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國永徽十三年秋,霜降。
許慧清站在昭陽殿廊下,看陳修源的鎏金儀仗穿過丹鳳門。他出征西北已三月,鎧甲上的龍鱗紋在秋日天光里泛著冷鐵光澤,腰間斷龍令與她繡的金絲絳帶相互映襯,竟比登基那日更顯威嚴。
"娘娘,這是冷泉關送來的急報。"女官翡翠呈上鎏金匣,匣角沾著半片枯黃的胡楊葉。許慧清拆開蠟封時,指尖觸到絹帛上凸起的暗紋——那是只有皇室才懂的密語,意為"鐵衣可汗再現"。
殿內熏籠燃著龍涎香,與記憶中陳修源身上的槐花香截然不同。她還記得新婚之夜,他褪下外袍時,后背蜿蜒的刀疤從肩胛直至腰際,像條蟄伏的龍。"這是當年流浪時被馬匪所傷。"他握住她撫過疤痕的手,指腹的繭子擦過她掌心針繭,"后來被老獵戶救起,才知道自己是前朝遺孤。"
錦盒底層躺著枚狼頭銀飾,正是半月前許慧如從冷宮托人送來的"賀禮"。銀飾齒間咬著半片繡帕,上面用西域秘藥繡著陳修源的生辰八字。許慧清捏著帕子湊近燭火,果然看見青色紋路漸漸顯出"血祭"二字,與昨夜欽天監密報中"西北有巫蠱之術作祟"的記載不謀而合。
"傳旨,宣冷宮掌事女官。"她將銀飾收入暗格,袖口掃過案頭《貞觀政要》,書頁間夾著的槐樹葉沙沙作響。自嫁入皇宮,她已漸漸摸清陳修源的習慣:每日卯時初刻必讀史書,子時后必臨《出師表》,而書房第三格暗柜里,永遠藏著半壇未開封的梨花白——那是他微服出訪時最愛喝的酒。
冷宮的銅鎖打開時,驚起檐下一群寒鴉。許慧如披頭散發坐在草席上,昔日艷麗的丹鳳眼如今布滿血絲,腕間戴著的金鐲子正是許夫人陪嫁的雙鸞銜珠鐲。"妹妹來看姐姐笑話?"她扯動嘴角,露出森然笑意,"你以為嫁給那個乞丐就能母儀天下?他的龍椅下,可是埋著萬千白骨。"
許慧清示意翡翠退下,獨自從袖中取出繡繃。素白緞面上,她正繡著陳修源騎馬西征的模樣,銀針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姐姐可知,西北傳來的軍報里,為何總提到'鐵衣可汗'?"她忽然扯斷絲線,露出底下用金線繡的狼頭圖騰,"三年前,陳修源在漠北救過一個部落,他們的圖騰正是銀狼噬月。"
許慧如瞳孔驟縮,鐲子"當啷"墜地:"你...你都知道了?""我知道姐姐每月十五都會在椒房殿后的老槐樹下燒紙。"許慧清逼近半步,聞見對方身上若有若無的蘇合香,那是西域商隊特有的香料,"那些寫給'阿史那隼'的信,可是通過波斯商人送出去的?"
冷宮深處傳來夜梟的啼叫。許慧如忽然瘋狂大笑,指甲劃過許慧清的繡繃:"你以為他真的愛你?當年在許府拋繡球,若不是我在繡球里加了迷香,你早該嫁給真正的乞丐!"她忽然從發間扯下金簪,簪頭刻著的"修"字已被磨得模糊,"陳修源心里只有江山,你我不過是他棋盤上的棋子!"
