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儀與昭陽身影隨殿外陽光灑落,兩人的影子交織成一幅復雜的圖景。張儀嘴角微揚,心中已勾勒出合縱藍圖,而昭陽則在思索如何將這匹黑馬納入自己的棋局。
殿內余音未散,懷王心中暗忖:張儀若成,楚國或可稱霸;若敗,亦無損根基。上官靳尚目光陰沉,手指緊扣案幾,心中暗自盤算如何借機削弱昭陽勢力。
上官靳尚嘴角微勾,上前稟奏:“大王,昨日刺殺刺客已有眉目,大司樂、假王妃、假息侯、彭澤水匪均為同一黨羽,意圖打敗大楚。至于主謀......”
懷王眉心緊鎖,沉聲道:“不必顧忌,但講無妨。”
“主謀正是左徒大人。”靳尚聲音低沉,卻刺破了殿內緊張的氣氛,眾臣皆驚。
懷王面色驟變,手指不自覺地握緊玉璽,殿內氣氛瞬間凝固。“左徒乃朝中重臣,昨日遇險若非左徒與眾位義士護駕,孤恐怕已命喪黃泉,上官大人可有根據?”
上官靳尚從容道:“據臣所查,左徒前些時日便與刺客暗中聯絡,這伙賊人乃彭澤君所雇,彭澤水匪屢剿不滅正是左徒暗中庇護,左徒與彭澤君以美玉為憑,暗中勾結已久。”
懷王冷哼一聲,他對羋原的信任未減,知道朝中爭斗復雜,許多人想借這次刺殺事件排除異己。“左徒可有此事啊?”
羋原面色如水,沉聲道:“確有此事,不過美玉并非彭澤君所贈,而是臣在暗訪彭澤時商人猗蔚進獻,臣歸來時已將美玉呈于大王,絕無勾結之意。”
“呈于大王......”靳尚一時語塞,心中暗自懊惱。
“上官大人還真是心細如發,連這等細節也未放過。”昭陽冷笑一聲,接口道:“昨日刺客行刺之時,我與左徒大人拼死護駕,上官大人倒是技高一籌,提前查起了刺客的底細。”
“令尹大人,此事或是我等疏忽,但彭澤君與左徒素有來往,嫌疑難消。事前若能查明真相,自當還左徒清白。”靳尚冷汗淋漓,看向子蘭尋求支持。
子蘭目光閃爍,緩緩開口:“父王,此事牽扯甚廣,刺客假造符節,囚禁王妃,意圖混淆視聽,實乃用心險惡。兒臣以為,當務之急應遣派精干密探深入調查,務必查清幕后真相,還朝堂清明。”
懷王點頭,沉聲道:“子蘭所言極是,即刻命你督辦此事,務必詳查細究,不得有誤。”
“啊?兒臣......”子蘭心中一凜,自己在郢都的根基尚淺,督辦此案無疑是將自己置于風口浪尖。“兒臣怕難以勝任,但父王信任,兒臣定當竭盡全力,查明真相,不負重托。”
“還以為你長進了,是我想多了。”懷王無奈搖頭,看向羋原,“愛卿,孤知你忠心耿耿,但此事牽連甚廣,非智勇兼備之人不可,你看......”
羋原知道懷王是想讓自己親察此案,但經上官一番誣告,朝中眾人已心生疑慮,自己若接手,恐難服眾。遂沉吟道:“大王,臣在暗訪彭澤時,拜女俠姒蘅為義母,義弟高琰剛毅聰慧,可當此任。”
懷王目光微閃,思忖片刻,點頭道:“既如此,便命高琰協助子蘭,務必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以正視聽。”
“還有我的事啊?”子蘭心里將靳尚罵了不下百遍,后悔自己不該替他打圓場。
令尹昭陽看到子蘭的窘迫,嘴角微揚,小丑跳梁,終究難成大器。子蘭的猶豫與靳尚的算計讓他更加清楚的看到一個事實:朝堂之爭,波譎云詭,子蘭雖貴為王子,卻缺乏決斷,靳尚雖狡猾,卻難掩其短視。朝中其余重臣亦各有盤算,彼此牽制,唯有羋原沉穩持重,深得大王信任。此次風波,或許正是檢驗各方實力的契機。
