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眼的時候我有一瞬間的模糊。
思緒還停留在死后那些年的視角中。那年新帝登基，我孤身死在景仁宮，直到第二天早上才被人發現。只是不知是否生前作惡太多，我竟成了個孤魂野鬼，被困在紫禁城無法離開。長日無聊，我只能沒事就飄蕩在甄嬛、馮若昭、齊月賓幾個人周圍，偶爾也去看一看我那不爭氣的侄女青櫻。令我沒想到的是，我竟然無意從崔槿汐和甄嬛的談話中發現了天大的秘密。
弘瞻和靈犀竟然真的不是皇上的孩子。
當年讓瓜爾佳氏指證甄嬛與人私通，其實我心里比誰都清楚大部分所謂證據不過是捕風捉影，這一局的重點不在證詞，重在利用皇上多疑的性格，最好是趁亂把甄嬛一舉擊垮。但我確實沒想到甄嬛居然真的膽大包天到敢如此冒著誅九族的風險欺瞞皇上，把果郡王的私生子硬栽到皇上頭上。更讓我震驚的是，竟然被我聽到連靜和都不是皇上的骨血，溫實初此人看上去文弱庸懦，竟然真的與皇上嬪妃有染，連孩子都有了。我先是震驚，而后竟有了幾分快意。胤禛啊胤禛，枉你在朝堂上機關算盡，對身邊之人極盡多疑，竟也是個糊涂人，被自己的妃子算計半生，真是活該。到后來我眼看著甄嬛不得不將朧月遠嫁準噶爾，又眼看著弘歷登上帝位后迅速與甄嬛離心，心中的執念愈發消散。這深宮之中從無真正的贏家，就算如甄嬛一般登上太后之位，父母之愛、夫妻之情、稚子之孝、朋友之義，到頭來也盡數失之，真是好沒意思。
或許是終究想開了吧。我的靈魂竟然愈發輕飄飄的，而后我眼前傳來越來越刺目的光亮，我不得不閉眼回避，等到再次睜眼，竟然又端坐在一座宮殿之中。屋內靜悄悄沒有聲音，我環顧四周，胤禛正坐在我身側，屏息凝神看著不遠處的床榻，臉色晦暗不明，周圍站了一群珠翠滿頭的鮮妍面孔，一個個卻是容色雪白神情惶恐，我看向床榻之處，竟是甄嬛躺在那里，崔槿汐侍奉在側，而溫實初正在給她施針。
這是什么時候？
我頭腦還有些迷糊。正在這時，溫實初一針落畢，甄嬛悠悠轉醒，崔槿汐喜悅道：“皇上，娘娘醒了，娘娘醒了！”皇上猶豫片刻，走到甄嬛床邊道：“熹貴妃，你醒了。”
熹貴妃……
壞了！
我瞬時想起眼前這一刻到底發生了什么。甄嬛以珊瑚為由遍邀六宮妃嬪到永壽宮來，又以祈福為名將我帶進內殿，而后故意和我發生爭執，扯著我的手不放，最后做出我推她撞向佛龕的假象，在眾目睽睽之下陷害我是她滑胎的始作俑者。我百口莫辯，被皇上禁足，而后就是我被幽禁的這些年。
我現在才反應過來，這不是我魂靈消散前的走馬燈，而是不知因為什么，我竟重新回到了這個時刻。
我還沒反應過來，甄嬛已經眼含熱淚向皇上哭訴起來：“皇后娘娘，您如何怨懟臣妾不要緊，但臣妾的孩子……”看著因剛剛滑胎而十分虛弱的甄嬛，我竟有幾分想笑。后來盯著她的那些年，她越活越像一尊泥塑的神像，不悲不喜，不怒不哀，她這般死死盯著我，仇恨絲毫不加掩飾的樣子，竟然讓我有幾分懷念。但眼下不是想這個的時候。如果我重生的早一些，或許甄嬛與我還能有和平共處的機會，但此刻我們彼此早已不共戴天，我必須想辦法，不能再落到從前的處境中去。
我兀自思索，沒有回應甄嬛的指責。皇上反而蹙了蹙眉，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甄嬛，沒有像之前那樣逼問我寢殿內當時到底發生了什么。正在這時，朧月在一旁嚶嚶哭了出來。我腦子一疼，該來的還是要來的。