鎏金燭臺上,燭芯"啪"地爆開花。許慧清想起昨夜陳修源從前線寄來的信,末尾那句"待朕平定漠北,與卿共賞長安雪"的字跡邊緣,似乎有被水漬暈開的痕跡。她轉身時,看見許慧如腕間金鐲內側刻著的小字——"永結同心",那是陳修源登基前一日,托工匠為她們姐妹打造的雙鐲。
"姐姐可知道,為何你的鐲子會比我的重三錢?"她伸手扣住許慧如的手腕,觸感異常堅硬,"因為里面藏著密道地圖,直通宮外的波斯商棧。"話音未落,翡翠已帶著羽林衛闖入,從許慧如發髻中搜出半卷羊皮紙,上面用朱砂畫著陳國邊境的布防圖。
子時三刻,陳修源的加急軍報送到。許慧清展開絹帛,見他親手畫的狼頭圖騰旁寫著:"鐵衣可汗即阿史那隼,與許氏有舊。"墨跡未干,右下角還有道斜斜的劃痕,像是握筆時手受了傷。她摸出懷中的赤金繡球,繡球底部的機關暗格輕輕打開,露出三年前在燈會上撿到的半塊玉佩——那是陳修源微服時遺失的,刻著"羽林"二字的令牌碎片。
"娘娘,陛下的貼身暗衛求見。"翡翠的聲音打斷思緒。來人蒙著面,遞上的密匣里裝著截染血的衣袖,袖口繡著的并蒂蓮正是許慧清的針法。"三日前冷泉關之戰,有人假冒娘娘的繡品混入軍營,導致毒箭擦傷陛下左臂。"暗衛聲音低沉,"毒藥來自西域,與冷宮搜出的蘇合香同源。"
許慧清捏緊衣袖,繡線間果然夾雜著幾根金色牦牛毛,那是青藏高原特有的織物。她忽然想起許慧如曾說過,外祖母是吐谷渾貴族,陪嫁的箱子里藏著能讓人心智迷糊的秘藥。"傳旨,即日起封鎖所有西域商道,凡許氏族人一律不得出城。"她頓了頓,又補充,"給冷宮送去的膳食,今后改用銀碟盛放。"
五更天,譙樓傳來晨鼓。許慧清站在承天門上,看陳修源的軍旗在黎明中獵獵作響。他騎的黑馬正是她親自挑選的西域良駒,馬蹄鐵上刻著她繡的纏枝紋,寓意"步步生蓮"。忽然,風中飄來熟悉的槐花香,她轉頭看見陳修源不知何時已策馬到城下,鎧甲上的血污未干,卻笑著舉起一支金翎箭:"卿看,這是從鐵衣可汗胸口射下的。"
城樓臺階上,許慧清踩著金線繡的山河紋裙擺,緩緩向他走去。陳修源伸手將她抱上馬鞍,她嗅到他身上混著鐵銹與檀香的氣息,左臂纏著的白布滲出血跡。"疼嗎?"她伸手去摸他的傷口,卻被他反手握住,按在胸前。
"這里更疼。"他貼著她耳邊低語,戰馬在晨霧中踏碎滿地霜華,"聽說有人在冷宮養了會說話的鸚鵡,整日叫著'阿史那隼'的名字?"許慧清抬頭,看見他眼中閃過的冷光,與昨夜看密報時如出一轍。原來他早就知道許慧如的陰謀,卻故意放任,只為引出幕后的西域勢力。
"陛下打算如何處置?"她指尖撫過他腰間斷龍令,裂痕處新纏了圈紅繩,正是她前日繡帕時剪下的邊角料。陳修源忽然勒住韁繩,戰馬在朱雀大街中央停下,身后十萬大軍隨之靜止,唯有軍旗上的金龍在風中舒展鱗片。
"朕要建一座'思過閣',讓所有背叛朕的人都能日日望見金鑾殿。"他低頭看她,晨光落在他左眼角的淚痣上,竟比記憶中更加明亮,"至于許慧如...她不是喜歡繡地圖么?那就讓她在閣中繡完整個陳國版圖,每漏一針,便斷一根手指。"
許慧清打了個寒顫,忽然想起前世在冷宮看見的場景:許慧如蓬頭垢面,腕間空空如也,地上散落著無數繡壞的絹帛。原來命運的齒輪早已轉動,她以為的改寫,不過是沿著既定的軌跡前行。"陛下可還記得,登基那日說要為臣妾建最大的繡樓?"她輕聲問,指尖劃過他胸前的龍紋甲胄,"如今臣妾只愿,那繡樓里沒有金絲籠,只有能望到長安街的窗。"
陳修源一愣,忽然大笑起來,笑聲驚起檐下白鴿。他解下身上的龍紋披風,披在她肩頭,披風內襯用的正是她親手繡的云錦,上面用金線密織著《詩經》名句:"死生契闊,與子成說"。"明日便叫人拆了西宮墻,"他攬著她的腰,戰馬開始緩步前行,"讓你的繡樓能直接望到朕的御書房,這樣你便能看見,朕批奏折時,袖口永遠戴著你繡的護腕。"
暮色四合時,許慧清回到昭陽殿,發現案頭多了個檀木盒。打開時,里面是枚雕刻著并蒂蓮的玉扳指,旁邊壓著陳修源的字跡:"漠北新得和田玉,命匠人刻卿所繡紋樣。待凱旋之日,與卿共飲梨花白。"她摸著扳指上細膩的紋路,忽然在蓮花蕊中發現個極小的暗格,輕輕一按,竟彈出片指甲蓋大小的狼頭銀飾——與許慧如那枚恰好能拼成完整的圖騰。
