬臺上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鐵塊，沉重地壓在每個人的胸口。
我能清晰地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還有遠處人群壓抑到極致的、粗重的呼吸聲。“你能治？
” 他終于再次開口，依舊是那三個字，語調平直，卻比剛才的質問更讓人心頭發毛。
不是詢問，更像是一種宣判前的最后確認。機會！我猛地叩首，額頭重重撞在冰冷的石板上，
發出沉悶的響聲：“陛下明鑒！此癥兇險異常，古方難尋！然民女所習之法，或可一試！
愿以殘軀為陛下驅邪！若無效……甘愿領受千刀萬剮之刑！” 最后一句，我說得斬釘截鐵，
帶著孤注一擲的狠絕。又是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然后，
我聽到頭頂傳來一聲極輕、極冷的嗤笑。“好。” 蕭徹的聲音重新響起，
帶著一種掌控生死的漠然，“朕，給你七日。”“押入掖庭。無名無分，為奴為婢。
若七日后朕無恙，你，五馬分尸。”“若朕……”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臺下黑壓壓的人群，
那未竟的話語里蘊含的森然殺意，讓所有人都不寒而栗，“……你九族陪葬。
”冰冷的聲音如同最終判決，砸落下來。“謝陛下……恩典。” 我再次叩首，
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和屈辱。掖庭，皇宮最底層奴仆聚集的腌臜之地。無名無分，
為奴為婢。但至少，我暫時活下來了。從鍘刀下，搶回了這條命。兩個侍衛再次架起我，
拖拽著走下監斬臺。轉身的剎那，我用盡最后一絲力氣，
眼角的余光飛快地掃過監斬臺側后方侍立的一個身影——柳貴妃。
她穿著一身繁復華麗的宮裝，云鬢高聳，珠翠環繞，美艷不可方物。此刻，
那張芙蓉面上精致的妝容掩蓋不住一絲錯愕和難以置信，但更多的，
是一種被冒犯的、高高在上的冰冷審視。尤其當我的目光掃過她時，她那雙漂亮的杏眼里，
瞬間凝結起毫不掩飾的、針尖般的敵意和一絲……極深的忌憚。僅僅因為我酷似廢后的臉？
還是因為我剛剛在鬼門關前，用醫術撬動了帝王的意志？這深宮里的水，比我想象的，
還要深，還要渾。我被粗暴地丟進了掖庭最偏僻角落的一間陋室。潮濕、陰暗，
空氣中彌漫著陳腐的霉味和劣質皂角的刺鼻氣息。所謂的“床”，
不過是一堆散發著異味的潮濕稻草。
每日的活計繁重得能將人壓垮：天不亮就要起來刷洗堆積如山的恭桶，
冰冷刺骨的井水將雙手凍得紅腫潰爛；然后是清洗堆積如山的宮人衣物，
粗糙的布料和沉重的木杵磨得掌心血肉模糊；接著是清理各處宮道的污穢，
稍有不慎就會招來管事太監尖刻的斥罵和毫不留情的鞭笞。“動作麻利點！下賤胚子！
以為在陛下面前耍了點花腔就能飛上枝頭了？做夢！
” 尖利的嗓音伴隨著鞭梢破空的聲音抽在背上，火辣辣地疼。我咬著牙，一聲不吭，
只是更用力地搓洗著盆里散發著餿味的衣物。背上新傷疊著舊傷，
汗水混著血水浸透了粗麻的宮婢衣裳。疼痛和屈辱像毒蛇一樣啃噬著神經，
但我的大腦卻異常清醒。每一次低頭刷洗污穢，每一次彎腰清理穢物，
我的眼睛都在飛速地掃視著周圍的環境，耳朵捕捉著任何一絲有用的信息。掖庭，
皇宮最卑微的角落，卻也是消息最龐雜、最不加掩飾的地方。
宮婢太監們私下里的抱怨、低語、甚至詛咒，都成了我拼湊真相的碎片。“……廢后？呸！
沈家那妖婦死有余辜！聽說死的時候可慘了，冷宮里一根白綾……”“噓！小聲點！
你不要命了！陛下最恨人提起她！”“怕什么？都過去一年多了。不過……沈家通敵的事，
真的假的？當年沈老將軍可是……”“真假重要嗎？陛下說真的，那就是真的！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只是可憐了那個替死鬼，就因為長得像……嘖嘖……”“替死鬼？
我看未必！聽說她昨天在陛下面前露了一手？
