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宮之后我遣散眾人,只留下剪秋服侍我就寢。剪秋一邊幫我更衣,一邊故作平靜地跟我說,“娘娘,您不必著急,熹貴妃滑胎的事本就與您無關。眼下不過是皇上還在氣頭上,等皇上查清楚,娘娘的困局自會解了的。”
查清楚?我心底冷意彌散,這宮中的事從來就沒有清楚過。若是事事清楚,我這個皇后還能做到今天嗎?我自問不是什么良善人,重生到眼下這個時候,就算我對曾經有些事抱有悔意也來不及了,還不如干脆一條路走到黑,就做個黑心人,那又如何?自古成王敗寇,只要日后權柄在手,史書上或是人心里如何記載我看待我,有什么要緊。只是雖這么想,我卻也斷斷不能為這沒做過的事背了黑鍋。總得想個法子讓皇上相信我才是。
我看著剪秋,她雖然面上一片冷靜,但我看得清她眼底藏著的擔憂、驚慌和不安,卻還強撐著安慰我。若說這宮里誰對我尚有一片真心,也唯有她了。念及于此,我的眼淚不禁在眼底打轉,她跟了我一輩子,也被我毀了一輩子。想起上一世她給甄嬛下毒被送進慎刑司,受盡酷刑卻終究不肯吐出一字來指證我,最后一個人死在那個充滿血腥和黑暗的地方,連尸骨都無人幫忙收,我只覺得心疼極了。此生若還有機會,我定要給她一個好結局。
許是看見我眼睛紅了,剪秋慌忙跪下道:“娘娘不要傷心,此事一定會有轉機的。皇上只是給您禁足,您到底還是中宮皇后,不會有事的。實在不行,咱們也可讓三阿哥給您求求情,再拖烏拉那拉的族人在朝中為您說幾句話,這事肯定會平息的。”
我扶了剪秋起身,努力平復自己的情緒,淡淡道:“皇后?這個皇后,也不過是皇上的一個臣子罷了。皇上信任,本宮就是萬人之上,皇上某天不信了,本宮又能算得了什么。”
剪秋安撫道:“娘娘多慮了,皇上一直都很尊重您的。”
我搖頭苦笑,尊重?夫妻之間只剩下尊重,倒真是好沒意思的事。
不想再去思考那些情愛糾纏,眼下性命攸關,我只是暫時沒有被收押罷了,若是朧月咬定是我推了甄嬛,再加上如今掌六宮事的齊月賓和馮若昭推波助瀾,我回到上輩子的結局是早晚的事,現在最要緊的是想辦法擺脫困局。我吩咐剪秋道:“你方才說的那些,萬萬不要去做,尤其還要替本宮去叮囑三阿哥,絕對絕對不要為本宮說話,這便是幫本宮了。眼下,”我沉思片刻道:“雖說在禁足里,但本宮仍是中宮,你們進出那些侍衛不會為難。剪秋,有些事本宮要囑咐你,你去替本宮辦。”我牢牢握住剪秋的手,“此事關乎本宮存亡,火燒眉毛,我只得靠你了。”剪秋點頭道:“是,娘娘盡管吩咐,奴婢萬死不辭。”
我細細交待了剪秋一番才卸去釵環就寢。松軟的云絲被蓋在身上,加上蘇繡的軟枕,原來竟是這樣舒適。上輩子被困許久,即便衣食不缺,可心中亦總有奔騰的情緒無法平息。想起獨自一人在景仁宮熬過的那些年,我似乎早都忘了安心睡一覺是何等愜意的享受。如今一躺下疲憊便盡數席卷而來,我勉強拋去心里復雜的情緒,重生的欣喜也好,前途未知的恐慌也好,盡數都扔在腦后。我沉沉睡去,一夜無夢。