“稟大王,老臣不才,承蒙大王厚恩,恬為令尹,自當竭忠盡智,輔佐大王。高琰雖有左徒舉薦,但其年輕氣盛,經驗尚淺,此事關乎朝堂安危,牽涉甚廣,非重臣不可震懾宵小。老臣愿親領此案!”昭陽樹紋一樣的臉龐上透出堅定的眼神,誰也不知道這個善于謀略的老臣心中究竟藏著怎樣的盤算。
懷王審視片刻,終覺昭陽經驗豐富,威望足以鎮場,遂點頭允準:“既如此,便有勞令尹親自督辦,朝中如都是令尹一般忠心,孤何愁大事不成?來人吶,將左徒彭澤所呈美玉賜予令尹,以示嘉獎。”
昭陽接過美玉,心中暗喜,表面卻謙恭道:“謝大王厚賜,老臣定不負重托。”
朝會散去,羋原步出殿門,追上昭陽,這對師徒從前雖各懷心思,卻仍默契相知,但此次刺殺后,羋原對自己這個恩師的疑慮更深。
“恩師,此案背后恐有隱情,您真打算親自督辦?”羋原目光銳利,語氣中透出一絲試探。
昭陽微微一笑,眼神深邃如海:“老夫自有分寸,此案關乎國本,不容有失。”
“陰陽家大司樂、秦宮密器、彭澤水匪、義渠巫師、技擊死士,還偽造虎符調兵,這般能耐,絕非尋常勢力所能為。恩師,您是否已鎖定幕后主使?此案若不查個徹底,恐生更大禍端。”羋原繼續試探,除了令尹,在楚國他想不出有第二個人能調動如此龐大的勢力。
昭陽眼中閃過一絲精光,沉聲道:“老夫心中已有幾分眉目,但還需進一步查證。有你那個義弟相助,此案必會水落石出。”
“王妃何時被幽禁假替老師可知曉?”羋原知道昨日看似昭陽力挽狂瀾,但若非提前知情,絕不可能行動如此迅速。
昭陽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神色,犀角冠壓著兩道陰鷙眉峰,輕嘆道:“王妃之事,老夫確有所聞,具體從何得知,暫不方便透露。宮中暗流涌動,此事牽扯甚廣,非一日之病。你需小心行事,你這個義妹可不簡單。”
“謝恩師忠告。”
郢都街頭熙熙攘攘,今日更加喧囂,百姓群情激奮,圍著一架囚車唾罵,囚車內那人面容狼藉,正是平日里囂張跋扈的王妃內侄。百姓怒斥其暴行,聲討之聲震天。
張儀與高琰駐足觀望,張儀眉頭微皺,低聲對高琰道:“民心可用,但亦易煽動。此案背后錯綜復雜,這憨傻跋扈的貴族子弟絕不可能是主謀,不過是替罪羊罷了。只是小許爭端,他犯不上對拾菜老翁下手。”
高琰點頭:“確實,昨日事發突然,王妃內侄的暴行不過是導火索,我們又都先入為主,自然而然將殺害拾菜老翁的嫌疑歸咎于他。老人家的死因蹊蹺,或許是昨日他撞見了什么,引來了殺身之禍。”
“最蹊蹺的是,為什么將老人家的頭顱割下送至你我面前,顯然意在示威或傳遞某種信息。兇手手法殘忍,心思縝密,絕非尋常之輩。”張儀眉頭緊鎖,繼續道:“幾乎是同一時間,宮中傳出王妃失蹤的消息,刺客也即刻動手,顯然這一切環環相扣,背后必有高人布局。王妃失蹤與刺殺案或許只是冰山一角,意在攪亂朝局,混淆視聽。”
“所言極是,但......”高琰話鋒一轉,眼神凝重:“但若真如此,張子拜為客卿,我只是憑昨日一番廝殺混了個司吏,就怕查出真相后,牽連甚廣,也難以澄清玉宇。”
“哎,賢弟莫要拉我入局,此案主責是令尹大人,你從旁協助,與我何干。”張儀輕笑一聲,拍拍高琰肩膀:“不過,既然是賢弟來郢都的第一件差事,關鍵時候,我不會袖手旁觀的。”
高琰心中稍安,卻仍難掩憂慮,此案背后究竟隱藏著怎樣的秘密,他實在難以預料。
兩人正說著,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只見一名身著黑衣的密探匆匆跑來,神色緊張地稟報道:“二位大人,方才得知,假王妃的遺體在城郊的亂葬崗被發現了!”