連王太醫都束手無策的‘七日風’……”“噤聲！柳貴妃娘娘的人來了！
”幾個聚在一起嚼舌根的老宮女頓時作鳥獸散，臉上帶著驚惶。
一個穿著體面些、眉眼刻薄的大宮女帶著兩個小太監，趾高氣揚地走過，目光如同淬毒的針，
在我身上狠狠剜了一下。柳貴妃……又是她。我低下頭，
用力搓洗著盆里一件華貴的宮裝裙擺，指尖被粗糙的布料磨得生疼。
腦海里卻飛速閃過原主記憶中，那個被拖上斷頭臺時，
高臺上柳貴妃那張看似悲憫、眼底卻深藏快意的臉。還有監斬臺上，那毫不掩飾的敵意。
她恨廢后沈知微。同樣，也恨我這個酷似廢后的“替死鬼”。深夜，陋室。當值結束，
同屋的宮女早已累得鼾聲如雷。我蜷縮在冰冷的草堆里，背上的鞭傷和凍瘡火辣辣地疼。
借著窗外慘淡的月光，我小心翼翼地攤開手掌。掌心里，
藏著一小塊從廢棄藥渣堆里翻揀出來的、已經干涸發黑的藥膏殘渣。指尖捻開一點，
湊到鼻尖，仔細分辨著那微弱的氣味。當歸、紅花、三七……是活血化瘀的普通金瘡藥。
但其中，似乎還夾雜著一絲極淡、極淡的、不屬于藥味的特殊腥氣。這氣味……很熟悉，
但又一時想不起來。我將這微末的藥渣小心地用一塊破布包好，藏進稻草深處。證據，
需要一點一滴地積累。姐姐沈知微的冤屈，柳貴妃的敵意，這深宮里的重重迷霧……活下去，
僅僅是開始。第七日。整個皇宮，尤其是御前和太醫院，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緊張。
空氣仿佛凝固了，連最細微的走動聲都顯得格外刺耳。所有當值的宮人太監都屏息凝神，
如同驚弓之鳥，目光不時地飄向乾元殿的方向，又飛快地垂下頭，
生怕一個不小心就觸了霉頭。乾元殿內，氣氛更是壓抑到了極點。
鎏金獸首香爐里焚燒著最名貴的龍涎香，
卻壓不住那股若有若無的、從皇帝身上散發出來的緊繃氣息。蕭徹端坐在寬大的御案之后，
明黃的龍袍襯得他臉色愈發冷峻。他正提筆批閱奏章，動作看似沉穩，
但那只包裹著素白細棉布的右手（這是我堅持要求換上的干凈透氣布料），
每一次落下筆鋒時，指關節都會控制不住地微微抽動一下，
筆尖在朱砂墨汁里不易察覺地一頓，在奏章上留下一個微小的、不易察覺的墨點。
侍立在一旁的王老太醫，額頭上早已布滿了細密的冷汗，寬大的官袍后背也洇濕了一大片。
他死死盯著皇帝那只手，呼吸都放得極輕，仿佛生怕驚擾了什么。每當皇帝的手指抽搐一次，
他的眼皮就跟著劇烈地跳動一下，臉色也跟著白上一分。殿內落針可聞，
只有御筆劃過奏章時發出的細微沙沙聲，
以及……皇帝越來越沉重、越來越難以控制的呼吸聲。那呼吸聲里，
似乎開始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滯澀。我垂手侍立在殿門內側最不起眼的角落，
穿著最低等宮婢的粗麻灰衣，頭垂得很低，眼觀鼻，鼻觀心。但所有的感官，
都如同最精密的雷達，牢牢鎖定著御座之上的那個人。每一次呼吸頻率的變化，
每一次手指細微的痙攣，每一次下頜線無意識的緊繃……都清晰地落入我的感知。時間，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點一滴地流逝。日影西斜，殿內的光線逐漸變得昏暗。
宮人們悄無聲息地點亮了宮燈。
縷天光被宮燈取代的瞬間——“唔……” 一聲極其壓抑、卻足以讓所有人魂飛魄散的悶哼，
從御座之上傳來！只見蕭徹握筆的右手猛地一僵！緊接著，
五指以一種極其詭異的姿態向內痙攣蜷縮！那支沉重的紫檀御筆“啪嗒”一聲，
脫手砸落在鋪著明黃錦緞的御案上，滾了幾滾，留下一條刺目的朱砂痕跡。他猛地抬起頭！
那張冷硬英俊的臉上，肌肉開始不受控制地抽搐！尤其是下頜和頸側的肌肉，
如同被無形的繩索拉扯著，劇烈地跳動、繃緊！他的嘴唇死死抿成一條直線，試圖壓抑，
但牙關已然在咯咯作響！額頭上瞬間暴起青筋，冷汗涔涔而下！“陛……陛下！
” 王太醫魂飛魄散，腿一軟，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快！快來人！
