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梧別館內(nèi),已看不到大火的痕跡,來往士子們依舊在辯義臺上談笑風生,仿佛那場驚心動魄的陰謀從未上演。高琰獨自坐在樓上憑欄,望著窗外熙熙攘攘的街道,心中卻是一片死寂。
他回想起田截云和阿狐的悲劇,不禁感慨萬千。在這亂世之中,個人的命運如同浮萍,隨波逐流,無法自主,哪怕是大劍師,也難逃權(quán)謀的羅網(wǎng)。以田截云的精湛武藝,投身軍旅,將技擊之術(shù)傳于王師、邊軍,何愁不能建功立業(yè)?但卻因前塵舊事只能委身于權(quán)貴,做一名被豢養(yǎng)的門客,最終落得如此下場。
原以為朝堂上都是像左徒一樣的憂國憂民的賢良之輩,但卻親歷那些權(quán)貴們?yōu)榱俗陨淼睦妫幌奚鼰o辜,甚至勾結(jié)外敵,置國家安危于不顧。自己面對這般朝堂,一腔抱負又能如何?
“賢弟大功告成,為何悶悶不樂?”羋原不知何時來到高琰身旁,輕聲問道。
高琰苦笑:“如此建功,良心難安,朝堂腐朽,人心難測,縱有千里之志,亦難施展?!?/p>
羋原默然,望向遠方,良久才道:“這案子簡單卻暗藏玄機,簡單得布局者都不再掩飾,復(fù)雜得讓每個人都成了棋子,冰山一角,暗流更兇?!?/p>
“左徒早就知道了?”高琰搖頭:“左徒或許有所察覺,但未必全知,不然以您的個性,怎么可能容他們肆意妄為?”
“正因嫉惡如仇,才更需隱忍。隱忍非怯懦,而是待機而動。自我離開彭澤時,已經(jīng)得知了一些端倪?!绷d原嘆息:“世人皆以為我羋原只知書生意氣,不會和光同塵,卻不知我心中早已千瘡百孔。為了朝堂暫時的穩(wěn)定,我在彭澤時所知之事并未向我王稟告,就是想牽涉其中之人能有所收斂,待時機成熟再一舉肅清。然而,我高估這群了他們的定力?!?/p>
“原來如此?!备哏壑虚W過一絲失望與無奈?!白笸酱笕酥當?,幾乎是整個朝堂啊!”
“想逃?”羋原試探道。
“深固難徙,我本楚人,能逃到哪里去?”高琰長嘆一聲。
“那何故頹靡?”
“正道者孤,我欲正法,卻不得不妥協(xié)于權(quán)謀之中,心有不甘?!?/p>
“正道雖孤,但非絕路。長夜將盡,終有撥云見日之時。這不是妥協(xié),是為他日正法積蓄力量?!绷d原輕拍其肩:“別說整個朝堂與我為敵,便是四海九州又如何?這條路坎坷不平,雖千萬人吾往矣?!?/p>
高琰聞言,眼中閃過一絲堅定,低聲道:“左徒大人志向高潔,我能力微末,怕是難成助力。”
“賢弟不必妄自菲薄,點滴星火亦可燎原。你我雖處暗夜,但心懷光明,終能匯聚成炬?!绷d原繼續(xù)說道,“刺殺一案為何不了了之?根源在哪?”
“根源在于權(quán)貴勾結(jié),遮天蔽日?!备哏了计?。
“他們因何勾結(jié)?”
“利益所驅(qū),權(quán)錢交易,外敵亦有機可乘?!?/p>
“利從何來?”
“貪稅走私,出賣國產(chǎn)?!?/p>
“何人為中樞?”
“商賈?”高琰被羋原循循善誘,瞬間豁然開朗,“貴商,比如猗蔚這種人?!?/p>
“當今列國爭雄,商賈勢力滲透朝堂,但其根本在于國與國之間壁壘重重,商賈欲借機操控市場,從中謀取暴利。朝堂之上,權(quán)貴與商賈勾結(jié),形成利益鏈條,盤根錯節(jié),難以撼動。唯有打破壁壘,削弱商賈勢力,方能釜底抽薪?!?/p>
“何解此局?”