張儀與高琰聞言,皆是一驚。假王妃的遺體被發現,意味著此案已經升級。
張儀沉吟片刻,對高琰道:“賢弟,你速派人向令尹大人稟報此事,我們先行前往亂葬崗查看,或許能從中發現一些線索。”
高琰點頭,安排妥當后與張儀跟隨密探,匆匆趕往城郊的亂葬崗。
亂葬崗上,假王妃的遺體靜靜地躺在一片荒草之中,面容已經模糊不清,像是被毒物腐蝕所致,只能依稀辨認出她的身形。密探仔細地檢查了假王妃的遺體,發現她的頸部有一道明顯的勒痕,顯然是被人勒死的,而死亡時間卻是三天前。
高琰與張儀倒吸一口涼氣,心中暗自思量:三天前,莫非那昨日的‘假王妃’不是假的?如此一來,幕后黑手又指向了王妃鄭袖,她的失蹤與假王妃之死或許正是精心設計的迷局。
正當二人驚疑不定時,他隱約聽到了一陣低沉的哭泣聲。他循聲望去,只見一名衣衫襤褸的老婦人正遠遠地跪在密探外圍,痛哭流涕。
高琰心中一動,走上前去,輕聲問道:“老人家,你為何在此哭泣?你可知這具女尸是何人?”
老婦人抬頭看了張儀一眼,淚眼婆娑地道:“這位大人,我怎會不知?這位姑娘是我們村里的恩人,她經常派人給我們送糧食和衣物,我們都很感激她。可是,她怎么就這么死了呢?嗚嗚……”
高琰聞言,心中一震,追問:“老人家,可知她生前與何人來往?”
老婦人抹淚道:“她常與一位貴公子一同前來,那公子衣著華貴,不過心腸卻與這姑娘大相徑庭,待人極為刻薄。”
真假王妃、貴公子、撿菜老翁、刺殺,高琰仔細思索著幾著間的聯系,突然高琰眼中閃過一絲明悟,輕聲自語:“難道那貴公子是......”
“不好!王妃內侄是不是今日問斬?”高琰急忙詢問身邊密探。
密探點頭,神色凝重:“正是今日午時,王妃內侄協助歹人幽禁王妃,偽造虎符和宮中信物意圖謀反,王命即刻處斬,不容延誤。這會已經......被車裂了。”
高琰與張儀對視一眼,心中皆是一緊。若那貴公子真是王妃內侄,說明他和撿菜老翁一樣,肯定是發現了什么秘密,或者說,他本就是不知情的棋子,待想要脫身時,卻已被幕后黑手無情拋棄。
高琰深吸一口氣,沉聲道:“事不宜遲,我們需立即回城,稟報令尹。”
“不必了,老夫已經到了。”令尹昭陽騎馬而至,面色嚴峻,朝堂沉浮多年,世人已經淡忘了他乃武將出身。他下馬后掃視亂葬崗,沉聲問道:“查到什么線索了?”
高琰將前后經過一一稟報。
昭陽聽罷,眉頭緊鎖,冷聲道:“不足為奇,此次刺殺江湖上三教九流均有涉獵,我看這假王妃確死于三天前,昨日我們看到的也是她,并不沖突。”
張儀聽昭陽一來并未詳看尸體,便早有定論,當下明白過來,昭陽顯然早已掌握內情,假王妃之死不過是障眼法,把所有的問題丟給死掉的假王妃,不再深究,這對所有人都是最好的解釋。
“令尹大人何意?”高琰不解,難不成還有死人行兇的道理。
“這是陰陽家招魂傀儡之術,提前殺害假王妃,以傀儡術操控其尸體,制造混亂。幕后之人意在轉移視線,掩蓋真相。”昭陽目光如炬,繼續道:“王妃內侄府中搜出大量招魂星盤和人皮面具,顯然是其暗中操控。不愧是左徒舉薦的高才,短短半日,便有如此進展。”
張儀踩了一下高琰腳跟,高琰隨即假裝恍然大悟,“多虧令尹大人明察秋毫,否則我等險些誤入歧途。”
“不過是空活了幾十年,見過的奇詭之事不少,合縱之事我還有一些疑惑要請教張子,查案之事就交由你了,不要辜負了左徒舉薦之恩。”
高琰領命,心中暗自思忖:陰陽家傀儡術雖玄妙,卻難掩真相。王妃內侄既已伏法,線索恐斷,需盡快追查其同黨,或許能從其府中搜出的星盤和面具中找到蛛絲馬跡,揭開幕后黑手的真正意圖。
令尹與張儀策馬離去,高琰目送其背影,分神間只聽一聲慘叫——密探已將老婦人一劍封喉。
老婦人倒地,血染黃沙,高琰氣血翻涌,一把撕過密探衣襟,怒喝:“誰下令的!何故濫殺無辜!”