果然，朧月在皇上的安撫下，指著我大聲道：“皇額娘她推了熹娘娘！她推了熹娘娘！”
眾人都驚恐地看著我，皇上的怒氣瞬時肉眼可見，指著我道：“你這毒婦！還不跪下！”
我平靜下跪，身后的眾妃亦跟著我惶恐跪下，我看向皇上，盡力維持平靜道：“皇上，臣妾自知熹貴妃滑胎，您身為父親難免心中沉痛，臣妾無論如何辯解也難讓皇上和眾位姐妹信服。只是朧月尚小，如今受了驚嚇難免胡言亂語，不如先讓敬貴妃將朧月帶回去好好安撫再行詢問。”我看向皇上，努力讓自己的神色沒有半分波動，“熹貴妃與臣妾誤會頗多，皇上心知肚明，如今事涉臣妾或許也在所難免，但臣妾不得不自證一句清白，臣妾可以擔保此事絕非如熹貴妃所言。臣妾身正不怕宮中非議，既然朧月說她看見了，不如等等再好好詢問朧月即是。當然，臣妾自知清白難以分辨，何況當時寢殿之中只有臣妾和熹貴妃兩人在，臣妾身為中宮有照拂嬪妃之責，熹貴妃縱然不是臣妾所害，但臣妾亦有看護不力之分，因此臣妾自請禁足，待查明真相后，請皇上再行懲處。”我深深下拜叩首，其實后背已經滿是冷汗。我將此事故意說成甄嬛與我矛盾日深處心積慮陷害我，但偏又不把話說的明確，只看皇上如何想。前世我當真是被突如其來的種種變故沖昏頭腦才會情緒過于激動，以至于被甄嬛和朧月聯手打的毫無翻身余地。只是既然重新回到此刻，我依舊是沒有任何翻盤的機會，只能努力按捺自己的憤怒和不甘，以退為進，給皇上冷靜思考的時間。畢竟前世讓我徹底落入死局的并不是眼前這一幕，這件事對皇上來說頂多只是對我失望罷了，還沒有到必須廢掉我的程度。我不清楚這樣做是否會讓皇上給我一息喘息的時間，但我別無選擇，只能依靠自己對皇上的了解，賭一把他不是沒有疑心過甄嬛此次有陷害我的嫌疑，憑的就是剛剛熹貴妃醒來，他叫出口的不是素日的“嬛嬛”，而是帶著一絲冰冷的“熹貴妃”。
甄嬛自然是不甘心的，她眼見皇上沉著臉不知在想什么，忍不住哭著道：“皇上！臣妾的孩子還沒能睜眼看看這世界，臣妾的孩子何辜啊！朧月親眼所見，難道皇上可以視而不見嗎？”
我低著頭冷笑，一動不如一靜，如果我沒猜錯，甄嬛這句話可是幫了我一個大忙。
果然，片刻后，皇上轉過頭看甄嬛，眼底的溫情在一點一點散去，他的聲音低沉傳來，猶疑道：“熹貴妃，朧月……畢竟是你親女。”
甄嬛似是震驚極了，大聲道：“皇上！朧月自小不在我身邊長大，她怎會幫著我這個不甚親近的母親呢？她才六歲，她會說謊嗎？”
我想說，她會，她會極了。
然而朧月似乎被甄嬛和皇上又嚇到了，再次大聲哭了起來，只是我跪著，其他人同樣跪著，敬妃亦不敢起身去哄朧月。皇上的耐心漸漸消耗殆盡，朧月的哭聲在安靜的殿內顯得尤其刺耳。他沉思片刻，忖度著道：“皇后……看護妃嬪不力，禁足景仁宮思過半月，待此事查清后再行問責。熹貴妃滑胎，需安心靜養，其他人無事不得打擾。后宮一應瑣事暫交端皇貴妃和敬貴妃打理。朧月……小廈子，帶朧月隨朕回去。”
禁足半月，且是看護不力的罪名，已經強過前次殘害皇嗣坐實了罪名百倍。何況皇上以養病為由同樣不讓甄嬛與他人接近，顯然是多少有了幾分對甄嬛的疑心，這對我來說，已經足夠了。
我叩首謝恩，坦然跟著蘇培盛離開了永壽宮。坐著轎輦回景仁宮的路上，我抬首望向夜空，今夜是個好天氣，萬里無云。
我想，或許以后，還會有什么不一樣的吧。
甄嬛，這只是個開始，咱們走著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