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點五十二分。
盛氏頂層總裁辦內,打印機緩慢吐出最后一頁會議資料,助理小喬將紙張疊整齊后送至岑妍桌前。
她正伏案審閱早間匯報文件,指尖捏著鋼筆,筆尖輕點著桌面,像無意識的節奏標記。
“今天匯報文件總共十三頁,其中有四項數據和去年舊案雷同,我們是否——”
“照原內容修改?!彼龥]抬頭,聲音清淡。
“明白?!毙厅c頭,語氣明顯小了半分。
岑妍停下筆,掃了一眼資料:“臨江組的負責人今天換人?”
“是的,沈總那邊臨時調整,據說是補入一位財務外審?!?/p>
“叫什么名字?”
“……目前只說是‘沈組推薦’,具體身份沒明說。”
岑妍點了點頭,沒有再問,繼續翻頁。
她的神色一如既往,干凈、利落、沒有半點私情波動。
小喬走出辦公室前,忍不住偷偷回頭看了她一眼。
岑總看上去沒什么異樣。
但她知道——那種“太沒異樣”,往往是最危險的時候。
—
會議在九點整開始。
所有參會人依序落座,項目部主管介紹開場內容,投影幕緩緩亮起,PPT一頁頁翻動。
岑妍坐在主位,面前文件攤開,手中筆輕輕敲著椅扶。
無人察覺她其實一句也沒聽進去。
她的目光落在會議資料第二頁——“本案前期圖紙草案修訂備份”。
下方小字標注著:
“初稿由原合作方晏工參與設計,后期版本已由本部重制?!?/p>
這一行文字她看過很多遍。
但今天,不知為何,她忽然看得特別慢。
筆尖在那一行字旁輕輕點了點。
沒有劃線,沒有注釋。
只是短暫停留。
像是用那個動作,把那個名字重新從腦海里挖出來——
然后,再次埋下去。
“圖紙部分原初階段設計因對接流程更替,暫未保留原稿,由臨江小組技術部重新繪制,已完成第三版修訂,目前版本技術指標通過率為92.7%……”
會議中,項目部主管的語速平穩,聲音從話筒中傳出,落在會議室每一寸空間。
岑妍聽著那句“未保留原稿”,指尖驟然一緊。
她沒有表現出來。
只是垂眼看向桌面——那份“第三版修訂圖紙”赫然在列,邊角整潔,圖例清晰,注解標準。
看上去無可挑剔。
但她知道,初版圖紙是晏知連夜畫的。
那段時間盛氏資金鏈吃緊,方案隨時變更,他頂著各方壓力死磕結構比對,每一筆每一線都熬了三個通宵。
她記得最清楚的是——
圖紙打印那晚,他眼下青黑一片,手卻穩得像雕刻。
“我可以不用睡,但不可以畫錯?!?/p>
他當時說這話時,手指還纏著創口貼。
那是在排線時被邊緣紙片割破的。
她那晚沒回他,只是在資料袋邊寫了一個“已閱”。
現在,這一切被一句“未保留原稿”抹平。
像什么都不曾存在。
—
有人在笑,說:“幸好換人了,不然這結構圖還真不好推?!?/p>
“之前那套太細致了,改起來難度太大。”
“也不知道那位老圖紙設計師是怎么想的,怕不是把自己當首席建造師了?”