“既然孟嘗君利用猗蔚把手伸進我大楚朝堂,那我便聯(lián)齊!”羋原意味深長道:“暢通齊楚貿(mào)易,打破壁壘,讓商賈失去操控市場的機會,權(quán)貴自然無所依仗,利益鏈條自斷,他們便不再是鐵板一塊了?!?/p>
“妙,請君入甕,陽謀無解,這樣孟嘗君和朝堂權(quán)貴的私貿(mào)將無所遁形,再以舊法干涉漁利,便是同時得罪我王和齊王,屆時便可對其進行徹底清算。此計不僅削弱了商賈勢力,還能鞏固齊楚聯(lián)盟,一舉多得。”
“聯(lián)齊之事我司職邦交,自會周旋妥當。暗查貪墨之事,就由賢弟費心了。務(wù)必小心謹慎,搜集確鑿證據(jù),待時機成熟,便可一舉揭開這層黑幕?!?/p>
高琰苦笑道,“污穢之深,我竟不知從何下手?!?/p>
羋原湊近低聲耳語:“令尹。懲惡須先打虎拔其魁首,其余宵小便不足為慮?!?/p>
“令尹是在下主官,又是大人恩師,是不是......”
“法者,善惡之衡;報者,乾坤之序也!蓋聞日月昭彰,必懸霄漢以燭魑魅;雷霆肅殺,當裂陰霾而鎮(zhèn)山澤?!绷d原以高琰彭澤義斥猗蔚的原話還于本尊?!百t弟,令尹雖為尊長,但法不容情。”
“我明白了??墒?.....王妃那邊怎么辦?她畢竟是王上最信任的枕邊人。我們無權(quán)查懲不說,且王妃已通過刺殺一事把自己的事推給了假王妃......”
羋原沉默半晌,長嘆一聲。“我這個義妹??!王妃久居宮內(nèi),不便外出,必有黨羽為其操持,剪其黨羽即可,使其作亂不能,察懲一國主母,非人臣本分?!?/p>
高琰領(lǐng)命,心中卻仍是忐忑不安。這朝堂之上的斗爭,遠比他所想象的更為復(fù)雜和殘酷。他深知,自己一旦踏入這旋渦之中,便再難以抽身。
羋原看出高琰顧慮,安慰道:“如果哪天查不下去了,想抽身遠離這昏暗朝堂,賢弟不必為難,正道滄桑,前路或許九死一生?!?/p>
“那左徒你呢?”
羋原微微一笑,神色從容。“生死有命,士不可不弘毅,自當以國家為重,我羋原一人的生死榮辱,與楚國未來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高琰聞言,心中涌起一股敬佩之情。在這亂世之中,能夠如羋原這般心懷天下、不畏生死者,又有幾人?
“左徒大人放心,我高琰雖不才,但亦知忠孝節(jié)義。此事我必全力以赴,以報國家之恩?!备哏笆值?。
兩人相視一笑,心中皆已明了彼此的心意。堅信這場斗爭,雖然艱難,但只要有信念和決心,便終有勝利的一日。
夜色如墨,星光微弱,原本威嚴的令尹府更顯肅穆冷峻。府內(nèi)燈火搖曳,張儀愁苦獨飲解悶,令尹說好了要來共商大計,自那日朝會后便再無音訊。自己好像被關(guān)在重重枷鎖的密室之中,不見天日。
他放下酒杯暗自盤算:早知這老狐貍嫉賢妒能不下曾經(jīng)的魏相公叔痤,卻不想他手段更為陰狠,竟連一絲喘息的機會都不留。自己若再不設(shè)法脫身,恐怕一腔抱負再也無法施展。
隔壁傳來一對男女嬉戲聲,張儀眉頭緊鎖,心中愈發(fā)煩亂。
“人生如戲,我悲他喜,叫人好不煩悶!”張儀憤然起身,嘴上說著難受,但無聊至極的他竟不自覺聽起了墻根。他貼近墻壁,屏息凝神,試圖從那斷斷續(xù)續(xù)的歡笑聲中,分享別人的快樂。
“蠻伢子,你什么時候才能帶我離開這鬼地方?我受夠了這暗無天日的日子,寧愿隨你浪跡天涯,也不愿再受昭陽這老匹夫的鳥氣!”