按住陛下！拿壓舌板！防止咬舌！”角弓反張！前兆！殿內瞬間大亂！
幾個反應快的內侍驚慌失措地撲上去，試圖按住皇帝劇烈顫抖的身體。“滾……開！
” 蕭徹從緊咬的牙關里擠出兩個字，帶著狂暴的怒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慌。
他的身體在龍椅上劇烈地掙扎著，背脊已經開始向后反張，眼看就要控制不住！“藥！
”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我猛地抬起頭，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穿透混亂的奇異力量，
清晰地響徹殿內。所有人的動作都是一頓。我一步上前，
越過癱軟在地的王太醫和那幾個手足無措的內侍，徑直走到御案前。
從懷中取出一個極其簡陋粗糙、用油紙包著的小包。打開，
里面是幾粒黑褐色、散發著濃烈刺鼻氣味的藥丸。“陛下，請服藥！” 我雙手將藥丸奉上，
目光直視著蕭徹那雙因劇痛和憤怒而布滿血絲、卻依舊冰冷的眼睛。
藥丸的成分極其簡單粗暴——大劑量的鎮靜安神藥草（在御藥房廢棄的邊角料里勉強湊齊），
肌肉松弛作用的曼陀羅花粉（劑量是我反復計算、確保不會致命但足以緩解痙攣的臨界點），
最后用濃醋調和搓丸，氣味刺鼻難聞，但此刻也顧不上了。蕭徹死死地盯著我，
又盯著我手中那幾粒其貌不揚、甚至有些可疑的藥丸。他身體痙攣的幅度越來越大，
牙關的咯咯聲也越來越響，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如同困獸般的低吼。“此藥……可暫緩痙攣！
陛下！” 我再次開口，語氣斬釘截鐵。生與死的抉擇，只在瞬息。下一刻，
蕭徹猛地伸出手！那只痙攣抽搐的手，帶著巨大的力量，
一把將我手中的藥丸連同油紙都抓了過去！他幾乎是憑借著最后一絲意志，
將幾粒藥丸胡亂地塞進了嘴里，用力地、艱難地吞咽下去！殿內死寂。
所有的目光都死死盯在皇帝身上。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每一息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
蕭徹緊握的拳頭依舊青筋暴起，身體依舊緊繃，但令人窒息的牙關緊咬聲，漸漸減弱了。
下頜肌肉劇烈的跳動，也似乎平緩了一些。他急促而沉重的喘息聲，
在寂靜的大殿里顯得格外清晰。又過了約莫半盞茶的時間，他緊繃如弓弦的背脊，
終于一點點地、極其緩慢地松弛了下來。緊握的拳頭，指節也緩緩松開。
雖然臉色依舊蒼白如紙，冷汗浸濕了鬢角，但那股致命的、仿佛要將身體撕裂的痙攣，
終于被強行壓制了下去！“呼……” 不知是誰，長長地、心有余悸地吐出了一口氣，
打破了死寂。王太醫癱在地上，如同剛從水里撈出來，看著皇帝漸漸平復的呼吸，
眼神復雜到了極點，有劫后余生的慶幸，更有一種被徹底打敗認知的茫然和……敬畏。
他難以置信地看向我，這個一身粗布、卑微如塵的宮婢。蕭徹靠在寬大的龍椅里，閉著眼，
胸口劇烈起伏，似乎耗盡了所有力氣。過了許久，他才緩緩睜開眼，那雙深不見底的寒眸，
褪去了狂暴的戾氣，卻沉淀下更為幽深難測的冰冷。他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
緩緩落在我身上。“你……叫什么？” 聲音嘶啞干澀，帶著劫后余生的疲憊，
卻依舊有著不容置疑的威壓。我再次垂首，姿態恭謹，聲音卻平穩無波：“奴婢蘇瓷。
”“蘇……瓷。” 他低聲重復了一遍這個名字，舌尖似乎品味著這兩個字的意味。
冰冷的目光在我低垂的臉上停留了片刻，仿佛要穿透皮囊，看清內里。“從今日起，
” 蕭徹的聲音恢復了幾分帝王的冷硬，“擢蘇瓷為御前侍藥宮女。
專職……照看朕的‘舊疾’。”“謝陛下恩典。” 我深深叩首。御前侍藥宮女。
一個微妙的位置，脫離了掖庭的苦海泥沼，一步踏入了風暴的中心。皇帝身邊，
