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被封為太子妃時,卻早有身孕。
爹娘想要我替她洞房花燭。
我爹冷著臉:“能伺候太子一夜,是多少人都盼不來的福氣,她若置氣不回,我定要打斷她的腿。”
我聽了這話,忍不住發笑。
一則我的腿生前就斷了;
二則我已經死了。
1.
我在將軍府轉悠一年了。
許是死前嘔著一口怨氣,至今也沒能看見拘我魂魄的黑白無常。
今日的將軍府,好生熱鬧。
宮里傳了旨意,將軍府次女沈云儀天生鳳命,入主東宮。
寒冷的冬日都被這喜事帶上了暖意
沈云儀笑道:“爹娘,正趕上喜事,不如將大姐姐接回來吧?!?/p>
我娘皺著眉頭:“大喜的日子,提她做什么?”
爹雖然沒說什么,但面色也沉了下來。
沈云儀見此,雙眉舒展,臉上也是松快的笑意:“既然爹娘不喜歡姐姐,儀兒以后不提了,我讓廚房燉了燕窩粥,給爹娘暖暖身子?!?/p>
“還是儀兒乖巧?!?/p>
我站在高處,冷眼看他們一家三口其樂融融。
變故發生在半個月后。
沈云儀突然嘔吐不止,將軍府請了大夫前來,是為喜脈。
大夫開了落胎藥后,就被秘密送出。
沈云儀捏著帕子抽泣。
最終,在爹娘質問下,她這才吞吞吐吐說出了真相。
“不是云舒和你表哥私會嗎?怎么會是你?”
我爹怒不可遏,一只手揚起了巴掌,卻遲遲沒有落在沈云儀臉上。
畢竟是嬌養了十多年的女兒。
他舍不得。
我在家時,便發現表兄和沈云儀行為曖昧。
我曾暗中警示她,卻不想沈云儀與表哥合謀,栽贓于我。
爹娘罰我跪在祠堂三天,每日只給一碗水吊著命。
如今,沈云儀珠胎暗結,我娘卻心疼地將她攬在懷里。
“苦了我兒了,這么小就被那混賬糟蹋了啊?!?/p>
娘哭得比沈云儀還痛心,
爹來回踱步后,終于想出了個法子:
“明日我就去向圣上告罪,請旨退婚?!?/p>
“不行!”沈云儀尖聲叫道:“爹,你要是退婚,我情愿死了算了?!?/p>
沈云儀作勢就要將頭往床上的瓷枕撞去。
娘護著沈云儀,情急之下,她喊道:“老爺!云舒!咱們還有云舒這個女兒!”
“云舒?”
爹不耐煩道:“這時候,你提那個孽障做什么!”
“老爺,讓云舒替儀兒洞房,她們身量差不多,太子不會發現的。”
我爹沉默著。
我知道,他在思考此法的可行性。
片刻后,他點了頭:“云舒若能替儀兒洞房,也是她的福氣?!?/p>
沈云儀倚在娘懷中,擔憂道:“若是姐姐不肯離開太子…”
“等云舒洞房之后,我們將她嫁去外地,永生不讓她回京城一步。你放心,云舒孝順,她會聽娘話的?!?/p>
原來,她知道我孝順聽話啊。
沈云儀這才寬心,輕聲說了句:“都聽娘的?!?/p>
“好了,將眼淚擦擦,馬上就是要當新娘子的人了,可別哭壞了身子?!?/p>
兩個時辰后,我爹派去城外莊子上接我的小廝回來了。
“老爺,不好了,莊子上的李婆子說,說大姑娘沒了?!?/p>
2.
“這個孽障,為了置氣,居然編排出這樣的謊話?!?/p>
我爹氣得砸了好幾個茶碗。
“爹,姐姐是不是還在怪你和娘將她趕到莊子上啊?!?/p>
“她自己嫉妒成性,還有臉怨怪旁人?”