男子低聲安慰:“叔父說令尹答應(yīng)只要秦國內(nèi)亂,楚國便會出兵相助,屆時我們便復(fù)國,我們就可以回河西草場放牛牧羊了,那邊空氣干爽,藍天白云,再沒有勾心斗角?!?/p>
“蠻伢子,你傻??!且不說秦國內(nèi)亂能否成真,即便復(fù)國,你叔父有娃沒?他同意你回去?就算回去,你叔父讓你作了義渠的首領(lǐng),你就能高枕無憂?我們楚國歷史上殺父殺兄當上王的可不少,你若真信了這些空頭許諾,恐怕最后只會落得個凄涼下場。與其寄望于他人,不如自己早做打算,尋一條生路?!?/p>
張儀心中一動,暗自思忖:這丫頭看得透徹,如是男子,必是出將入相的人物。
“其實只要能和阿月在一起,哪怕我不做義渠首領(lǐng),帶著你浪跡天涯,也心滿意足了。”
“氣死我了,浪跡天涯?本姑娘吃土???我可一個女子以裝癡情說這種話,你不行,你還是不是個漢子?”阿月怒目圓睜,語氣愈發(fā)激烈:“你以為你現(xiàn)在的身份什么都不爭在這亂世中獨善其身嘛?爭則活,不爭則亡。給你說了多少遍了,就是記不住?!边呎f邊捶蠻伢子腦袋瓜。
“別打了阿月,疼,我記住了?!?/p>
張儀隔墻聞言,心中一震,這姑娘的話如重錘擊心。自己必須要爭,方能在這亂世中立足。爭,不僅是生存之道,更是實現(xiàn)抱負的必經(jīng)之路,決心不再坐以待斃。
“噓,隔壁有人。”蠻伢子習武之人,與阿月嬉戲平復(fù)后立刻警覺,低聲示意阿月噤聲。
“啊?我們剛才說得不會被他聽見吧?”阿月作出砍頭手勢,“蠻伢子,你看看動靜,實在不行把他給作了?!?/p>
張儀心頭一緊,這姑娘殺伐果斷,當真是個惹不起的角色,迅速退回原處,假裝醉酒打鼾,心中卻警鈴大作。
蠻伢子抱起阿月躍過院墻,輕手輕腳探查,“原來是個醉漢,虛驚一場?!?/p>
阿月鬼靈精怪地一笑,“就怕這種醉漢,萬一他日與別人吃酒時,醉話連篇,把我們的事當夢話說出來,豈不壞事?”
“那.....”蠻伢子作出抹脖子的動作向阿月請示。
“依我看,殺了他未免太殘忍,本姑娘有好生之德,不如拔了他舌頭,再把手筋挑了,讓他從此說不得話,動不得筆,也算留他一條性命。”阿月俏皮地看向裝睡的張儀,聽得他鼾聲漸漸局促。
“就這么辦吧?!毙U伢子說完便要動手。
張儀嚇得一下子跳起來,“哎呦,姑奶奶饒命??!我什么都沒聽見,保證守口如瓶?!?/p>
“喲,這醉漢酒醒的蠻快的嘛。”阿月冷笑一聲,眼神凌厲:“你倒不如一裝到底嘛,腐儒就是這點出息,遇事只會求饒?!?/p>
“我張儀堂堂七尺男兒,乃鬼谷子高徒,豈是窮經(jīng)皓首的酸臭腐儒!”
“蠻伢子你看,還是個有脾氣的醉漢呢。”阿月輕蔑一笑,居然奪過酒杯給自己添酒喝。
“給我留幾口?!毙U伢子拿胡刀抵著張儀,聞到酒香忍不住向阿月說道。
“兄臺,手上寶刀可不長眼睛,你移遠些,小心割了自己?!睆垉x摸了一下刀刃,又把手縮回。
“哈哈,你這小子,倒是會說話。明明是怕自己被傷著,卻偏要裝作關(guān)心他人。”
“嘿嘿嘿,方才聽姑娘一番高論,張儀受益匪淺。不是要故意偷聽,實乃被困高墻之內(nèi),一番通天本身也難施展,郁郁寡歡,聽得隔壁嬉戲之聲,不免好奇?!?/p>
“你也是被那老匹夫欺負了?”阿月一聽是同路人,不免對這醉漢有了幾分同情,語氣稍緩:“既然如此,又嘴饞喝了你的酒,便放你一馬。你說說你怎么得罪那老匹夫的?”
