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館的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消毒水味，混雜著一絲煤爐燃燒后特有的煙火氣。
陳雨安坐在診療床邊，背脊挺得筆直，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床上那個小小的身影上。
妹妹陳雨欣依舊沉睡著，小臉因為發燒，依舊帶著不正常的紅暈，眉頭微蹙，似乎在夢中也感受著身體的不適。
他伸出手，用手背輕輕碰了碰妹妹的額頭。
還是有些燙，但比剛來的時候，那滾燙的溫度，確實降下去不少。
王大夫開的藥，應該是起作用了。
陳雨安微微松了口氣，緊繃的神經稍稍放松了些許，但心頭那塊關于濕衣服的大石，卻依舊沉甸甸地壓著，讓他無法真正安心。
他守在這里，已經不知道過了多久。
從窗戶縫隙里灌進來的夜風格外陰冷，帶著嗚咽的聲響，刮擦著玻璃，像是野獸低沉的咆哮。
診療室的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是王大夫探頭進來。
老人家看到陳雨安依舊守在床邊，眼底閃過一絲了然和幾分憐憫。
這年頭，日子都不好過，像這樣懂事又疼愛妹妹的半大小子，不多見。
他沒有出聲打擾，只是默默地退了出去，輕輕掩上了門。
走廊里空蕩蕩的，值班的護士大概也去休息了。
王大夫走到醫院臨街的大門口，將那兩扇厚重的木門仔細檢查了一遍，確認插銷都插好，這才徹底鎖上了。
這個點，外面幾乎不可能再有人來了。
一陣寒風順著門縫鉆進來，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老人家緊了緊身上的白大褂，轉身朝著與診療區相連的，一個小小的，充當著他臨時宿舍和廚房的小房間走去。
沒過多久，一陣輕微的鍋碗瓢盆碰撞聲，伴隨著“刺啦”一聲輕響，從那個方向隱隱傳來。
是油下鍋的聲音。
緊接著，一股濃郁的蔥油香氣，夾雜著雞蛋被熱油煎熟的焦香，開始在寂靜的走廊里彌漫開來。
這股香味，霸道而直接，穿透了門縫，鉆進了那間臨時診療室。
陳雨安聞到了。
他白天折騰了一天，精神高度緊張，此刻放松下來，腹中早已空空如也。
這突如其來的食物香氣，像一只無形的手，狠狠地撓著他的五臟六腑，勾起了他強烈的饑餓感。
但他只是咽了口唾沫，視線依舊牢牢鎖定在妹妹身上。
就在這時，床上原本安靜躺著的陳雨欣，小巧的鼻翼忽然輕輕翕動了兩下。
她的眉頭蹙得更緊了，似乎在努力掙脫著什么束縛。
眼皮顫動了幾下，然后，緩緩地睜開了一條縫。
最初，她的眼神是迷茫的，帶著剛從昏睡中醒來的混沌。
光線有些刺眼，她不適地眨了眨眼，視線慢慢聚焦。
“哥……”
她開口，聲音沙啞干澀，帶著病后的虛弱，像小貓的叫聲。
陳雨安猛地轉過頭，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
“雨欣！你醒了？！”
他噌地一下站起身，因為動作太急，帶倒了旁邊的凳子，發出“哐當”一聲響，但他全然不顧。
他俯下身，仔細看著妹妹的臉，語氣里是難以抑制的激動和狂喜。
“感覺怎么樣？頭還暈不暈？身上難受嗎？”
一連串的問題，帶著濃濃的關切。
陳雨欣看著哥哥焦急擔憂的臉，意識逐漸回籠。
她記得自己好像很不舒服，頭很暈，身上發冷，然后被哥哥背著，跑了很遠的路……
“哥，我……我沒事了，就是有點渴……”
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好好好，等著，哥給你倒水！”
陳雨安連忙轉身，拿起桌上之前護士給的搪瓷缸子，里面還有王大夫準備的溫開水。
他小心翼翼地扶著妹妹，讓她稍稍坐起身，靠在床頭，然后將水杯遞到她嘴邊。
“慢點喝。”
溫熱的水流滋潤了干渴的喉嚨，陳雨欣感覺舒服了不少。
看著妹妹蒼白的小臉，陳雨安懸著的心，終于徹底落回了肚子里。
只要人醒了就好，其他的，都可以慢慢來。
但那件濕透的衣服，像一根毒刺，再次扎進了他的腦海。
他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靜一些，不嚇到剛醒過來的妹妹。
“雨欣，告訴哥，你下午……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
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認真。
“你的衣服……怎么會濕成那樣？是不是有人往你身上潑水了？”
陳雨欣聽到這個問題，眼神明顯閃爍了一下，小手下意識地抓緊了身上的薄棉被。
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但又有些猶豫。
就在這時，“吱呀”一聲，診療室的門再次被推開。
王大夫端著一個不大不小的搪瓷盆走了進來，盆里是兩碗熱氣騰騰的面條。
白色的面條上臥著一個金黃的煎蛋，翠綠的蔥花點綴其間，濃郁的香氣瞬間充斥了整個房間，比剛才在走廊里聞到的更加誘人。
“哦？孩子醒啦？正好，剛煮好的雞蛋面，快趁熱吃點，暖暖身子，發發汗就好了。”
王大夫笑呵呵地走進來，將搪瓷盆放在旁邊的桌子上。
面條的熱氣氤氳上升，模糊了老人家和藹的臉龐。
陳雨安被打斷了問話，但他此刻也顧不上追問，連忙對王大夫道謝：
“王大夫，真是太麻煩您了！這……”
“嗐！說這些見外的話干什么？”
王大夫擺擺手，打斷了他。
“趕緊吃，別坨了就不好吃了。”
他端起其中一碗面，小心翼翼地遞向床上的陳雨欣。
“來，小姑娘，先吃點東西墊墊肚子。”
那碗面，就在陳雨欣的眼前。
金黃的煎蛋，碧綠的蔥花，散發著誘人香氣的面湯……
她的小肚子不爭氣地“咕嚕”叫了一聲。
從昨天中午到現在，她幾乎沒怎么吃東西，加上發燒消耗體力，此刻早已是饑腸轆轆。
那碗面，對她來說，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然而，她的小手卻猛地往被子里縮了縮，眼神怯怯地看向自己的哥哥，小腦袋也輕輕搖了搖。
王大夫拿著碗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有些意外。
陳雨安看懂了妹妹眼神里的意思。
他曾經不止一次地教導過妹妹：我們窮，但不能沒有骨氣。別人的東西，尤其是吃的，沒有經過允許，或者不是我們用勞動換來的，絕對不能隨便要，不能隨便拿。
這是他們兄妹倆，在這個艱難世道里，賴以支撐的，為數不多的原則之一。
妹妹一直很聽話，也很懂事，把他的話牢牢記在了心里。
哪怕此刻她餓得前胸貼后背，哪怕這碗面是好心的王大夫主動給的，她也不敢伸手去接。
因為哥哥說過，別人的東西，不能拿。
她現在很餓，很想吃那碗香噴噴的面條，但她更記得哥哥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