我爹說的嫉妒成性,是指我傷了沈云儀。
那年隆冬,我新作了一首曲子,沈云儀強搶,我護著曲譜,指甲不慎劃破了沈云儀的臉。
便因此落了個不睦親妹的罪名。
我爹為了懲罰我,要將我送去莊子上靜思已過。
送去莊子之前,為了給沈云儀出氣,他還讓人當眾打了我二十棍。
“不許延醫,不許用藥,就讓她多疼幾日,長長教訓。”
這是我爹讓人傳給莊子上李婆婆的話。
娘給爹又遞了杯茶,“老爺,云舒肯定是心里有氣的,但現下儀兒的事情最重要,我們親自去接她回來,等她幫儀兒解決了麻煩事,到時候再教訓她也不遲?!?/p>
“若不是為了儀兒,我是斷不會理這個孽畜的?!?/p>
我爹咒罵著我,邊含著怒氣喝了那杯茶。
最終,他們為了心愛的幼女,只得頂著寒風,踏上了接我歸家的路途。
車內狹窄,我便在馬車頂上飄著。
去莊子上路很是顛簸。
縱然馬車有遮擋,冬日里的寒風也找個縫隙往馬車里鉆。
我爹腿傷的患處隱隱作痛。
他揉著腿,不住感慨:“以前云舒在家的時候,都是她每晚親自熬煮藥湯給我泡腿,到了冬天也是她縫制護膝…”
我娘不耐煩地打斷他:“這些事,下人也是能做的,你別忘了,要不是云舒,儀兒的臉何至于要養半個月才好。”
我爹嘆了口氣:“云舒也是有點用的,你想想你每次頭風發作,是她整夜守在你身邊替你按摩疏解?!?/p>
“這事下人也能做的。”
我娘冷臉說著,手卻也忍不住摸上了往日疼得厲害的地方。
半晌后,她悠悠開口:“老爺,我知道你心疼女兒,云舒也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塊肉,我怎么會不心疼。等這次云舒和太子洞房之后,我們在府里給她配個管事,以后就讓她住在府里。”
我爹沒有作聲。
娘繼續道:“老爺可別忘了,云舒就是個災星,我們肯留她在身邊,已經是我們當爹娘的仁義了?!?/p>
3.
他們也不是一開始就這么厭惡我的。
我出生時,將軍府正趕上被陛下抄家。
誰料我呱呱落地,陛下又改了心意,下了赦免的圣旨。
爹將我舉起,笑著說我是福星。
娘也將我摟在懷里,說我是她心尖尖上的寶貝。
直到三年后,妹妹出生。
天降祥瑞,有鳳來儀。
路過的老道士都捋著胡子說:“鳳命啊,鳳命?!?/p>
我好奇什么是鳳命,悄悄爬上窗戶去看妹妹。
寒風順著窗戶鉆了進去,妹妹冷得打了個噴嚏。
娘氣得打了我一耳光。
“你妹妹天生鳳命,萬一出什么事,你搭了命也賠不起?!?/p>
那時我年幼,不懂得什么是鳳命,只知道往日見了我便笑盈盈的娘親,將她的慈母之心全給了妹妹。
妹妹是鳳命的傳言愈演愈烈,便是朝堂之上,陛下偶爾也會笑問我爹:“汝家幼女年幾歲乎?”
爹娘對妹妹更加愛重。
爹說,妹妹就是他的福星。
娘也笑著將打好的如意絡子系在妹妹衣服上,只愿她歲歲如意。
我也喜歡妹妹,她生得圓潤嬌憨,又喜笑,我也時常愛給她帶些小玩意。
五歲那年,照顧我的嬤嬤給我做了好喝的糖水。
我特地端去與妹妹同吃。
妹妹好動,揮著手就要來扒拉碗。
滾燙的糖水潑了出來。
我連忙用手去擋,到底還是濺了幾滴在妹妹身上。
妹妹哇哇大哭。
娘親從遠處提著裙擺跑來,不問緣由,一巴掌打在了我臉上。
然后,將我關進了祠堂。
“愛喝糖水是吧,吩咐下去,這幾日只給她糖水,不許給飯。”
我抓著娘的裙擺不肯松手,“娘親,我怕,別把我留在這?!?/p>
我的手是被娘身邊的丫鬟掰開的。
我只記得,她臨走前厭惡的眼神。
我從祠堂被放出來后,生了一場大病,險些沒了命。
我娘聽了此事,不悅道:“定是祖宗也覺得她是個禍害,這才要帶走她呢?!?/p>
娘不喜我,爹也不怎么理會我。
直到八歲那年,上元燈會。
爹娘顧著帶妹妹看花燈,忘了跟在身邊的我。
花燈會人影憧憧,我到底和他們走散。
我找不到爹娘,只敢一個人蹲在原地。
等找到我時,我娘恨恨道:“怎么不叫拍花子給你拍走了?”