密探面無表情,冷聲道:“令尹密令,清除所有知情者。”
高琰怒目圓睜,心知無力回天,只得松手,任由密探離去。他俯身查看老婦人,發現其手中緊握一物,竟是一塊錦繡手帕,材質上繪有奇異符文,竟與假王妃衣物上繡紋一致。
高琰心中一動,他小心地將手帕收起,轉身望向亂葬崗,心中五味雜陳。人命如草芥,這婦人和撿菜老伯安分守己,終日勞作,無錦繡華衣,也無多余粟米飽腹,卻因一樁陰謀喪命。這片荒涼之地,見證了太多的悲劇與不公。
“高琰在此立誓,誓以畢生之力,變法革新,為黎庶求渡,使他們不必流徒萬里果腹,少饑寒之家,免受無妄之災。”高琰誓畢,仰天長嘆,只能親自為老婦人收殮,就地安葬。
殺人密探早已被命令泯滅了人性,冷眼旁觀。在他們眼中,高琰的悲憫與誓愿不過是徒勞的掙扎,今日之事在他們手中不過是又一樁任務的終結,明日又將是新任務的開始。
高琰默默地為老婦人立下墓碑,眼中血絲密布,瞪著那位殺人的密探,“爾等家中可有老弱婦孺?可知血債難償,天道輪回,終有一日,爾等亦將為人所戮,屆時悔之晚矣。”
密探嗤笑一聲,冷冷回應:“我等奉命行事,如今的世道每天都有人枉死,公子如果要一一鳴不平,怕是力不從心呢。”
“你眼里就沒有法度嘛?”
密探漠然道:“法度?不過是權貴手中玩物,我等公差,唯有順從而已。”
高琰握緊劍柄,深吸一口氣,本想出劍了解此人性命,但聽了密探的話,他知道殺人者乃這腐朽的秩序,唯有變法,讓才能法度真正庇護蒼生,終將劍收入鞘。
“回去向令尹復命吧,我去王妃內侄府中查驗一些事情,有線索第一時間向令尹稟告。”高琰不知這些密探是幫助自己查案還是監視自己,想要找理由支開。
“需不需要保護公子?”
高琰冷笑一聲,揮手道:“不必,我自會小心。”
密探領命離去,高琰獨自前往王妃內侄府邸。
高琰推門而入,府內一片死寂,唯有風聲穿堂而過。根本不用他細致搜尋,甲胄、弓弩、字跡斑駁的卷宗、巫蠱星盤堂而皇之地擺放在各處房間,這些物證好比瞎子點燈,明擺著是后面偽造的現場。
令尹大人早已知曉,卻裝糊涂,是知道此事背后牽連甚廣,還是連令尹大人也涉身其中?
突然梁上灰塵抖落,高琰察覺到動靜,立時拔劍而起,直指梁上。
鐺——梁上之人用胡刀擋住了高琰的攻擊,懷中還抱著一位妙齡少女。
“公子莫要驚動府外王師,我們不是歹人。”那女子率先開口。
高琰警惕地盯著兩人,“你們是誰?為何在此?看這位兄臺刀法,是義渠人?”
那女子點點頭,輕聲道:“我名阿月,是云夢澤人士,這位是令尹大人府上的義渠勇士,我叫他‘蠻伢子’。”
高琰看此女活潑機敏,落落大方,不像是歹人,玄色深衣已被染作赭紅,衣擺處九只金線鳳鳥逐著晚風,驚起蘆葦叢中白鷺翩飛,看來是落魄貴族之女。這女子眼尾天生帶三分上挑弧度,倒比當今得寵的王妃更加倨傲,偏那瞳仁黑得能照見章華臺上烽煙,望人時總似在丈量城池深淺,面頰尚存嬰兒肥,下頜線卻已顯露出和氏璧切面的凌厲。
“阿月讓我......帶她來的,說這里有上好的燕國胭脂,想為自己的容貌增添幾分光彩。”蠻伢子木訥地搭話。
“哎呀,這就把我賣了?”阿月掐著蠻伢子耳朵,“我打扮為了給誰看啊?你說!要不是你一聽我說燕國胭脂能讓我打扮得比王妃還美,又買不起,一個勁催我一塊來偷,我會這么著急跑出來?”
高琰聽完,眉頭微微一皺,卻見阿月眼中閃過一絲狡黠。“原來如此,只是偷竊燕國胭脂這等小事,竟引得二位潛入王妃內侄府邸。”他緩聲道,“不過,今日府內非比尋常,二位若無其他要事,還是盡快離開為妙。”高琰意在提醒,不希望二人卷入更深的旋渦。
“公子你難道不好奇這大男人府上,這么好的燕國胭脂是給誰用的嗎?”阿月眉頭一挑,眼神中流露出一股俏皮。
“王妃內侄相好的唄!我們草原漢子就受不了你們說話賣關子。”蠻伢子沒等高琰反應過來,率先搭話。
阿月恨鐵不成鋼地錘了下蠻伢子的腦袋,“你就不能少說兩句?賣關子!賣關子!我怎么和你說得?去!自己去門口守著。” 阿月對蠻伢子吩咐完,轉身朝高琰微笑著,雙眼閃過一抹深意,“公子,這府上還有更多有趣的秘密,不過我們幫你,拿幾盒胭脂當作酬謝總可以吧?”