笑聲并不大。
但足夠讓她心口一滯。
她沒說話,只是將那頁資料輕輕翻過去。
聲音極輕,動作極緩。
卻像一記無聲的拒絕。
—
她知道現在說任何話都沒有意義。
那個人已經離開,不在這間會議室里,不在他們的項目組里,也不在她的生活里。
所有的努力、熬夜、堅持、與她爭執的那些爭分奪秒——
現在全都可以被一句“重新繪制”覆蓋。
而她只能看著。
連一句“別亂講”都說不出口。
她不允許自己情緒外露。
可那一刻,她是真的,想要離開。
會議進行到第六頁資料更新時,岑妍起身。
動作不急,卻干脆。
“你們繼續,我去處理下臨時郵件。”
沒人質疑。
她素來節奏強勢,說話從不多余。
門合上的一剎那,她站在走廊盡頭,深吸一口氣。
整層辦公室寂靜而通透,走廊盡頭的落地窗透進初升陽光,照在她的肩頭,冷白一片。
她靠著墻站了幾秒,手指不自覺地蜷起,指節貼在衣側,壓著風衣布料。
那一瞬,她的心跳微亂。
她不是因為累。
而是那一聲“幸好換人了”,像根針,扎在她記憶最深的地方。
晏知不是最優秀的設計師。
但他是最拼命的。
—
她走到窗前,掏出手機,點開通訊錄。
她的手停在“D”開頭的那一欄——“晏知”。
名字還在。
備注依舊是最初加微信時她隨手寫的:“項目跟進(暫)”。
她從沒改過。
也從沒刪過。
那是她唯一沒有動過的一條聯系。
可她清楚,這個號碼,早已停機。
她點開對話框,沒有信息,沒有頭像,空白一片。
她盯著那個窗口,手指在屏幕上懸停了幾秒,然后緩緩打下一行字:
> “你圖紙上的第五頁,我沒讓人改?!?/p>
然后,刪掉。
沒有發送。
只保留輸入。
—
她退出對話框,站在陽光下,手機握在手里,指尖略涼。
那一刻,她忽然覺得自己像是走錯了劇本。
她說要自由,說不再受限。
她努力割斷一切與晏知有關的聯系。
可現在,她卻因為一句話,想要沖進去翻出他留下的每一張草圖。
她想告訴所有人:“他不是你們說的那樣?!?/p>
可她不能說。
因為他已經不在了。
而她,親手放走了他。
—
她站了一分鐘,然后重新整理表情,推門回到會議室。
仿佛剛才什么都沒發生過。
可她知道,她已經快壓不住了。
會議結束后,岑妍回到辦公室,剛坐下不到五分鐘,陸瀾舟敲門進來。
他穿著深藍色西裝,手里提著一小袋東西,笑著說:“剛好路過茶點鋪,記得你以前喜歡吃這個。”
她抬頭,聲音平穩:“謝謝,放桌上吧?!?/p>
陸瀾舟將袋子輕輕放在她右手邊。
她沒有去碰。
他站在她桌前,眼神含著期待:“你最近是不是太忙了?看上去氣色不太好?!?/p>
“還行,項目剛換階段。”
“晚上要不要一起吃個飯?不談工作,就當……放松?!?/p>
他語氣溫和,語速控制得恰到好處。
可她聽著卻覺得分外疲憊。
她沒立刻拒絕,只是抬眼看著他幾秒。
然后輕聲道:“瀾舟,你覺得我像一個……需要放松的人嗎?”
他一怔,隨即笑笑:“人人都需要放松?!?/p>
她點點頭:“可惜,我沒有放松的習慣?!?/p>
“那可以培養?!?/p>
“那不是我?!?/p>
這句話出口時,她語調沒有任何起伏。
像是在闡述一個毫無爭議的事實。
—
空氣凝了一秒。
陸瀾舟沒有再多說,只是點點頭:“那改天吧?!?/p>
他轉身離開前又補了一句:“茶點放著,你要是想吃,就吃一點,不然我拿回去。”
她沒說話。
只是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忽然覺得他和會議里那些人沒什么區別。
都在試圖用“最合適的方式”靠近她。
卻沒有一個人問過——她現在最怕的,是靠近。
—
陸瀾舟走后,她拿起那個袋子,打開,里面是她幾年前在一家茶點鋪喜歡的玫瑰杏仁糖。
她咬了一顆,甜膩的香氣立刻在舌尖化開。
她忽然覺得喉嚨發澀。
她想起那一年晏知也買過同款,她說太甜,他卻笑著剝了三顆自己吃光,說:“那你看著我吃?!?/p>
現在,她只能看著空袋子,什么都吃不下了。
她將那袋糖重新封好,放進抽屜最底層。
關抽屜時她動作輕得幾乎沒有聲音,就像那段回憶,從未存在過。
她靠在椅背上,閉上眼,手指捏緊筆蓋,指節泛白。
沒有人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
但她知道——她的思緒像是一張被反復揉皺的紙,即便鋪平了,折痕還在。
—
十分鐘后,她站起身,拿起資料,走進二樓會議室。
那里正在進行的是一場部門資源整合會議,她只需要列席,不發言。
她坐在側位,將文件攤開,筆記本翻開在“會議紀要”頁。
第一頁上只寫了一行:
> “如履薄冰,不代表穩?!?/p>
她看了一眼,隨后提筆寫下本次議程摘要。
整個過程,她沒有走神,沒有錯筆,連標點都精準落下。
仿佛剛才在辦公室的所有情緒波動,全是幻覺。
—
會議進行到一半時,部門主管提出了一個臨時插入議題——關于前期“棄用設計圖”是否有重啟可能。
“之前的方案雖然繁復,但在結構完整度上確實高出一籌??紤]后續合規檢核,我們是否要重新評估?”