我悶聲跟在他們身后回了家。
娘住的院子卻意外走了水,燒死了妹妹養的一只鸚鵡。
她用盡力氣給了我一耳光。
“要不是尋你,怎么會走水?!?/p>
“怎么死的不是你!”
妹妹看著我腫脹發紅的臉,笑著拍著手:“大姐姐丑丑丑,臉紅紅像豬頭?!?/p>
她樂得隨口哼唱出一首歌謠。
娘也被妹妹逗樂,跟著她一起唱著。
“大姐姐丑丑丑,臉紅紅像豬頭?!?/p>
她們嬉笑唱和。
我站在原地,局促地揪著衣角。
臉又疼又燙。
那年我八歲,第一次腦海里有個模糊的聲音。
我娘,或許真不愛我。
4.
顛簸了一個時辰,馬車停住了。
兩人臉上都有倦態。
我爹面帶憂色:“沒想到這么顛簸,那日我還讓人打了她二十棍。”
娘提了提裙擺,抖了身上的落雪:“好了,云舒到底比我們年輕,身子骨結實。”
“夫人說的在理?!?/p>
莊子里的李婆子從門后鉆了出來,彎著腰向我爹娘問安。
“老爺夫人怎么有空來了?”
我娘嗯了一聲。
李婆子彎著腰,臉上堆著笑:“當年老爺的吩咐,我老婆子是完全照辦的。”
“沒有請大夫,也沒有給藥,大姑娘半夜疼得叫喚,老婆子直接把她放到冰水里過了一夜,夫人您瞧,就是這口缸,自那夜過后,大姑娘就再沒整夜喊疼了。”
李婆子指的土缸,已經生滿了苔蘚。
我娘掃了一眼,微微點頭:“她性子嬌氣,慣會偷奸?;贿^二十棍,哪會那么疼?!?/p>
“夫人說的是?!?/p>
李婆子跟著附和,“大姑娘不懂規矩,老爺罰的二十棍都算輕了。”
李婆子領著爹娘去了正廳。
我爹面色不虞:“讓她在莊子上,她倒是廢了規矩,你我來了這么久,都不見她前來請安?!?/p>
“老爺別動氣,云舒自小就沒規矩,比不得儀兒,以后我們耐心教導便是?!?/p>
娘抿了口茶,對著李婆子吩咐道:“去把大姑娘叫出來吧?!?/p>
李婆子愣在原地:“大姑娘已經沒了啊。”
5.
李婆子話音剛落,我爹便將手中的茶碗砸到她頭上。
“混賬東西!”
李婆子嚇得跪在地上,身子不停哆嗦:“將軍息怒,大姑娘真的沒了,就是去年這個時候。”
我娘慢悠悠放下茶碗,對著我爹柔聲道:“別動氣了,這李婆子或許是收了云舒的好處。”
呵!
我娘怕是忘了,我在將軍府就不曾有過月例,怎么能給李婆子好處呢?
我爹冷眼看著李婆子,在他的眼神示意下,身邊跟著的仆從卸了李婆子的胳膊。
李婆子疼得面容扭曲,在地上扭動著身體,嘶啞怪叫:“不敢…欺瞞將軍…大姑娘真沒了。”
我爹一雙眼猩紅欲裂,“既然死了,尸體呢?”
李婆子稍一遲疑,另一邊的胳膊也被卸下來了,“后邊,后邊的山坡上…隨便找了一處埋了?!?/p>
埋我的,是李婆子的兒子。
他被帶到后山,支支吾吾了半天也說不出具體的位置。
我爹吩咐一聲,整個將軍府的家奴都趕了過來。
掘地三尺,也要挖出他心中認定不存在的尸骨。
爹娘站在后山上,寒風凜冽,我娘裹緊了身上的披風。
“找到了!”
一聲驚呼,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過去。
一具尸骨被抬了出來。
沒皮沒臉,他們怎么能認出呢?
我看著爹娘腳步匆匆跑了過去。
許是寒風瞇了眼,我娘眼圈竟然泛了紅。
“這…這是云舒?”