高琰心中一動,意識到這可能是個線索。“又不是我的東西,我沒看到,你們一會盡管拿就是。”
阿月見高琰應允,眼中閃過一絲得意。“多謝公子,這王妃內侄名叫鄭歇,為人嘛是不咋樣,平日里仗著王妃撐腰,四處作惡。不過,對唯獨對一位從燕國逃亂而來的姑娘情有獨鐘,他不惜重金搜羅天下胭脂,只為了討她歡心。這位姑娘容貌嘛生的很特殊......”
“如何特殊?”高琰好奇地問。
阿月壓低聲音,仿佛怕隔墻有耳:“她和當今年輕的時候王妃有九分相像,這鄭歇對自己姑母的癡迷,竟轉移到這姑娘身上,真是荒唐至極。”
“有這種事?”
“不止呢,朝中可不止一位盯上了這姑娘,你別看昭陽那個老匹夫道貌岸然的,這姑娘來郢都第一個去處便是令尹大人府上,待了半年多呢,后來才遇到的鄭歇。”
高琰聞言,神色愈發凝重。這背后的糾葛似乎比他想象的還要復雜,牽扯到的人物一個比一個位高權重。
“那姑娘現在何處?”高琰急切地問道,他隱隱覺得這姑娘可能是解開這一切謎團的關鍵。
阿月聳聳肩,無奈地說:“這我就不知道了,我和蠻伢子盯上他們這里的胭脂時間久了,最近幾天一直沒看到過那姑娘,昨天街上有戒嚴,這才今天過來‘取’胭脂。不過,公子若真想知道,或許可以從令尹大人那里入手。”
高琰沉吟片刻,心中已有計較。他看向阿月和蠻伢子,認真地說:“多謝二位相助,高琰銘記在心,日后有幫得上忙的,一定竭盡全力。二位還是盡快離開此地吧,以免再生事端。”
阿月俏皮地一笑,眨了眨眼:“公子放心,我們自有分寸。幫你也是幫我們自己,那幾盒胭脂,我們就不客氣了。”
說完,阿月瞪著蠻伢子,見蠻伢子還在門口候著,氣不打一處來,“你是豬腦子啊,說完了,走啦。”
“哦。”蠻伢子縱身躍上屋檐,“兄臺告辭!”
“滾下來,就顧著走啊,把我這么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丟這里,你是不是外面有想好的了?”阿月氣得臉色通紅,好像剛擦上了燕國胭脂一樣。
蠻伢子跳下來,背起阿月,身形依舊輕盈,幾個起落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此二人顯然是特意來此,傳遞關鍵信息。高琰目送他們離去,心中暗自思忖:假王妃十有八九便是那位燕國姑娘,她送與老婦的手帕所修不是楚紋,而是燕國特有的刺繡,這一細節足以證明她的身份,但為什么設局之人沒有發現這么大的破綻?是故意為之的?這府上證物不加掩飾作假,看守又如此懈怠,看來多半是沒有什么價值的線索了。
蠻伢子和阿月說幫我就是幫他們自己,言語間對令尹大人多有不滿,看來是想借此案扳倒令尹,不過,令尹在這件事情上當真是清白的嗎?若非如此,他為何會讓那姑娘在府上待上半年之久?這其中必有隱情。或許,令尹大人也在利用這姑娘達成某種目的。但是,我又怎么能讓死人開口說話呢?對了,讓死人說話!高琰眼中閃過一絲決然,向令尹府上走去。
令尹府黑漆獸頭門釘浸著血銹,九級青膏泥臺階每階都嵌著青銅劍鐔,彰顯著昭陽年輕時為國所立軍功。正午日光斜切過三重檐上的鎮脊獸,那對青銅饕餮的眼珠是用韓王進獻的夜明珠改制,此刻正滲出詭異青芒。往里走去,高琰感受到一股森然寒意,主梁采伐自云夢澤千年血櫸,樹芯處天然生成"楚"字紋路,西廂飛檐故意壓低三寸,陰影恰能籠罩昭氏宗祠的龜甲占卜臺。
高琰深吸一口氣,踏入府內門客告知令尹大人正在密室議事,不便打擾。高琰微微頷首,靜候等待。只見府內陳設奢華,前廳玄關立著人面鎮墓獸,舌頭竟是用吳越戰役繳獲的玉戈改制。兩側壁燈是倒扣的諸侯冕旒,十二旒玉串浸滿蛟油,燃時爆出噼啪響動。地衣乃巴蜀貢品犀皮甲拼接,暗紋組成六十四卦方位圖。
密室之中,令尹昭陽低沉沙啞地聲音正在壓迫著一名女子,“宮里哪位給你安排了什么差事?”