張儀嘆了口氣,娓娓道來:“只因我來楚主張合縱,受到王上和左徒關(guān)注賞識,本欲派我出使三晉,令尹......呸,那老匹夫心生嫉妒,以請教之名留我在此,實則軟禁,意圖挫我銳氣。如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走了之他便說我竊取令尹府上機密痛下殺手,留下則前途盡毀?!?/p>
“原來如此,你這腐儒倒是個大才啊。”阿月眼中閃過一絲贊許。
“稱我大才就好,腐儒委實難聽。”張儀倒是不客氣。
阿月輕嗤一聲,放下酒杯:“既是大才,那我二人之困局何解?”
張儀略一思索,眉宇間透出狡黠:“義渠與楚結(jié)盟,是令尹防備變法大成的秦國,做的是私底下的交易,對這位兄臺幾乎已是死局。一來,若他日秦楚交好,義渠必成棄子;二來,若秦楚交惡,義渠首當其沖,兩個當世大國目前尚無并吞另一方的實力,但秦對義渠可不會任由復(fù)國;三來,義渠內(nèi)部不穩(wěn),盟約又是與令尹私下達成,毀盟之時,這位兄臺頭顱恐成祭旗之物;四來,這位兄臺遠離部落日久,其叔父卻用這段時間在部落樹立自己的威信,一旦令尹翻臉,兄臺回去也是孤立無援,在遲些時日,等你叔父逐漸把老義渠王的勢力完全架空,你便成了無根之萍,屆時生死難料。”
“聽到?jīng)],還一天天傻樂!”阿月在蠻伢子聽得愣神時,突然又踹了他一腳。
“腐儒先生教我破局。”蠻伢子躬身行禮。
“叫先生就好......”張儀皺著眉頭嘆了口氣,“局勢雖險,卻非無解。令尹謀劃上不得臺面,不會在朝堂和列國間公開,一旦公開便會成為眾矢之的。只需設(shè)法讓此事曝光,令尹自會投鼠忌器,再聯(lián)絡(luò)秦使,透露你叔父與楚密盟之事,許諾以老義渠王之子身份幫助秦國鞏固北疆,秦必樂見其成,安排人馬接應(yīng)你回國,令尹便不敢輕舉妄動。”
“此計甚妙!”蠻伢子眼中閃過一絲決然,拱手道:“多謝先生指點,若我能重返義渠,必請先生為上賓,共謀大業(yè)?!卑⒃乱帱c頭,心中暗贊張儀之智。
張儀拱拱手,“不必了,以肉為食,以酪為漿的生活固然豪邁,但終究非我所求?!?/p>
“那我呢?我的困境怎么解決?”阿月追問。
“姑娘是貴族之后?”
阿月眼神閃過一絲落寞,“許久之前的事了,現(xiàn)在是云夢澤的野丫頭。”
張儀沉吟片刻,緩緩道:“我觀姑娘骨相,日后貴不可言,但眼下這位兄臺重返義渠之日,便是姑娘喪命之時。令尹暗中勾當怕被人放上臺面,必不容你這個知情之人。你們二人分則皆活,合則俱亡。姑娘若想脫困,可令這位兄臺與秦使密談時故意撞破,兄臺為防密泄,忍痛將你殺害,假死脫身,令尹必不會深察,從此隱姓埋名,隱居鄉(xiāng)野,待風頭過后,再尋時機重振家業(yè)。此舉雖險,卻能保命全身,姑娘以為如何?”