柳貴妃的視線之下。走出乾元殿，深秋的冷風吹在臉上，帶著刺骨的寒意。
我攏了攏身上依舊單薄的宮婢衣裳，抬頭望向重重疊疊、飛檐斗拱的宮墻。
琉璃瓦在夕陽余暉下泛著冰冷的光澤，像一只只窺伺的眼睛。姐姐，
沈知微……我默念著這個名字，指尖深深掐入掌心。活下去，站穩腳跟。然后，
該開始尋找那把能刺穿迷霧的利刃了。日子仿佛被投入了湍急的漩渦。
從掖庭的泥沼一步踏入御前的風暴眼，明面上的待遇天差地別——換上了料子細軟些的宮裝，
住處也從發霉的草堆挪到了靠近御藥房的一間小小耳房，雖依舊簡陋，卻干凈干燥。
每日的活計不再是刷洗恭桶穢物，而是圍繞著乾元殿打轉，
煎藥、侍奉湯水、留意皇帝那只“舊疾”的手，
謹遵我開出的“醫囑”：通風、避濕、觀察細微變化。然而，
無形的刀鋒卻比掖庭的鞭子更致命。乾元殿內外的空氣里，
無時無刻不彌漫著一種審視的、帶著敵意的氛圍。柳貴妃的人無處不在。
那個叫翠縷的大宮女，眉眼間的刻薄幾乎凝成了實質。她總能“恰好”在我煎藥時出現，
挑剔火候，質疑藥材的成色；在我為皇帝奉上湯藥時，
用那雙淬毒般的眼睛死死盯著我的每一個動作，仿佛在等待一個能立刻將我撕碎的破綻。
“蘇瓷姑娘，這藥渣……似乎和昨日王太醫開的方子不太一樣？
” 翠縷捻起藥罐邊一點殘渣，尖聲細氣地問，目光如鉤。我垂著眼，
聲音平靜無波：“回翠縷姐姐，陛下‘舊疾’需隨癥調整藥性，此乃陛下親允。
” 搬出皇帝這尊大佛，總能暫時壓下她明面上的刁難，但她眼底那抹陰冷的算計，
卻從未散去。更深的試探來自柳貴妃本人。一次宮宴間隙，我奉命為皇帝送上溫好的藥湯。
剛走到御座側后方，一股濃烈到嗆人的香風便撲面而來。柳貴妃一身華艷宮裝，
由宮女簇擁著，裊裊婷婷地“路過”，仿佛不經意間，
那寬大的、繡著繁復纏枝蓮紋的袖擺猛地一拂！“哎呀！” 她驚呼一聲，
帶著一種夸張的驚慌。我手中的托盤劇烈一晃！滾燙的藥湯眼看就要潑灑而出，
直直地朝著御座的方向濺去！電光石火間，我手腕猛地一沉一旋，
整個身體借著那股沖力向側后方疾退半步，同時托盤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傾斜、穩住！
碗中藥湯劇烈晃動，蕩起漣漪，卻硬是一滴也未濺出碗沿！“奴婢該死！沖撞了貴妃娘娘！
” 我立刻屈膝跪下，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惶恐，頭深深低下，掩去了眼底瞬間掠過的冷芒。
柳貴妃似乎沒料到我能穩穩接住，眼底飛快地閃過一絲錯愕和失望，
隨即被更濃的虛假歉意覆蓋：“快起來！是本宮不小心，沒瞧見你。嚇著你了吧？
” 她伸出涂著鮮紅蔻丹的手指，虛虛地扶了我一下，指尖冰涼，“陛下龍體要緊，
蘇瓷姑娘伺候得如此精心，真是辛苦你了。” 那“辛苦”二字，被她咬得意味深長。
“伺候陛下是奴婢本分。” 我低眉順眼地回應，起身時，
眼角的余光飛快地掃過她方才拂過的袖口邊緣。那繁復的金線刺繡縫隙里，
似乎沾著一點極其微小的、不起眼的褐色粉末。
那粉末的氣味……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辛辣和……熟悉的腥氣！心頭猛地一跳！這氣味，
和我之前在廢藥渣里嗅到的那絲特殊腥氣，幾乎一模一樣！
它不屬于任何一味治療外傷的藥材！更像是一種……來自活物的、帶著毒素的分泌物！
線索的碎片，開始在我腦中碰撞、拼接。
沈知微的死……冷宮……白綾……還有柳貴妃這無處不在的、帶著特殊腥氣的試探……機會，
往往伴隨著更大的危險，不期而至。一個陰霾密布的午后，
急促雜亂的腳步聲和驚惶的哭喊聲打破了乾元殿壓抑的寧靜。“陛下！陛下！不好了！
二皇子……二皇子他……” 一個面無人色的小太監連滾爬爬地沖進殿內，語無倫次地哭喊。
蕭徹正在批閱奏章，聞聲猛地抬頭，臉色瞬間沉了下去：“說清楚！皇子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