女子顫抖著,聲音微弱:“回大人,只是尋常宮務,絕無他意。”
“尋常宮務?看來你是翅膀硬了,還不說實話!”昭陽猛地拍桌,杯盞震落,碎片飛濺。
女子身形一顫,淚珠滾落:“大人息怒,王妃要阿瑤接近左徒大人,實非我本意......她要我做內應,害左徒在朝堂身敗名裂,變法之事功敗垂成......”
“到底是女人吶,心切則智昏。”昭陽冷笑一聲,“不過倒是與我殊途同歸,我暗中培養你這么久,就是為了讓你接近羋原,我這個愛徒最近越來越不受控制了。”
陳瑤身軀顫抖,眼中閃過一絲絕望:“大人,我……您讓我做什么都可以,但求您放過我的家人。”
昭陽目光如炬,冷哼一聲:“放心,只要你乖乖聽話,他們自會平安無事,他們犯下的事三司一律不會過問,不過你若敢有半分差池,休怪我無情。記住,你們全族的生死榮辱皆在我一念之間。”
“阿瑤知道了。”
“好了,退下吧,走暗門,最近不要來老夫這,照宮里哪位給你安排的差事去做,可不要像燕國那賤胚子,以為榜上了高枝,就可以脫離老夫的掌控,她的下場你也看到了。”
陳瑤低頭應是,轉身走向暗門,心中五味雜陳。
昭陽回到堂中,高琰躬身行禮:“令尹大人,屬下前來復命,案情有了些許眉目。”
昭陽微皺眉頭,示意高琰起身,聲音依舊沉穩:“說來聽聽。”
“城外亂葬崗女尸身份已查明,是宮中一名低階侍女,據查實,她與王妃內侄鄭歇身邊來歷不明的一名燕國女子長相相似,女尸面目被毒物腐蝕,看來是那燕國女子為金蟬脫殼所害。”
“這么說,那燕國女子在逃?并未伏法。”昭陽目光一凜,沉聲道:“我料此人必是他國暗探,剩下的事老夫來查,你把重點放在那些江湖人士身上,尤其是與鄭歇有過接觸的異鄉人,務必嚴加盤查,不可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高琰領命,正欲退下,昭陽又道:“對了,此事不要泄露給任何人,包括左徒羋原,他是我的愛徒,我不想他節外生枝。這朝堂稍有不慎,便是風起云涌啊。”
“下官明白。”高琰打草已畢,就看出來的是不是眼前這條大蛇了。
高琰出府后假意離開,又施展輕功折返潛入,觀察府中動向,昭陽卻異常平靜,絲毫沒有慌亂。只見昭陽端坐案前,細細審閱卷宗,眉宇間透出一絲凝重。府中仆從往來如常,未見異狀。高琰隱于暗處,心中暗忖:難道昭陽并未牽涉其中?”
“老夫有些倦了,眼睛干澀難耐,叫阿奴來伺候。”昭陽揉揉眼睛,吩咐奴仆。
不多時,侍女阿奴前來,用溫水擦拭他那如樹溝一樣的臥蠶。
“告訴你家主人,尾巴沒擦干凈,盡快處理一下。”待侍女湊近,昭陽低聲耳語,阿奴臉色微變,點頭應是,匆匆退下。
昭陽目送她離去,嘴角露出一絲冷笑,繼續埋首卷宗。
高琰憑唇語讀出端倪,隨即悄然跟隨阿奴出府,看她去向何處,阿奴穿過曲折小巷,最終在一家不起眼的藥鋪前換乘了馬車,馬車疾馳而出,在繁華街市兜圈子,最終停在了上官府邸門前。
阿奴輕敲側門,門開處露出管家身影,低聲交談幾句后,迅速閃入。管家引阿奴穿過庭院,直入內室,靳尚正襟危坐,聽到阿奴稟報后,臉色驟變。
“不應該啊,昨日動手的府中武藝最高的死士,不可能留下活口,難道真的是金蟬脫殼?”靳尚眉頭緊鎖,沉聲問道:“你可確定消息無誤?”
阿奴點頭,語氣堅定:“令尹大人親口說的。”
“呵,老謀深算,誰再往他那安插內應誰是傻子!”靳尚冷笑一聲,揮手示意阿奴退下,轉身對管家道:“立即傳田截云來見我。”
管家領命而去,靳尚負手立于窗前,俯瞰庭院。
田截云匆匆趕來,往內廷房梁打量一眼,瞧出了高琰藏身之處,卻不聲張。“大人,喚我前來可有差遣?”