阿月聞言,眼中閃過一絲復(fù)雜的神色,沉默良久,終是緩緩點頭:“先生高見,這樣我和蠻伢子這輩子怕是再無重聚之日了,但總比玉石俱焚要好。”
蠻伢子緊握雙拳,眼中閃過一絲不舍,卻堅定道:“若能保阿月一命,我愿忍此劇痛。先生之策,雖心如刀割,但為阿月安危,義無反顧。只盼來日,天意憐憫,或有重逢之機?!?/p>
“我剛才說了,姑娘骨相貴不可言,他日造化還在這位義渠王子之上?!睆垉x看出阿月并不是普通女子,沉溺于兒女情長,反倒是這義渠王子對她割舍不下,情根深重。
阿月輕嘆,眼中淚光隱現(xiàn),卻強顏歡笑:“就是我那冉弟,找不到我肯定會擔心的。”
說話間,三人聽得遠處有人前來,蠻伢子立即抱著阿月躍向外墻,張儀整理一番衣容,以為是昭陽終于想起來自己。
“張子,好不清閑?!眮砣藚s是陳軫,此人眉骨處有道斜疤,右眼天生比左眼狹長三分,望人時總像蛇瞳一般明滅,胡須特意留成燕趙風格的短髯,卻在下頜處續(xù)了綹楚式蜷曲。
“陳兄,河西一別已數(shù)月,風采依舊?!标愝F跟隨羋原出使三晉之時,陳軫曾與張儀論戰(zhàn)于河西,陳軫失利后憤而摔杯,但并未懷恨,反視張儀為知己。
“入楚之后,感覺如何啊,那次論戰(zhàn)后我?guī)湍阆蜃笸揭],入楚之路步步為營,如今可曾如愿啊?!?/p>
“別提了,老匹......”張儀剛才在蠻伢子和阿月面前真性情了一番,差點沒換過口,“令尹大人對在下頗為器重,我這客卿這不是被奉為座上賓嘛,安排了這么大的宅院供我居住,每日美酒佳肴,倒也逍遙?!?/p>
陳軫聞言,嘴角微揚,眼中閃過一絲精光:“張子果然不凡,寵辱不驚,百折不撓,在下佩服?!?/p>
“兄臺前來,不會是專程取笑于我吧?定有要事相商?!?/p>
“怎么會呢,令尹嫉賢妒能,兄臺滿身才華卻無施展之地,進退維谷,我等已瞧這老匹夫不慣?!标愝F壓低聲音,“實不相瞞,我此次前來正是助兄臺脫困。”
“陳兄此言當真?有何妙計?”
“老秦人求賢若渴,虛位以待,大良造公孫衍、智囊樗里疾都有大才,兼?zhèn)淙萑酥?,秦王早年雖受世族蠱惑,錯殺商君,但已痛改前非,勵精圖治,仍尊商君之法,廣納賢才。兄臺若能入秦,必得重用,大展宏圖。”
“你是秦國暗探?”張儀心中一震,面上卻不動聲色。
“兄臺在彭澤高論,合縱若璇璣玉衡,斗柄東指則楚旌揚;連橫似貪狼破軍,紫薇西移則秦幟立,我已密呈大良造,大良造深以為然,特遣我來邀兄臺共謀大業(yè)?!标愝F絲毫不掩飾自己暗探身份。
張儀猶豫片刻,“不知我如何脫困,我走之后,陳兄在楚如何自處?”
陳軫輕笑,“兄臺放心,令尹老謀深算,尋常方法難以奏效,不過他對權(quán)勢極為看重,我已安排各國游學士子、說客近日登門請教,為兄臺造勢,聯(lián)絡(luò)了自己人在朝堂上為張子美言,令尹必感壓力,兄臺再適時譏諷于他,讓他知道不可為己所用,屆時我等再暗中運作,令尹必會將兄臺逐出楚國。”
“陳兄啊,你讓我緩緩,你這竹筒倒豆子一下子說這么多,還都是這么......”張儀無奈苦笑,“我來楚時間不長,這樣走太草率了吧?!?/p>
“張子是聰明人,你也看出來了,楚國政不在楚王而在令尹,權(quán)謀交錯,非久留之地。秦王求賢若渴,正是大展宏圖之機。兄臺若猶豫不決,恐錯失良機,屆時悔之晚矣。人生一世,不滿百年。在此多留一日,便是虛度光陰。秦地雖遠,卻是龍騰虎躍之地?!?/p>
張儀默然,心中權(quán)衡利弊,但依舊沒放下警惕,“你當真是秦國密探?不是令尹派你來詐我吧?”
