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死寂。水泵房里外,時間仿佛被凍住了。前一秒還沸騰的咒罵和哭嚎,
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所有目光,像被無形的線牽引,從女人那驚懼顫抖的手指,
緩緩地、難以置信地,移到了僵在原地的劉德柱臉上。他臉上的憤怒和悲痛還沒完全褪去,
就被一層死灰般的慘白覆蓋,嘴巴微張,眼神里是徹底崩塌的驚恐。
站在我旁邊、還死死掐著我胳膊的大翠,身體猛地一僵,臉色唰地變得比地上的女人還要白,
抱著我的手像被烙鐵燙到一樣,瞬間松開了。村長那張威嚴的黑臉上,震驚、懷疑、震怒,
如同風暴般迅速交替。冰冷的鐵皮水泵上,我背心的水還在往下淌,滴答,滴答,
落在水泥地上,成了這死寂空間里唯一清晰的聲音。我舔了舔嘴角的血,那鐵銹味里,
第一次混進了一絲荒誕冰冷的、名為真相的味道??諝饽塘耍林氐膲毫缀踝屓酥舷?。
無數道目光,從驚魂未定、滿眼恐懼與恨意的女人身上,緩緩轉向了面無人色的劉德柱。
他像被抽掉了骨頭,剛才那副恨不得將我生吞活剝的憤怒姿態蕩然無存,
只剩下篩糠般的顫抖和瞳孔里無法掩飾的驚恐深淵。他下意識地后退一步,嘴唇哆嗦著,
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澳恪阏f啥?”村長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
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他上前一步,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地上虛弱的女兒,“秀芹?
你說清楚!誰推你?”秀芹像是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劇烈地咳嗽著,
每一次喘息都帶著溺水后的痛苦哨音。她死死盯著劉德柱,那眼神里的恨意濃得化不開,
聲音雖然嘶啞微弱,卻像淬了冰的刀子,一字一句割在死寂的空氣里:“爹。是他,劉德柱!
…他捂我的嘴…把我往深水里推…說…說淹死了…就…就清靜了…他就能…”她劇烈地喘息,
目光像淬毒的針,猛地刺向同樣面無人色、僵立在一旁的大翠,
“…就能…跟那不要臉的…雙宿雙飛…”“轟——!”人群徹底炸了!這一次的喧嘩,
比剛才指責我時更加猛烈,充滿了被愚弄的憤怒和發現驚天丑聞的驚駭!“我的老天爺啊!
”“殺…殺老婆?!”“為了跟大翠?!”“這…這心腸也太歹毒了!”所有的目光,
瞬間從劉德柱身上,又齊刷刷地聚焦到了大翠臉上。
剛才還哭得梨花帶雨、口口聲聲要“做主”的大翠,此刻臉上血色盡褪,煞白如紙,
身體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她下意識地想往人群后面縮,想躲開那些刀子般剜人的視線。
“不…不是…她胡說!她淹糊涂了!”劉德柱終于從極度的驚恐中找回一絲神智,
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嘶吼起來。指著秀芹,又指向我?!笆撬?!是她和李長海合謀害我!
他們想污蔑我!李長海剛才對她那樣…他們肯定是一伙的!”他語無倫次,邏輯混亂,
試圖把臟水再次潑回來。村長那張黑臉此刻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猛地一跺腳,
聲音如同炸雷:“都給我閉嘴!”他渾濁卻銳利的眼睛掃過抖成篩糠的劉德柱,
掃過搖搖欲墜的大翠。最后落在我身上,眼神復雜難辨,有審視,有懷疑,
但更多的是對眼前這荒誕劇的震怒?!伴L海!”他厲聲喝道?!澳阏f!到底怎么回事?
你給秀芹…人工呼吸,是救人,還是…?”我背靠著冰冷的鐵皮水泵,
那刺骨的寒意透過濕透的背心直鉆心底,卻奇異地讓我混亂的頭腦冷靜下來。
嘴角的血腥味還在,胳膊上被大翠掐出的疼痛也清晰無比。我迎著村長和所有村民的目光,
挺直了脊梁,聲音因為剛才的嘶吼和挨打有些沙啞,卻異常清晰:“村長,各位鄉親父老。
”我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跡。“我李長海行得正坐得直!我聽見河里有人喊救命,
跳下去撈上來的就是劉德柱媳婦!人撈上來的時候已經沒氣了!我按著赤腳醫生教的法子,
按胸口,嘴對嘴吹氣,是想把人救活!我要是存了半點歪心思,天打雷劈!