李婆子被推到我尸骨旁,她看了“我”一眼,顫抖著身子回話:“應該是…是大姑娘?!?/p>
“不對!這不是云舒。”
爹指著尸骨的雙腿。
“云舒自小被嬌養長大,這尸骨腿部皆斷,看斷骨處的顏色,是生前所致,不會是云舒?!?/p>
“大姑娘被送來時,曾被將軍打了二十棍啊?!?/p>
我爹一記眼刀掃過去,李婆子嚇得閉上了嘴。
我爹盯著尸骨,良久不言后,忽然撫掌大笑:“好好好??!不愧是我沈崇的女兒,詐死都知道找具尸體埋著。”
“夫人,她是故意的,做這一出大戲?!?/p>
“她是想叫我們悔恨,叫我們愧疚呢。”
我娘猶豫著開口:“老爺,這真不是云舒嗎?”
我爹冷哼一聲:“不過是二十棍,何至于此?”
是啊,何至于此。
可是那日行刑,沈云儀身邊的婢女偷塞了銀子給施棍刑的嬤嬤。
嬤嬤是以前王府伺候過的老人,慣會那套陰私手段。
她們給我嘴里塞了布條,生怕我喊叫出聲。
二十棍,這面上看不出有多重,但內里筋骨俱裂。
再添上那句“不延醫,不用藥”,莊子上的人慣會看主子的眼色,折磨我當作是討好主人家了。
斷骨處好了又傷,我生生疼了五六日才死去。
爹娘回了府,連帶著李婆子母子。
6.
爹娘一回府,兩人就雙雙倒了下來。
我爹腿疾發作,鉆骨的疼讓他不能站立。
我娘躺在床上,捂著頭連連呻吟。
“去,快將那湯藥泡來。”
“老爺,那湯藥都是大姑娘制的,家里的都用完了。”
伺候的婆子小心回話道。
我爹疼得厲害,手邊能扔的東西也沒幾個,只將瓷枕砸了過去。
“混賬,不過一個湯藥,去把大夫請來,快去啊?!?/p>
大夫來時,我爹額頭冒著冷汗,躺在榻上哼著疼。
“將軍的腿患已經多年不曾發作了。”
“泡腿的湯藥不難,只是這里面的藥材都是需四時收集的?!?/p>
“還有一味藥?!?/p>
“吸滿至親血的血蛭一同曬干搗碎入藥。”
“老夫如今只能先給將軍扎針緩解,之后的湯藥還得麻煩大姑娘再準備啊。”
“誒?今日怎么不見大姑娘?”
我爹沒有作聲,許久后,銀針扎滿了他的腿,他才開口:“我家舒兒去莊子上散心了,馬上,馬上就會回家了?!?/p>
爹,我已經回家了。
只是你們不知道罷了。
爹這邊情況稍緩,大夫又提著藥箱連忙趕去了我娘的院子。
只是沈云儀卻攔在了床前。
“我不管,你不將沈云舒叫回來,我就不讓大夫給你醫治。”
“娘,你是不是心疼沈云舒?!?/p>
“娘,沈云舒是你的女兒,我也是啊,你就忍心看我去死嗎?”
大夫再不醫治,我娘倒是快要疼死了。
她按著頭,額上冒著冷汗,卻還是哄著沈云儀,“儀兒,你先讓大夫替娘醫治,等娘好了,一定把云舒那死丫頭綁回來?!?/p>
“我就知道娘最疼我。”
沈云儀笑著給大夫讓了位置。
大夫擠到床前,診脈施針。
“二姑娘,還請您替夫人按揉這個穴位一個時辰,為夫人舒緩頭疼?!?/p>
沈云儀撇撇嘴:“一個時辰?我的手還要作詩彈琴,這種事下人做就好了?!?/p>
“既然娘已經沒事了,我就走了,別忘了答應我的事?!?/p>
沈云儀走后,大夫對我娘囑咐道:
“夫人往后記得別著了風,我記得大姑娘先前找我要了些溫熱舒緩的藥材,給夫人縫了護額?!?/p>
“今日可稀奇了,將軍和夫人一同病倒,大姑娘居然不在府里。”
大夫走后,婢女替娘按著頭。
“嘶,手輕點。”
婢女惶恐應是。
“去將大姑娘給我縫的護額找來。”
婢女們翻找了一個時辰,一無所獲。
當然找不到了,在我送給你的那日,沈云儀一句難看,你就扔了。
“算了,等云舒回來,讓她再給我做個便是?!?/p>
許久后,她輕輕嘆道:
“要是云舒在就好了。”
娘,你只是需要一味能治頭疼的藥。
你要的不是一個女兒。
6.