“張子請看。”陳軫從懷中取出一物拿給張儀。
“秦大良造公孫衍親筆書信!”張儀接過書信,展開細看,字跡遒勁有力,上有大良造印和秦王印,確是公孫衍親筆無疑。
“犀首何等人物,居然信中對張子你如此看重,言辭懇切,誠意可見一斑。”陳軫繼續(xù)說道:“與昭陽那老匹夫相較如何?”
“陳兄,此事你容我思量,你們暗探行事不是以隱秘為要?兄臺直接懷揣大良造密信,來楚國令尹府上找我,還真是藝高人膽大啊?!?/p>
“我的身份在昭陽這里不是秘密,甚至上官、子蘭都知道,就左徒那樣的清白之人不知,諷刺的是,在楚王面前推薦我的偏偏還是左徒大人,我對不起他的信任?!?/p>
“陳兄坦誠至此,張儀感佩。既如此,我便信你一回。”張儀思索一番,“卻不知怎么譏諷令尹能讓他方寸大亂啊,我張儀讀書人,不會罵娘。”說完自己也不好意思了。
陳軫瞪大眼睛,“張子這舌頭還不厲害啊,那日你在朝堂上專門以吳起殺戮昭氏先祖一事激他,令尹當場變色,玉衡都捏碎了,這比罵人損多了。”
“哎,過獎,過獎,那不過是借古諷今,稍加點綴而已。我當時不已這招堵上他那張嘴,這老狐貍能言善辯,豈會輕易放過?”
二人皆忍俊不禁,相視一笑。
陳軫走后,張儀獨坐沉思,心中波瀾起伏。楚有羋原之才,秦有公孫衍之智,自己成事必在秦楚之間。但羋原尚在昭陽壓制之下,朝中處處掣肘,難以施展,何況自己一個外臣,若想在楚有所作為,實屬不易。秦則不然,秦王賞識,公孫衍力薦,正是大展拳腳之時。思及此,張儀心中漸有決斷,卻不知陳軫手段能不能奏效。
張儀起身踱步,湊近墻邊,輕敲幾下,“還不去跟上,磨蹭什么呢?”
墻后傳來阿月低沉回應(yīng):“放心吧先生,我已經(jīng)踹蠻伢子跟上了?!?/p>
張儀無所適從地捏了捏自己耳朵,自言自語:“好生厲害的婆姨,天下哪個男子能降服她?”
陳軫輕步離去,卻在令尹府外撞見鄂君、邾公、濮君、陽城君車駕一行,似有要事。
鄂君見陳軫,眉頭微皺,“這不是左徒親信嗎?怎么在此徘徊?”
陳軫淡然一笑,“鄂君哪里話,我乃楚國之臣,奉王命行事,在令尹府行走公干不是常事?諸公親臨彭澤,想是有要事與令尹相商,在下不便打擾,先行告退?!?/p>
陳軫恭敬讓行,邾公擦身而過時,突然發(fā)作,一口濃痰啐向陳軫面門,陳軫不躲不閃,任其羞辱,面不改色,緩緩拭去痰跡。
邾公冷哼一聲,“轉(zhuǎn)告左徒,楚王面前莫再搬弄是非,否則休怪我等不客氣?!?/p>
陳軫微微頷首,心中暗笑,楚國變法只是小試牛刀,左徒的謀劃還未全部推行,這些封君已是焦頭爛額,此等小人行徑,正顯其心虛。陳軫顧不上與他們爭執(zhí),徑直離去前往秦國暗探聯(lián)絡(luò)點傳遞消息。
穿過朱雀大街,陳軫越發(fā)感覺有人跟蹤,步伐輕盈卻難掩急切。他雖武藝平平,但作為暗探,感知力一流,他在朝堂幾乎已經(jīng)成為“明探”,錢財開路,消息靈通,誰會派人跟蹤自己,一時還真難以捉摸。
他故意繞進小巷,試圖甩掉尾巴,卻發(fā)現(xiàn)跟蹤者愈發(fā)逼近。陳軫心念電轉(zhuǎn),決定引對方現(xiàn)身,于是故意跌倒,跟蹤者果然現(xiàn)身,迅速逼近,陳軫欲拔劍自衛(wèi),卻不想來者是一個少年,扶自己起身。
少年眼神清澈,邾公廣袖深衣下裹著火狐毛領(lǐng),穿著特異,任由虬結(jié)發(fā)辮垂落肩頭,腰間錯銀彎刀的寒芒隱現(xiàn),氣息沉穩(wěn)。扶起陳軫后立即退后一步,拜倒在地。
“先生救我。”
“少年何故如此?”陳軫盯著少年里面裹著的火狐毛領(lǐng),再看看腰間彎刀,詫異道:“你是義渠人?”