因著禁足,后宮的晨昏定省也免了,我倒是清閑,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剪秋和染冬服侍我梳洗,趁四下無人,剪秋偷偷伏在我耳畔道:“娘娘吩咐的事奴婢昨夜已連夜辦好了。小廈子說請娘娘放心,他一定把話帶到。”我點點頭,算是個好消息。小廈子此人雖然精明,但因為蘇培盛是皇上用了幾十年的老奴,他再能干也始終無法越過去。我找上他,正是看中他不大安分的心思,存心給他的野心找個出路罷了。前世我不懂,亦不屑,身為皇后,我如何能卑微到需要籠絡皇上身邊的太監才能探聽皇上的心意了,似甄嬛那般連貼身心腹都舍了出去來籠絡奴才的事,我才不會做。可是重來一世我不得不承認,我的過分驕傲也是毀滅我的原因之一。如今既有重來的機會,我必須利用能利用的一切。眼下我不過是讓小廈子給皇上吹幾句耳邊風,也算給了他一點在皇上面前出頭的機會,他若是能把握住,日后我抬舉他的機會還多的是。
我詢問剪秋,“崔槿汐那你安排好了嗎?”剪秋點頭,“娘娘放心。”我點頭淺笑。若不是當初我被禁足,三阿哥又出了事,剪秋的穩妥實在是第一位的。
不過兩日光景。這天早上,我一本書還未讀幾頁,皇上竟主動來了景仁宮,而身旁跟著的正是小廈子。
我盈盈下拜,“皇上萬福金安。”
皇上坐了下來,看著我道:“皇后,起來吧。”
我起身坐在一旁,他掃了我一眼,隨口道:“皇后今日打扮倒是十分素凈。”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因在禁足,我只穿了一身淺淡近無的水藍色衣裙,頭上珠翠裝飾一應未戴,滿頭青絲只懶懶用簪子挽了起來,看上去不過是個尋常富貴人家的夫人模樣。從前無論何種境遇我時刻保持皇后的雍容,周身裝扮從來一絲錯漏也無,即便在自己宮中仍是華貴無匹,現在想來也不知是裝給誰看,倒真是無趣的很,重生后我索性慵懶幾分,權當是享受幾分自在罷了。
只是對著皇上這話是說不得了。我垂眸故作傷感道:“唉,畢竟宮中沒了一個孩子,臣妾也是傷心的很。雖說身為中宮不能穿孝,但素淡些聊表心意也是可以的。”我頓了頓,看向皇上道:“皇上此時前來,可是前兒的事有了定論?可去看過熹貴妃嗎,她如何了?”
皇上本冷冷覷著我沒什么表情,聞言神色有所緩和,他思索片刻搖頭道:“還沒有。那天人多口雜,朕被吵的一團亂,煩心的很。朧月在養心殿哭鬧不止,朕暫時讓敬貴妃帶回去了。熹貴妃......朕去看過,她身子還不好,太醫說是滑胎損了根本,難再有孕了。她一見了朕倒是不說什么,只是朕看見她郁郁,朕也不痛快。皇后,那日的事......朕想聽聽你怎么說。”
甄嬛一貫便是這樣。我暗笑,昔年華妃總是嘲她賤人就是矯情,也不無幾分道理。不過她沒有像第一次滑胎那般和皇上哭鬧慪氣,到底是忌憚我仍是皇后身份。多年過去,甄嬛確實長進太多。
我故作惆悵之意,而后嘆了口氣,看向皇上的時候眼底盈出幾分淚意,我道:“皇上,臣妾與熹貴妃之間誤會重重,尤其是上次滴血驗親之事后,熹貴妃更是屢屢認為臣妾蓄意謀害。只是臣妾沒做過的事,臣妾實在不能也不敢承認。到了今天,咱們少年夫妻這么多年,臣妾只有一句話想問皇上……皇上,您是否還信任臣妾?”