將軍府折騰了一夜。
第二日,天邊稍漏了光,我爹便將李婆子一家提到了廳上。
李婆子在將軍府的暗牢里受了一夜的刑。
到廳上時,人已經站不起身,連跪在地上都要靠她兒子撐扶著。
“將軍饒命啊,老婆子不敢欺瞞將軍,大姑娘是真的沒了啊?!?/p>
我爹神色微動。
也是,李婆子與我無親無故,甚至還對我刻薄。
斷不會與我串通,替我撒謊。
事情的真相只有一個。
那便是,將軍府的大姑娘沈云舒,她真的死了。
我爹沉聲道:“仔細說,漏下一點,你們都別想活了?!?/p>
李婆子連連應是。
“去年十二月,大姑娘被老爺送來了莊子上。”
“因為老爺下的命令,我們也沒給大姑娘請大夫用藥?!?/p>
“大姑娘的腿…”
“中間還浸了幾次冷水?!?/p>
李婆子邊說邊打量著我爹的表情。
“大概過了五六日,大姑娘突然夜里發了高熱?!?/p>
“老婆子也給大姑娘灌了藥。”
“可第二天,大姑娘整個人已經迷迷糊糊了,老婆子嚇得不行,連忙讓自家小子去府上找將軍和夫人?!?/p>
“可是,我那小子回來卻說,說夫人…”
李婆子這時頓住了,支支吾吾沒有往下說。
我爹一手拍在桌上,怒道:“說!”
“夫人說,說大姑娘不安好心,明知道今日是二姑娘生辰還要來添晦氣?!?/p>
李婆子說完,頭抵在地上,身子不停顫抖。
“胡說!”
我娘被婢女攙扶著到了廳上。
“我那時,我以為是云舒想回來,當時正趕上儀兒生辰,我只是怕掃了儀兒的興致。”
“老爺,我真不知道,真不知道云舒快死了啊?!?/p>
“云舒也是我的女兒,我怎么會故意想要害死她呢。”
我娘推開身邊的婢女,撲打著地上的李婆子。
“是你!”
“你害死了我的女兒,現在卻要來攀咬我!”
“老爺,把他們一家全殺了,全殺了替我們云舒報仇啊。”
李婆子不敢反抗,臉被我娘抓了好幾道血痕。
她對著我爹不停地磕頭,“將軍,我說的都是真的啊,不敢欺瞞將軍啊?!?/p>
“我們也請了大夫去看大姑娘?!?/p>
“謝春堂的王大夫,他當時也說,大姑娘是因為雙腿打斷送了命的。”
我爹手肘撐在桌上,攥緊的拳頭支撐著額頭。
“帶下去,杖殺。”
李婆子母子倆被拖拽下去。
行刑的時候,她一直求饒。
直到她那兒子提前咽了氣。
李婆子這才喊道:
“大姑娘是因為被打斷雙腿死的啊?!?/p>
“是將軍!是夫人!是你們害死大姑娘的!”
李婆子終于咽了氣。
我娘伏在我爹懷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老爺,我真不是故意的,云舒也是我的心頭肉啊,我怎么會害自己的孩子。”
我爹安撫道:“不是你的錯,是云舒沒福氣當我們的女兒。”
7.