那一瞬,會議室安靜了一秒。
所有人將目光投向她。
她抬頭,看了一眼墻上的投影圖。
那是晏知留下的第七版圖紙草稿——被她一票否決。
她那時說:“這是浪費預算的花架子。”
現在,他們卻打算重新啟用。
—
“可以。”她輕聲說。
“結構方案重新歸檔,但審批流程全部重跑,資料由我來接?!?/p>
她的語氣平穩,甚至略顯克制。
沒人知道,她為什么忽然改了主意。
也沒人敢問。
她只是在下一秒,低頭繼續翻頁,將那頁圖紙推進到后頁,像翻過一頁普通的項目資料。
可她知道——
那不是普通資料。
那是她和他之間,最后一場沒來得及說清的爭執。
現在,她自己翻過去了。
他再也不會回來問她:“妍妍,你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了?”
而她,也永遠失去了回答的機會。
會議結束后,她沒有立刻回辦公室。
她走進洗手間,站在鏡子前,脫下西裝外套,緩緩洗了把臉。
冰冷的水流在掌心流淌,落入洗手臺,激得她手指一顫。
她盯著鏡子里那張依舊精致、妝容完整的臉,忽然覺得陌生。
那不是她。
她知道真正的自己早在他轉身離開那天,就被某種東西掏空了。
剩下的,只是一副“會說話的殼”。
—
她回辦公室時,小喬正好端著咖啡敲門進來。
“岑總,臨江那邊剛回復了郵件——晏工早期圖紙歸檔部分已恢復上傳,您是否現在處理?”
“發我。”她聲音淡淡。
咖啡放在她手邊,她低頭看了一眼——是她最常喝的那種熱美式,微苦,少糖。
她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卻沒感到熟悉的味道。
只有苦。
—
小喬離開后,她點開電腦,郵件界面彈出那份歸檔圖紙資料包。
文件名為:“Project_早期稿_Backup_D.Z_0714”
0714。
她的指尖一頓。
那是晏知的生日。
她從沒記住過這個日子。
是他自己偷偷設的文件名標識。
他說:“不想你記得,只想我的工作也有點紀念價值?!?/p>
她當時說他幼稚,連工作資料都用這種私人暗號。
現在她才明白——那是他唯一能把“自我”藏進工作的方式。
而她,竟一直沒動。
—
她將文件下載、解壓、命名、分類、歸檔。
整個過程無比冷靜。
像一個真正的項目執行人,甚至連鼠標移動路徑都無冗余動作。
可當她最后一個窗口關閉時,手停在桌面上,久久未動。
那份文件夾被命名為:“已歸檔:過時資料”。
她盯著那四個字,眼神一寸寸沉下去。
她的自由,就是從將晏知“歸為過時”的那一刻開始。
可這份自由——
一點都不輕松。
一點都不值得。
下午五點半,天邊泛起一點晚霞。
窗外的天光逐漸從白轉金,辦公樓走廊里的光線也染上一層溫暖色調。
岑妍坐在桌前,翻閱明日會議資料,視線越過頁面時,卻停在一張側頁的便簽紙上。
那張紙略舊,邊角有些卷起,上面用藍色墨水寫著:
> “項目執行線不能破,你要多睡一點,別太硬撐。”
字跡清晰,是晏知的筆跡。
她怔住。
顯然這是一頁舊資料誤被夾帶進來。
可她一眼就認出那字,是他用細頭簽字筆寫的。
當年,他常趁她開會或睡著,在文件邊留下一些只給她的“軟話”。
她每次看到都假裝沒看見。
偶爾還會故意把紙丟進垃圾桶。
他笑:“沒關系,我再寫?!?/p>
—
現在,這一張紙像一根釘子,猛地從紙堆里跳出來,刺進她眼底最柔軟的地方。
她緩緩將那張紙抽出,手指略微顫抖。
紙面干凈,只有那一行話,沒有署名,也沒有標點。
卻比任何圖紙、方案、流程圖都讓她動搖。
—
小喬這時推門進來,語氣輕快:“岑總,臨江沈組那邊約您明天晚間一同復盤小范圍會,時間初步定在七點?!?/p>
岑妍沒有抬頭:“誰參與?”