“教頭,你自負武藝如何?”
“齊國技擊自是不凡,我做過二十年教習,自負可以躋身當世劍道一流。”田截云并非夸口,他當世能勝他之人不會超過三個。
“那為何連一個女子都做不干凈!”
田截云面露愧色,轉瞬又恢復冷靜,沉聲道:“大人,那女子斷不可能活著逃脫,我已親自檢查過現場,并無生還跡象。或許是有人故意布下疑陣,詐我們自亂陣腳。再者,府中眼線眾多,難免有疏漏之處。若真是金蟬脫殼,必有痕跡可循,我不會絲毫沒有察覺。”
“如此就好,保險起見,你去城外走一遭,看看確認事情做得干凈利落。”靳尚安排完,田截云正欲離去,卻被叫住,“慢,田教習,你當初是被孟嘗君派人追殺,罪名是不是‘私通敵國暗探’啊?”
“此事為天大的冤枉。”田截云身形一震,眸中閃過寒光,“大人懷疑我?”
“怎么會呢,好奇罷了,你先去辦差吧。”
田截云心中雖有不甘,但面上仍恭敬領命,轉身離去。
城外亂葬崗,陰風瑟瑟,高琰隱于暗處,目睹田截云仔細檢查每一處墳塋,確無異常后才離去。高琰心中暗忖,此人便是殺了假王妃滅口的兇手無疑,看他步履沉穩,落地無聲,顯然內力深厚。
高琰悄然跟隨,心中盤算如何利用田截云的疑慮,引出更多的內情,分神間,眼前已無此人身影。
“朋友,你跟了一路不累嘛?”田截云突然將未出鞘的劍抵在高琰身后。
高琰一驚,折身抽劍迎戰,劍光如練,瞬間交織成網,正是家傳誅滄劍法。田截云只以鞘格擋,也是游刃有余。高琰第三十七次刺空時,終于看清對手劍鞘上的紋路——那是齊國技擊總教習才有的星芒紋,旋身劈出"白虹貫日",劍鋒離田截云咽喉三寸時,田截云鞘尖已點中他曲池穴,高琰手腕一麻,長劍脫手,勝負已分。
田截云爽朗笑道:“小兄弟劍法雖妙,可惜你火候未到。”
“教習為什么不抽劍,看不起晚輩嘛?”高琰吃痛揉著自己的手臂。此人武藝應稍強于父親,但比之母親未斷腕前還是有所不及。
“劍未出鞘,已飲過七種殺意。”田截云正色說道:“劍者,心之所向,意之所至,無意殺人,何必抽劍。”
“劍道即人道,教習如此俊杰,何故為權勢所累?”
田截云眸光一斂,沉聲道:“江湖路遠,身不由己。權勢非我所求,但為生存所迫。”
“那燕國女子是您動的手?”
田截云神色微變,冷然道:“你果然在詐我!”
“現在看來,恐怕您對上官大人也有隱瞞吧,我料定這亂葬崗之中不是那燕國女子。”高琰自信說道。
田截云眼中閃過一絲贊許,“你心思縝密,不過何以見得?”
“因為,您受上官大人差遣,檢查無誤后便應該心急回去復命,但你卻在墳塋之間停留許久,明顯是有意拖延,回去的路線也不對,您是想去那燕國女子藏身之地吧。”
“小兄弟,借一步說話。”
田截云領著高琰穿過一片密林,來到一處隱秘山洞,洞內燈火微明,燕國女子正倚墻而坐,面色蒼白,樣貌的確與王妃相似。燕女抬頭,眼見田截云帶著外人來此,眼中閃過驚恐與無奈。
“阿狐不要驚慌,此人不是王妃和上官的心腹。”
燕女聞言,緊繃的身子略微放松,但仍警惕地打量著高琰。
“在下高琰,無意冒犯。只想探明昨日王上遇刺和王妃被挾持的真相,若姑娘能提供線索,助我揭開謎團,定當全力為二位保守秘密。”
燕女沉默片刻,緩緩開口:“王上遇刺,實為內鬼作祟,王妃被挾持......”
田截云見阿狐不愿想起最近經歷,接過話茬。“王妃根本沒有被挾持,而是自愿離開演這出戲。阿狐也是昨日被秘藥迷暈送入章臺宮,醒來時已在亂葬崗。王妃與她容貌相似,借此金蟬脫殼。”
“那為什么仿佛所有人都在配合這場戲?王妃手中握有足以動搖朝局的秘密嘛?而且亂葬崗的女尸是何人,死亡時間為何是三天前?”