皇上看著我,我分辨不出他的表情。也對,他畢竟是一國之君,九子奪嫡的最終贏家,那樣兇險的局面他都能脫穎而出,怎會是個喜怒形于色輕易讓人看穿的人呢。只是有一點,我畢竟與他是年少夫妻,一路走來自信還是對他有幾分了解的。曾經他眼中的我,古板無趣,墨守成規,棋琴書畫除了書法勉強還入得他眼,其余也無甚出彩,不過是個尋常的大家閨秀,再無情致不過了。所以這樣的我,即便是受了委屈也會大方地咽下去。但是今日我刻意示弱,又如此試探,他又何曾見過我這般模樣?畢竟我身為皇后,卻如此困頓不能自救,不得不乞求他一絲信任。何況我……畢竟是純元的妹妹。
他沉默片刻,最終還是頷首道:“你說,朕想聽。”
如此便是還有幾分信任了。哪怕滴血驗親之事他疑我,可他無法左右自己的心受到純元的影響,對我不得不存了幾分寬待之心。
我低頭道:“是。誠如熹貴妃所言,臣妾那天......的確和她發生過爭執。”
皇上眼中的疑慮之色呼之欲出,他想問什么,我自然明白。于是我繼續道:“熹貴妃許是孕中多思,她拉著臣妾的手不放,跪在地上哀哀乞求臣妾放過她腹中的孩子,幾乎是胡言亂語。臣妾想拉她起來好好說話,熹貴妃卻不肯,還一直跟臣妾說是臣妾害了她第一個孩子,又說起當初是臣妾害的寧嬪無法生育,亦是臣妾害的華妃無法生育,樁樁件件,還指著佛像要臣妾對她在佛前發誓賭咒這些事都非臣妾所為。臣妾實在不愿與她爭執,何況她語涉華妃......臣妾實在不想讓外人聽見,便想趕緊出去。只是臣妾拉著她起身后剛剛松手,熹貴妃便撲向了一旁的佛龕,等臣妾回過神的時候......熹貴妃已經躺在地上了。”
事情半真半假自我口中說出,或許說絕大部分都是真相,只是我故意把華妃摻雜在熹貴妃指責我的話中,戳的就是皇上的心窩子。怪就怪甄嬛故意激怒我的時候避開了眾人,連端妃敬妃也只是聽見我們在爭執并未聽清內容,那么說了什么話,皇上也不能只聽甄嬛一面之詞。
是我上輩子太蠢,陷進甄嬛的陷阱急于自證,情緒太激動,這才給了甄嬛栽贓我的余地。
皇上蹙眉看我,“她……果真說了這些話?”
我點頭,“臣妾不敢欺瞞皇上。或許皇上也可問問朧月公主。雖說朧月親口指認臣妾推了熹貴妃,但朧月當時站在何處臣妾也不知道,或許在朧月看來,身形交錯未曾看清也是有的,這樣一來朧月指證臣妾也是情理之中。又或許……朧月曾聽見我們說了什么,也未可知。”
皇上又是沉默許久。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我說出口的那些罪行早已有人擔了責任,害甄嬛第一個孩子的是安氏,害寧嬪的是齊妃,這兩人如今都已離世,全是死無對證的話,更何況在皇上看來這些事著實與我無干。而華妃……皇上比我更清楚真相。眼下想起死得慘烈的華妃,已漸漸衰老的皇上第一時間想的絕對不是她功高震主的母家,而是曾經那個明艷動人風華萬千的寵妃,她如何死去不要緊,要緊的是如果這個人是甄嬛提起的……皇上大概還沒忘記蘇培盛是如何回的話,甄嬛去送華妃,華妃卻一頭碰死在了冷宮。
正如我一直以來堅持的,真相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們相信什么。
皇上飲完了整杯茶,我只安靜侍奉,并不十分想為自己辯駁的樣子。皇上喝完茶,放下茶盞起身,淡淡道:“此事朕一定會查明。這些日子,暫時委屈皇后了。”
聽得這句委屈,我心頭一松,起身道:“臣妾不委屈。皇上耳聰目明,此事自然會水落石出。臣妾相信皇上。”
他點頭,轉身離去。
我恭敬下拜,“臣妾恭送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