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寒風卷著哨音,刮過空寂的街道。
協和醫院,燈火通明,卻也透著一股子肅殺。
陳雨安背著滾燙的陳雨欣,心急如焚,一頭沖進掛號處。
“同志!掛急診!孩子發高燒!”
他的聲音帶著奔跑后的喘息,還有壓抑不住的焦急。
值班的護士見他背上孩子臉色通紅,呼吸急促,也不敢怠慢,迅速開了單子。
“先去那邊量體溫,然后找內科的王大夫?!?/p>
陳雨安道了聲謝,抱著妹妹快步走向體溫測量處。
水銀溫度計夾在妹妹腋下,冰涼的觸感讓昏睡中的陳雨欣輕輕顫抖了一下,嚶嚀出聲。
“哥……”
“欣欣乖,馬上就好了,哥哥在。”
陳雨安柔聲安撫,手輕輕拍著妹妹的背。
等待的幾分鐘,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體溫出來了,39度8。
高燒!
陳雨安的心揪得更緊了,不敢耽擱,立刻抱著妹妹去找王大夫。
王大夫是個五十多歲的中年男人,戴著眼鏡,面容和善,看到陳雨安和懷里的陳雨欣,示意他坐下。
“別急,慢慢說,孩子怎么了?”
“大夫,我妹妹下午還好好的,晚上突然就發起高燒,渾身滾燙,還說胡話?!?/p>
陳雨安語速很快,但條理清晰。
王大夫仔細詢問了癥狀,又給陳雨欣做了聽診,翻看了眼瞼。
“嗯……是風寒感冒引起的高燒,看樣子是受了涼。”
王大夫下了診斷。
“受涼?”
陳雨安愣了一下,心里有些疑惑,但妹妹的病要緊,他立刻問道:
“那嚴重嗎?大夫,需要打針嗎?”
這個年代,打針還是比較昂貴的治療方式。
“暫時不用打針,先吃點退燒藥,再開幾服中藥回去調理一下。小姑娘身體底子有些弱,以后要注意保暖,加強營養?!?/p>
王大夫一邊說,一邊在病歷本上寫著藥方。
聽到不用打針,而且診斷不算特別嚴重,陳雨安懸著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
“謝謝大夫!謝謝大夫!”
他連聲道謝。
取了藥,有西藥的退燒片,還有幾包用紙包好的中藥。
護士幫忙倒了溫水,陳雨安小心翼翼地扶起妹妹,將退燒藥喂她吃了下去。
或許是藥物的作用,或許是折騰累了,陳雨欣吃完藥,又沉沉睡了過去,只是眉頭依舊微微蹙著,小臉燒得通紅。
醫院的走廊里人來人往,并不適合休息。
陳雨安抱著妹妹,找了個相對安靜的角落坐下,想等妹妹燒退一些再做打算。
他脫下自己的外套,輕輕蓋在妹妹身上,又緊了緊抱著她的手臂,試圖給她更多溫暖。
夜風從走廊的窗戶縫隙里鉆進來,帶著寒意。
陳雨安看著妹妹燒紅的小臉,心里五味雜陳。
都是他沒用,如果他能賺更多錢,讓妹妹吃好穿暖,也許就不會生病了。
他輕輕調整了一下抱著妹妹的姿勢,想讓她睡得更舒服一些。
就在這時,他的手無意間碰到了妹妹后背的衣服。
一片濡濕冰涼的觸感傳來。
陳雨安的手指頓住了,眉頭瞬間擰成一個疙瘩。
濕的?
怎么會是濕的?
他連忙伸手仔細摸了摸,妹妹貼身穿著的那件小褂子,后背靠近脖頸和肩膀的位置,確實是濕了一片,雖然隔著外衣,但那股涼意還是清晰地傳遞到了他的掌心。
下午出門前還好好的,家里也沒有水盆打翻,這衣服是怎么濕的?
難道是……出汗?
不對,發高燒是身體發燙,但這樣局部濕透,更像是沾了水。
陳雨安的心沉了下去,一個不好的預感涌上心頭,但他現在無法確認。
妹妹還在昏睡,他總不能現在就把她弄醒問個究竟。
他只能暫時壓下心頭的疑慮和隱隱的怒火。
“唉……”
一聲蒼老的嘆息在旁邊響起。
陳雨安轉頭,看到一個穿著白大褂,頭發花白的老者,正是剛才給他妹妹看病的王大夫。
王大夫不知道什么時候走了過來,手里還拿著一個小小的、疊得整整齊齊的軍綠色小棉被。
“孩子,我看你妹妹衣服好像濕了?這樣不行,發著燒,穿著濕衣服更容易加重病情。”
王大夫的語氣溫和,帶著關切。
陳雨安有些窘迫,點了點頭:
“是,大夫,我剛發現……不知道怎么弄濕的。”
“別管怎么弄濕的了,趕緊給她換下來?!?/p>
王大夫將手里的小棉被遞給陳雨安。
“這是我孫女兒小時候用的小被子,干凈的。你找個沒人的地方,把孩子濕衣服脫下來,先用這個被子給她裹著。濕衣服……嗯,要不你拿到我們值班室,那邊有個小煤爐,可以幫你烤一烤?!?/p>
老郎中的善意,像一股暖流,淌過陳雨安冰冷的心。
在這個陌生的環境里,這份關懷顯得尤為珍貴。
“大夫……這……太麻煩您了!”