少年點頭,眼中閃過一絲悲涼:“我父乃老義渠王,數(shù)年前被秦國嬴華所殺,叔父與令尹密謀夾擊秦國復(fù)國,使我為人質(zhì),困在令尹府中。先生若能助我脫困,義渠上下感激不盡?!?/p>
陳軫沉吟片刻,“你憑什么以為我會幫你?我能夠幫你?”
“我父雖被秦國所殺,但親信尚存,若我能重返義渠,必能穩(wěn)定義渠人心,我愿以義渠之力拱衛(wèi)秦國北境,使秦王安心東出?!毙U伢子語氣堅定,心里卻在滴血,父親死于嬴華之手,自己與秦國之仇不共戴天,但此時卻不得不屈辱求秦國搭救。
“荒唐?。。 标愝F怒斥,眼中卻閃過一絲精光,“這里是郢都,不是秦國咸陽,我是楚臣,王子找錯人了吧?!?/p>
蠻伢子急切道:“先生不是......”
陳軫瞪眼示意他噤聲,低聲道:“三日后,城西竹林見。”
蠻伢子眼中閃過一絲希望,深深一揖,迅速隱入暗處。
陳軫沒想到來賺張儀,還有意外之喜,令尹居然在秦國變法大成之前,便已暗中布局義渠,意圖牽制秦國,看來他把持楚國朝政近二十年,不光是出身高貴,是有點眼界和本事的。眼下還是先把張儀的事辦妥。
令尹府中,鄂君、邾公、濮君、陽城君一來就沒好臉色,昭陽坐在主位上,對他們也沒好氣。
“你們這幾個廢物,成天就知道抱怨,來郢都不先面見我王,卻來我這耍威風,把你們在封地的那些破事搬到這里來,是想讓我替你們擦屁股嗎?說說羋原又怎么你們了?”
鄂君冷哼一聲:“令尹大人多聰明啊,讓自己的愛徒抓我們把柄,查我們,在王上面前搬弄是非,自己呢?卻對我們給的好處照單全收,美其名曰保我們,替我們平事?!?/p>
邾公是個暴脾氣,破口大罵:“爾母婢也!左徒查的越徹底,令尹收的好處越多,你們師徒做得好買賣啊!”
昭陽臉色鐵青,拍案而起:“放肆!家母已故多年,豈容爾等辱罵!”
陽城君拉拉邾公衣袖,低聲勸道:“邾公過分了,那也是咱姑母,何必如此。”
邾公不情不愿地住了口,卻仍怒目而視。
昭陽深吸一口氣,冷冷道:“你們也不看看你們在封地做得那些破事!以貢代稅有吧?養(yǎng)匪自重有吧?強搶民女有吧?截留賦稅有吧?最惡心的霸占兒媳謀殺親子有吧?若非我替你們遮掩,壓著羋原注意王室體面,就這些腌臜事,哪一件不被王上嚴懲!”
濮君連忙解釋,“哎,我比他們干凈些,前面的我都做過,霸占兒媳謀殺親子的事我從來沒敢染指,別把我與他們混為一談。”
昭陽咬著牙,絕望地說道:“你們真的是爛泥扶不上墻!你們現(xiàn)在之所以能奢靡無度,當著一方主官,全靠投胎得好,你們有沒有想過你們這么禍害下去,楚國將如何?楚國一旦覆亡,你們的榮華富貴也將化為烏有。都鬧吧,把楚國鬧個底朝天,你們也就徹底斷了后路!”