田截云嘆道:“女尸乃我盜來的獄中死囚,毀去容貌,以掩人耳目,所以死亡時間對不上。至于朝中誰主使的,很難說,除了左徒大人都有參與吧。”
“為何?”
“左徒大人暗訪彭澤時知曉了朝中眾官員、宗室、王妃、各地封君通過猗蔚走私獲利之事,若揭發必引發朝局動蕩,王妃故設此局,把自己所做之事全部推給假王妃以轉移視線,保全自身。左徒大人雖知真相,卻因證據不足,難以直言。”
“那些刺客......”
“那些刺客,有上官大人秘密豢養的死士,也有各地封君網羅的水匪,有與宗族關系匪淺的陰陽家巫蠱,還有朝中某些官員的私兵。至于偽造符信的高手,則是王妃通過我那老主子孟嘗君高價聘請的魯班后人,各路人馬看似雜亂無章,實則環環相扣,這出戲本就不是沖著王上去的,不過對左徒那邊倒是動真格的,不過有高人保護,沒能如愿。”
“孟嘗君君子之名,居然.......”高琰萬沒想到真相來的這么快,一瞬間悵然若失,他知道這是無解之局,王上就算知道真相也不敢輕舉妄動,各方勢力錯綜復雜,稍有不慎,便是血流成河。
“君子?阿狐本是燕國逃亂少女,流落齊國,被孟嘗君收留后,便一直懷揣著對他的敬仰之情。誰曾想這老匹夫居然.......”
阿狐緊咬牙關,眼神中流露出復雜的情緒。
田截云氣憤地說:“后來阿狐不堪受辱逃了出來,孟嘗君麾下那些雞鳴狗盜之徒居然當街對她緊追不舍,我一時氣不過便出手相助,以我的微末之技,救下她脫離虎口。然后阿狐就成了燕國暗探,我也被問罪,這才流落此間。”
田截云的怒氣漸漸平息,他沉吟片刻,繼續說道:“貴族養死士不能成家,我便只能與阿狐假裝不相識,原以為憑我三尺劍,可以保護阿狐,沒想到阿狐與王妃長相如此相似,先是被上官利用,派去監視令尹,后來又被令尹故意拋給王妃內侄,引起王妃注意,原以為幫他們解決麻煩后,我們能夠全身而退,卻不想他們居然令我去殺了阿狐,徹底讓王上打消對王妃的懷疑。”
高琰聽完田截云的敘述,心中五味雜陳。他此刻才懂為什么漏洞重重、栽贓草率、看守松懈,朝堂上下無人察覺,大家原本都是同謀。他思索了片刻后,緩緩開口:“田兄,上官大人那邊還是不要回去了,和阿狐姑娘遠遁江湖去吧。這件案子就按各位大人所想,這般了結吧。”
“對了,那拾菜老農是誰動的手?”
“那老農當日被你搭救后,歸家途中被鄭歇家奴抓走報復,確在鄭歇府上見到了王妃一行,為防消息敗露,那老農被連同鄭歇府上40余口一同被滅口。”
高琰聽到后悔恨萬分:“這么說,是我害了他......”
田截云寬慰道:“身逢亂世,人命如草芥,小兄弟不必自責,你是人,可不見得那些權貴們還是人。我自負武藝精湛,尚不能護阿狐周全,何況老農呢?起碼在他生命結束前,你讓他體驗到了人間的一絲溫暖。”
高琰閉上了眼,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田兄,你的話我記下了。我們每個人都在這亂世中掙扎求存,但愿你和阿狐姑娘能平安無事。”
高琰拜別田截云,如行尸走肉一般返回郢都復命去了。
半月后,此案在令尹大人的主持下告破:惡秦居心叵測,派遣銳士潛入郢都,挾持王妃,偽造虎符,企圖刺殺王上,引發楚國內亂,乘機攻占丹陽,幸東皇太一保佑,王上脫險,假王妃現已伏法,余黨逃回秦國境內。高琰因此獲賞賜,但他心中卻毫無喜悅。
這件事消息封鎖嚴密,結案詳情郢都百姓無從得知。
又過了半月,郢都城墻張貼著一張告示,上面赫然寫著:齊國暗探田截云、燕國暗探姞狐,刺探軍情,意圖亂楚,已被景翠將軍所轄邊軍擒獲處決。
高琰望著告示,看著百姓為挫敗敵國暗探陰謀歡呼雀躍,心中卻升起一股莫名的悲涼。他知道,田截云和阿狐的死,不過是朝堂斗爭的犧牲品。高琰默默地轉身,向遠處深作一揖,步入人群中,仿佛一切都不曾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