陳雨安的聲音有些哽咽,眼眶微微發熱。
他一個無依無靠的半大小子,帶著生病的妹妹,最怕的就是別人的冷眼和不耐煩。
“嗨,這有啥麻煩的?!?/p>
王大夫擺擺手,臉上露出慈和的笑容。
“誰家沒個難處?看你這孩子也不容易??烊グ?,別耽誤了?!?/p>
“謝謝您!真的太謝謝您了!”
陳雨安接過小棉被,鄭重地道謝。
他抱著妹妹,在王大夫的指引下,來到一間空置的診療室。
關上門,他小心翼翼地將妹妹放在診療床上。
借著從門縫透進來的微弱光線,他輕輕解開妹妹的外套,然后是里面那件濕了的內搭小褂。
衣服脫下來,他才看清,后背濕了一大片,布料緊緊地貼在皮膚上,冰涼刺骨。
難怪會受涼發燒!
陳雨安看著妹妹瘦弱的脊背,只覺得一股無名火直沖腦門。
這絕對不是出汗!
到底是誰干的?!
他強壓下怒火,用帶來的干毛巾,輕輕擦拭著妹妹背上的水漬,動作極盡溫柔,生怕驚醒了她。
然后,他將那床柔軟的小棉被展開,將妹妹小小的身體仔細包裹好,只露出一個燒得紅撲撲的小臉蛋。
做完這一切,他拿著那件濕衣服,走出了診療室,來到王大夫說的小值班室。
值班室里果然有個燒得正旺的小煤爐,旁邊還有兩個護士在低聲聊天。
看到陳雨安進來,一個護士問道:
“是王大夫讓你來的?”
“是的,護士同志,麻煩了,我想把這件衣服烤干?!?/p>
陳雨安禮貌地說。
護士點點頭,指了指煤爐旁的一個小架子。
“放那兒吧,離近點,但別太近,小心烤糊了?!?/p>
“謝謝!”
陳雨安將濕衣服搭在架子上,熱氣蒸騰,很快就有水汽冒了出來。
他守在旁邊,心里卻怎么也平靜不下來。
妹妹衣服上的水漬,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頭。
這絕不是意外。
聯想到傍晚出門時的匆忙,聯想到那個虛掩的門……
一個模糊的、令他憤怒的猜測,漸漸成形。
但他還需要證據,還需要等妹妹醒來確認。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外面的天色已經徹底黑透了。
透過窗戶,可以看到街道上幾乎空無一人。
這個時期,晚上是有軍管巡邏的,普通老百姓,沒有特殊情況,晚上不允許隨意在街上走動。
他看了看墻上的掛鐘,已經快晚上十點了。
就算妹妹現在燒退了,他們也不可能摸黑走那么遠的路回家。
正當他發愁今晚該怎么辦時,王大夫又走了過來。
“孩子,衣服烤得怎么樣了?”
“差不多快干了,大夫。”
陳雨安連忙站起身。
王大夫點點頭,看了看外面漆黑的夜色,又看了看陳雨安。
“這么晚了,還下著小北風,你們兄妹倆也回不去了。街上不安全?!?/p>
陳雨安沉默著,點了點頭。
他也正為此事發愁。
“這樣吧,”
王大夫沉吟了一下,開口說道。
“要是不嫌棄,今晚你們兄妹倆就在剛才那間空診療室對付一宿。雖然條件簡陋,但總比在外面挨凍強。等明天天亮了,你妹妹燒也該退了,再回去?!?/p>
陳雨安猛地抬起頭,眼中充滿了感激和意外。
留宿醫院?這……
“大夫,這怎么好意思?太打擾您了!”
“沒什么打擾不打擾的?!?/p>
王大夫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看你這小伙子挺懂事,你妹妹也怪可憐的。出門在外,互相幫襯一把是應該的。那床你用,我再給你找條薄被子,你就在地上湊合一下?!?/p>
陳雨安喉頭哽咽,千言萬語堵在心口,最后只化作一句:
“大夫,您真是好人!太謝謝您了!”
他知道,這個年代,愿意這樣無償幫助陌生人的,不多。
這位王大夫,是真正的心善。
“行了,別客氣了。我去給你拿被子,你把衣服烤干了就過去吧,讓你妹妹好好睡一覺?!?/p>
王大夫說完,轉身離開了。
陳雨安看著老人家略顯佝僂的背影,心中充滿了溫暖和感激。
他將徹底烤干的衣服收好,疊整齊。
回到那間空診療室,王大夫已經送來了一條干凈的薄被褥。
陳雨安將薄被褥在床邊的地上鋪好。
他走到床邊,看著妹妹熟睡的臉龐,燒似乎退了一些,臉色沒有那么紅了,呼吸也平穩了許多。
他伸手輕輕摸了摸妹妹的額頭,還是有些燙,但比之前好多了。
心中的大石,總算落下了一半。
至于那濕衣服的緣由……
陳雨安的眼神冷了下來。
等明天回去,他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