鄂君等人面面相覷,心中雖有不甘,卻也知道昭陽講的道理。
鄂君沉聲道:“令尹,我們并非不知輕重,只是被逼無奈。你那個高徒羋原,油鹽不進,步步緊逼,就拿去年來說吧,本來是來督辦剿匪的差事,走走過場就好了,他硬要親自帶兵,哪有匪啊,全是咱們養(yǎng)的私兵,結(jié)果被他打散了。后來我想著給些好處讓他松口,誰知他從我所送財物中又追查到了私庫。我想著不愛錢財愛美人吧,正好他喪妻未娶,便送了他幾位絕色佳人,結(jié)果呢?在一群衛(wèi)士眼皮底下一夜長談,愣是一根手指頭沒碰姑娘,這群姑娘一個個哭訴自己是怎么被逼的,帶著羋原把那些腌臜事全查了出來?!?/p>
“愚蠢!你瞧瞧你們干得這事,你不說我都以為你們是故意想讓羋原抓把柄呢!如此上趕著送破綻,還怪羋原步步緊逼。他還是顧及一些我這個老師的臉面,需要我支持他變法推行,不然你們那些見不得光的勾當還能藏得?。俊闭殃枦]想到自己精明了一輩子,竟會因為宗族血脈和這些鼠目寸光的蠢貨捆在一起?!叭舴穷櫦白孀诨鶚I(yè),我早將你們逐出宗族!”
“族兄,事情已經(jīng)如此,你就說怎么辦吧。”
昭陽冷哼一聲,沉聲道:“現(xiàn)在想起宗族了?早干嘛去了!你們回去立即停下一切腌臜勾當,清理門戶,多散些財物賑濟鄉(xiāng)民,鄉(xiāng)民短視,得了實惠讓他們替你們在羋原面前說好話。羋原性子我了解,他重民聲,若鄉(xiāng)民們肯替你們說話,他或許會網(wǎng)開一面。還有,拿出些好物件來,下點血本,去向王上、王妃進貢以示忠心,王上顧及宗族顏面,或許能減輕責罰?!?/p>
“那以后......以后什么時候能夠再起?不為那些特權(quán),我們這些封君不是白當了嘛?”
“再起?你們以為這是兒戲嗎?一餐飽食就能撐一輩子?只要楚國根基未倒,你們就永遠權(quán)勢在手,永遠富貴,但若繼續(xù)胡作非為,根基動搖,別說再起,連現(xiàn)有的一切都將不保?!?/p>
就在昭陽訓(xùn)斥之際,門外高琰看到封君車駕,臉色不快,封君擅自離開封地,未得王命,實屬僭越,來郢都后,不去王宮覲見卻直奔令尹府,實非人臣之舉。
“好華貴的車駕,哪位大人如此張揚?”高琰假裝不知,向府外守衛(wèi)詢問道。
“兄臺沒見過吧,郢都官員誰敢如此張揚?這是鄂君、邾公、濮君、陽城君車駕,與令尹大人是宗親,自然不必拘禮?!?/p>
高琰心中冷笑,面上卻恭敬道:“原來如此,難怪氣派非凡。不知幾位大人此行有何貴干?”
“碰上麻煩事了唄,一年來七八回,回回如此,你要是在令尹府辦差久了就見怪不怪了,他們常來是好事,至少每次來,我們的打賞比一年的俸祿還多。”
“這......令尹大人知道了不好吧?!?/p>
“你新來不久,不懂其中門道,他們越是頻繁求助,越顯令尹權(quán)威,咱們府上也能多得些實惠,令尹大人吃肉,我們喝湯。”衛(wèi)士已經(jīng)對此事見怪不怪了。
高琰聽罷,微微點頭道:“原來如此,受教了。只是這等事畢竟不宜張揚,落人口實終歸不好?!?/p>
“口實?楚國誰吃了豹子膽敢找令尹的麻煩?”
高琰拱手道:“這是自然,敢問兄臺府中卷宗存于何處???我剛來不久,想查閱些舊案以備不時之需。”
“卷宗都在后院書房,不過需得令尹大人許可方能查閱?!?/p>
“多謝指點,改天一塊喝酒兄弟。”高琰微笑道:“令尹公務(wù)繁忙,我就不去打擾了,自己去找前輩們請教請教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