李婆子母子倆的尸體被丟出亂葬崗。
宮里又傳來一道圣旨。
太子病重,國師推算出鳳命女的心頭血可救。
圣旨要沈云儀進宮。
同時也許下重利:沈家若能救活太子,我爹獲封侯位,且蔭封三代。
愁云慘霧籠罩在將軍府上空。
我爹盯著圣旨,不發一言。
我娘抱著沈云儀,雙目含淚:“老爺,我們已經沒了一個女兒了,不能再失去儀兒了啊?!?/p>
她喃喃道:“如果云舒沒死就好了?!?/p>
是啊,如果我沒死,就能替他們的女兒去死了呢。
可惜了,爹娘,我已經死了。
再不能得一條命去替沈云儀了。
他們如喪考妣,不知是否后悔,當年沒能留我一條命,為他們的女兒抵現在的麻煩。
圣旨來了一道又一道。
不過一個時辰。
沈家已經收了七道圣旨。
每一道都是沈云儀的催命符。
“儀兒,是爹娘對不住你。”
我爹,最終選擇了將軍府的前程。
他正當壯年,哪怕沒了兩個女兒。
他還會有其他孩子。
我站在一旁,冷眼旁觀。
在得知我死訊的時候,也許他有一瞬間的后悔。
但是若我還活著,
那么他也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舍棄我。
至少不必等到第七道圣旨。
8.
爹招來了幾個婆子,要將沈云儀送去宮里的轎子上。
娘抓著爹的衣袖,哀求道:“老爺,儀兒是我們的女兒啊。”
爹看著娘,疲憊的雙眼里露出來一點光:“夫人,我們還會有孩子的,若是男孩,他一出生就能承襲爵位了?!?/p>
娘的手松開了。
她默認了爹說的話。
“可是儀兒…”
爹冷了臉:“心頭血罷了,不一定會死。”
娘不忍看聲聲喚她的沈云儀,別過頭,拿著帕子捂臉哭。
沈云儀沒了力氣,被幾個仆婦死死扣著。
我娘身邊的何嬤嬤這時突然沖了出來,跪在爹娘面前,“老爺,夫人,二姑娘是你們唯一的女兒了啊,你們不能不救她啊?!?/p>
我爹踹了何嬤嬤一腳,“爛污東西?!?/p>
何嬤嬤被踹翻在地,她撲到我娘面前,拿著簪子抵在我娘脖子上。
“老爺,你不放了二姑娘,我就殺了夫人?!?/p>
何嬤嬤這句話剛落地,氣還沒捋順,就被一把刀捅了個對穿。
將軍身邊的仆從,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何嬤嬤只是深宅里的老婆子,哪知道防著背后。
我娘驚魂未定,爹掃了眼何嬤嬤的尸體:“扔去亂葬崗?!?/p>
說罷,他又對著幾個婆子吩咐:“趕緊去替二姑娘梳妝,一會宮里就來接人了。”
沈云儀卻冷笑出聲,“你以為你真能封侯?”
“我不是鳳命女,我也不是你們的女兒。”
我娘抹著淚:“儀兒,你說什么胡話,是爹娘對不起你,但你也不能如此傷了爹娘的心啊?!?/p>
沈云儀笑了笑,眼睛卻在掃過何嬤嬤的尸體時有一瞬間的悲傷:“我娘,剛剛死了。”
“馬上要被扔去亂葬崗了?!?/p>
“沈老爺,沈夫人,你們一直都被騙了啊?!?/p>
沈云儀將塵封的真相說了出來。
原來妹妹出生當晚,何嬤嬤失手將她摔在地上,她害怕爹娘懲罰,就用自己出生不足一月的女兒換走了死嬰。
既能脫罪,又讓自己女兒享一世富貴。
難怪何嬤嬤總是當著娘的面,說我不孝父母,不睦姐妹,原來都是為了她的女兒。
“等我進了宮,我會告訴圣上的,沈家欺君罔上,沈老爺,你的命也要走到頭了啊。”
沈云儀笑得癲狂。
我爹手中的圣旨掉落在地。
我娘捏著沈云儀的胳膊,不停地問道:
“你不是我的女兒?”
“所以我寵了一個下人的女兒十幾年!”
“我為了她的生辰,不顧我親生女兒的死活!”
“我為了她!害死了我的云舒!”
“云舒!”
“我的女兒?。 ?/p>
沈云儀勾了勾唇,嗤笑一聲,“對啊,我不是你的女兒!”
“沈云舒死的時候,你在替我過生辰!”
“你為了我臉上的小傷口,打了沈云舒二十棍!”
“你為了哄我高興,罰沈云舒跪在了雪地里?!?/p>
沈云儀附在我娘耳邊,拉長了聲音,輕笑道:“沈云舒,真可憐啊——”
“你要替云舒償命!”
我看見我娘拔下了發簪。
9.