窗外傳來打更聲,已是三更天。許慧清握著銀飾走到廊下,看月亮漸漸爬上檐角。她想起陳修源曾說過,狼頭圖騰代表著"草原上最忠誠的伙伴",而斷龍令則意味著"斬斷前朝舊孽"。或許從她撿起那半塊玉佩的一刻起,就已卷入了一場橫跨十年的局,而她手中的繡針,既是閨閣女子的利器,也是解開謎題的鑰匙。
"娘娘,該用安神湯了。"翡翠端著銀碗走來,碗中湯藥泛起淡淡金光。許慧清忽然按住她的手,目光落在碗沿雕刻的纏枝紋上——那紋路與許慧如密道地圖上的標記一模一樣。"這湯藥...是誰煎的?"她厲聲問,銀碗在月光下映出翡翠瞬間慘白的臉。
翡翠撲通跪下,發間掉下枚西域風格的耳墜:"娘娘恕罪!是...是冷宮那位給了奴婢一盒胭脂,說能讓陛下多看奴婢兩眼..."話音未落,殿外突然傳來羽林衛的呼喝,陳修源的貼身暗衛已提著劍闖入,劍尖挑落翡翠發間的耳墜,露出里面暗藏的銀針。
"果然是她。"陳修源的聲音從暗影中傳來,他卸去鎧甲,只著白色中衣,左臂纏著的繃帶已換成新的,"朕早該想到,許慧如不會甘心只在冷宮里繡花。"他接過許慧清手中的銀碗,對著月光細看,湯藥中果然漂著幾星不易察覺的粉色粉末,正是西域巫醫用來控制人心的"迷魂散"。
許慧清忽然感到一陣眩暈,這才驚覺方才摸過翡翠耳墜的手指已沾上粉末。陳修源迅速掏出懷中的解毒丸,塞進她口中,指尖擦過她唇畔時微微發顫:"以后無論什么人送來的東西,都要先經暗衛查驗。"他將她輕輕按在軟榻上,語氣里難得有了幾分慌亂,"你若出事,朕的萬里江山...還有何意義?"
她望著他眼中的關切,忽然想起前世臨終前,陳修源抱著她的尸體痛哭,斷龍令掉在她血泊中,裂痕里滲進了她的血。原來有些宿命,終究是要靠自己去改寫。"陛下可知,臣妾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她拉住他的手,放在自己小腹上,那里已微微隆起,"不是母儀天下,而是看著我們的孩子,在盛世長安的陽光下,自由地奔跑。"
陳修源猛地怔住,低頭凝視她的眼睛,仿佛要將她的模樣刻進心底。窗外忽然飄來第一片雪花,落在他發間,竟像是撒了把碎鉆。他輕輕吻她的額頭,聲音低啞:"等西北平定,朕便昭告天下,立你為后,立我們的孩子為儲君。"他頓了頓,又補充,"至于許慧如,朕會讓她親眼看著,你繡的龍袍穿在朕身上,你繡的乾坤圖掛在金鑾殿上,讓她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天命所歸。"
許慧清靠在他胸前,聽著他沉穩的心跳,忽然覺得前所未有的安心。她知道,前方還有無數陰謀與戰亂等著他們,但至少此刻,在這飄雪的夜晚,她擁有的是真正的愛與信任。她摸出懷中的赤金繡球,輕輕放在陳修源掌心,繡球底部的機關"咔嗒"一聲打開,露出里面藏了三年的半塊玉佩,與他的斷龍令嚴絲合縫。
"原來...你早就知道。"陳修源望著玉佩,眼中閃過復雜的神色。許慧清微笑著搖頭:"臣妾也是今日才明白,有些緣分,從繡球拋錯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注定。"她抬頭看他,雪花落在她睫毛上,像撒了把碎鉆,"或許這就是天意,讓我成為你的皇后,用繡針為你縫補山河,用真心為你守護盛世長安。"
陳修源忽然緊緊抱住她,仿佛要將她揉進骨血。遠處傳來隱約的駝鈴聲,那是西域商隊在雪夜里趕路。許慧清閉上眼睛,在他懷里勾勒著未來的圖景:繡樓里機杼聲此起彼伏,金鑾殿上繡著并蒂蓮的御簾輕輕晃動,而她的孩子,會在鋪滿錦繡的宮殿里,聽著父親講那些關于乞丐皇帝與繡娘皇后的傳奇故事。
雪越下越大,天地漸漸一白。許慧清摸出繡繃,在新裁的緞面上落下第一針。這一次,她要繡的不是地圖或密信,而是一幅《瑞雪兆豐年》,畫面中央,身著龍袍的天子與鳳冠霞帔的皇后并肩而行,身后是望不到盡頭的盛世長安,以及,正在萌芽的,新的希望。
下章預告:
許慧清孕期識破許慧如與西域巫醫合謀的"血祭"陰謀,在繡品中暗藏解毒藥方救下陳修源。陳修源親征漠北前贈予她"鳳印",許慧如趁其離宮發動兵變,卻不知許慧清早已用繡線標記叛軍布防圖。雪夜宮變中,許慧清臨危不亂,用孔雀金線繡的"勤王令"密信調集羽林衛,而她繡在襁褓上的山河圖,竟成為平定叛亂的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