”我的目光掃過劉德柱和大翠,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至于他們倆…半夜三更,
恰好’找到這水泵房來‘捉奸’…秀芹嫂子剛醒就指認是劉德柱要殺她…這‘仙人跳’的局,
做得可真是又毒又絕?。 弊詈髱讉€字,我咬得極重。仙人跳三個字,像燒紅的烙鐵,
燙得劉德柱和大翠同時一哆嗦。村民們嗡嗡的議論聲更大了,看向那兩人的眼神,
已經不再是鄙夷,而是看毒蛇般的驚懼和唾棄。村長胸膛劇烈起伏,顯然氣得不輕。
他狠狠瞪了劉德柱和大翠一眼,那眼神足以將他們凌遲。他深吸一口氣,
對旁邊幾個還算穩重的后生吼道:“還愣著干什么!把劉德柱給我捆了!大翠也看住!
別讓她們跑了!二嘎子,你腿腳快,馬上去公社派出所報案!就說這里有人謀害人命!快!
”幾個壯實的后生應聲上前,不由分說扭住了還在徒勞掙扎嘶吼的劉德柱。
大翠則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氣,癱軟在地,發出一聲絕望的嗚咽,再也不敢看任何人。
村長走到秀芹身邊,蹲下身,聲音放緩和了些:“秀芹丫頭,別怕。有叔在,沒人能再害你。
你先緩緩氣,待會兒警察來了,有啥冤屈,一五一十說出來!”他又看向我,眼神復雜,
最終嘆了口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歉意:“長?!恪Γ∧阋蚕葎e走,等警察來,
把情況說清楚。”我點點頭,靠著冰冷的水泵,緩緩滑坐到地上。渾身濕冷,嘴角疼痛,
心口卻像卸下了一塊壓了太久太久的巨石。5天,終究是亮了。
劉德柱被公社派出所的民警銬走時,面如死灰,嘴里還在神經質地嘟囔著“冤枉”,
卻再也無人理會。村長親自帶人押送,一路上,村民們的唾沫星子和鄙夷的目光,
幾乎將他淹沒。秀芹作為關鍵證人,也被帶走配合調查。大翠,則像一灘爛泥,
癱軟在自家冰冷的地上,被幾個本家的嬸子硬生生拖了回去,暫時看管起來。
昔日里那朵招人稀罕的“村花”,此刻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瘟疫源。村里人再提起她,
不再是羨慕和贊嘆。而是壓低了聲音的唾罵:“破鞋”、“心腸歹毒”、“害人精”。
我的處境,則發生了戲劇性的逆轉。村長親自上門,帶著點尷尬和歉意,
拍著我的肩膀:“長海啊,是叔老眼昏花,冤枉你了。你放心,村里一定還你個清白!
”曾經對我指指點點的鄰居,也換上了歉疚和同情的面孔。不久,公社的判決下來了。
劉德柱故意殺人未遂,加上設計陷害他人,數罪并罰,被判了十五年有期徒刑,
發配到遙遠荒涼的勞改農場。消息傳回靠山村,又是一陣唏噓和唾罵。十五年,在那個年代,
幾乎等同于大半輩子交代了。秀芹傷透了心,也徹底看透了。她拿著判決書,
在爹媽的陪同下,干凈利落地和劉德柱離了婚。她是個有主見的女人,
沒有選擇留在靠山村這個傷心地。她娘家在鄰縣有點關系,沒多久,她就帶著簡單的行李,
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個差點要了她命、也讓她看盡人性丑惡的地方。臨走前,她特意找到我,
深深鞠了一躬,紅著眼圈說:“長海大哥,謝謝你。要不是你,我這條命就交代了,
還落個不清不白…你是好人,會有好報的。”看著她離去的背影,我心中五味雜陳。
劉德柱鋃鐺入獄,秀芹遠走他鄉,大翠成了這場丑聞風暴中唯一留在原地的“活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