宮里的第八道圣旨來的時候。
宣旨的太監看見我娘拿著發簪插進了“準太子妃”的脖子上。
鮮血飛濺。
我娘拔出簪子,仰著頭,踉蹌著腳步看著天。
“下雪了。”
“云舒,舒兒,快來看,下雪了?!?/p>
“娘給你堆雪人,好不好啊。”
我爹癱軟在地,圣旨散落在他身邊,他不停念叨著:“沒有了,什么都沒有了?!?/p>
我看著他們死的死,瘋的瘋,積攢在心底的一口怨氣,突然散了。
因為鳳命女死了,太子沒能得到那一味藥引,當晚病重走了。
天子盛怒。
將軍府滿門抄斬。
爹娘行刑前一夜,我終于看見了黑白無常。
“我可以上路了嗎?”
黑無常面無表情:“見完親人,斷盡塵緣。”
依著地府的律法,我到底還是要來見一見爹娘。
牢房陰暗潮濕,透不進一點光。
我爹躺在稻草上,嘴角留著口水。
將軍府抄家那日,他中風癱瘓了。
為了告慰在世的親人,最后這一面,他們是能看見我的。
我爹看見我的時候,紅著眼,嘴里咿咿呀呀不知說些什么。
他說不出話,只能揮舞著雙手亂比劃。
其實,當鬼之后,能通人心。
但是我已經不想知道他在說什么了。
他或許會說后悔、對不起云云。
可是他的后悔是因為家破人亡。
是因為知曉自己疼了十多年的女兒并非親生。
是因為發現唾手可得的權勢富貴皆化作過眼云煙。
他不是后悔薄待我。
他只是后悔,我這個女兒,沒能發揮最大的作用。
就悄無聲息地死了。
見了我爹一眼,我便匆匆飄去了我娘的牢房。
她還瘋著。
在牢里也不安生,拔高了聲音唱著聽不出調的曲子。
路過的獄卒煩躁,開了牢門把她打了一頓。
“再叫,爺爺就把你舌頭割了。”
“明兒就處斬了,你和她較個什么勁?!?/p>
看管的獄卒們罵罵咧咧地走了。
我娘抱著頭蜷縮在地上。
嘴里念叨著:“別打我的舒兒,別打我女兒。”
“你打我就好了,不能打我的女兒。”
“你的女兒已經死了。”
我平靜地說出這句話。
我娘怔愣在原地。
她緩緩抬頭,四目相對,她似乎眼神清明了。
“舒兒,你來了。”
她跑到我面前,隔著牢門,她轉著圈:“舒兒你看,你給娘做的新衣,娘很歡喜?!?/p>
那年我十三歲,每日遠遠看著她,心中暗自度量她的尺寸大小,在她生辰那日,送上做了快一個月的衣服。
娘,你笑著賞了我一個金葉子。
那日,你打賞下人的也是這個。
可是,沈云儀哭了,她說你偏心。
你就拿著剪刀絞了那衣服。
我當時護著衣服,左手的虎口上至今還有一道長長的疤。
“舒兒,你怎么不說話?”
她想要抓住我的手,可是雙手總是從我身體穿過。
她急得快要哭出來,“舒兒,舒兒你別不理娘?!?/p>
“舒兒你看,娘頭上戴著你做的護額,你看這是你給娘送的簪子,還有這個是你第一次學會針織送娘的香囊?!?/p>
她托舉著雙手在我面前,可雙手空空的,什么也沒有。
那些我曾滿心歡喜送她的心意,早就被她扔了。
“舒兒,你別丟下娘。”
我轉身離開時,她隔著牢房的門伸出手。
“那年我五歲,第一次被你關進祠堂罰跪。
“我拽著你的裙角不肯松手,我說‘娘,別丟下我?!?/p>
“可你到底是把我丟下了。”
我沒有回頭看她,那些遲來的珍視。
有什么用呢。
我飄出牢房時。
遠處傳來打更的聲音,遙遙喊著:“天干物燥,小心火燭?!?/p>
敲了三下。
快天亮了。
“快些帶我上路吧?!?/p>
白無常訝異:“往日里,那些魂可都求著多留一會,頭一遭見這么急著去投胎的。”
“不了,黃泉路上,我想一個人快些走?!?/p>
“下輩子,不要再遇到他們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