“沈組、財務部,還有……代項目負責人一位?!?/p>
“代負責人?”
“對,資料上寫的是——”小喬翻看平板,“晏知遠原職替補?!?/p>
她嗓音忽然一頓,發現自己說漏了什么。
岑妍輕聲問:“叫什么?”
“……梁憶?!毙痰皖^回答。
她點頭:“知道了?!?/p>
—
小喬關門離開后,岑妍盯著桌上那張便簽,半晌沒有動。
“梁憶?!?/p>
她默念一遍這個名字。
不知為何,這兩個字在她舌尖滾過時,像極了“記憶”的諧音。
她忽然意識到,有些人即使離開了,還會被世界用別的方式,一次次提醒你:
你曾擁有過他。
也親手失去過他。
晚上七點,盛氏大樓辦公層燈光熄滅了一半。
多數員工已下班,整層走廊寂靜,只剩零星的腳步聲在遠處偶爾響起。
岑妍坐在辦公室里,燈光打在她身上,照得影子細瘦孤長。
她已經忘了自己在看什么。
文件攤開在桌上,屏幕上的資料停留在一行標題:“梁憶 —— 臨時負責人交接流程表”。
她看著那個名字,腦子里卻浮現出另一幅畫面。
晏知坐在沙發上,筆電放在腿上,邊敲字邊和她討論參數。
他總愛把東西解釋給她聽,哪怕她不問。
“你不問,我也想說。就像我知道你在聽?!?/p>
她當時翻白眼,說:“你這人是不是太自戀?”
他說:“不是,我只是想,哪怕我不在了,你也能知道我當時在想什么?!?/p>
那時候,她沒往心里去。
現在想起這句話,她忽然開始發抖。
—
她關掉電腦,站起身,走到窗邊。
窗外夜色深沉,天邊只剩一線灰藍色的光。
她盯著遠處某幢樓的燈,像在等誰回應。
可那盞燈熄了。
她的心也跟著,一點點往下墜。
—
她低聲問自己:
“我當時,是不是……太狠了?”
“我說那些話的時候,是不是明知道他會信?”
“我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他要走,卻還是放任他轉身?”
沒有人回答她。
只有那面玻璃,映出她的影子——
眉目冷清,唇色寡淡,眼神空無一物。
像一具被記憶綁架的傀儡。
—
她慢慢滑坐在地毯上,靠著窗,手臂垂在膝上,頭抵著玻璃。
風透過縫隙灌進來,帶著夜晚的濕氣和陌生人的香水味。
她忽然很想念那股淡得快要消失的白茶香。
她曾說那種香味太淡,像空氣沒洗干凈。
晏知說:“我喜歡不擾人的味道。”
她那時笑他:“你也太清湯寡水?!?/p>
他答:“那你多添點鹽。”
她沒理他,只說:“下次別用這個味道了。”
—
現在,她再也聞不到了。
—
她低頭,把頭埋進臂彎,指節在地毯上無聲地抓緊。
她沒有哭。
她只是,想問一聲:
如果我現在后悔了——
你,還會不會回頭。
—
風吹過百葉窗,落下一點灰。
她沒動,也沒有醒。
她在辦公室坐到晚上八點半。
大樓安靜得像一座空殼,走廊的感應燈隔幾米亮起又熄滅,保潔員推著水桶在遠處緩緩擦地,輪子壓在瓷磚上的聲音像鈍刀割鐵,鈍而沉。
她收拾好桌面,拿上包,走出辦公室。
走到電梯口時,她忽然回頭看了一眼身后的門。
辦公室黑著,門虛掩著,像一個正在沉睡的盒子。
她盯著那塊黑影,忽然有種想沖進去的沖動——不是因為忘了拿東西,而是突然害怕那個空間“沒人了”。
她一直都不怕黑。
但現在,她怕空。
—
下樓、出門、上車。
每一步都平穩、干凈。
她打開車內導航設定路線,輸入地址時,鍵盤上浮現出“晏知舊居”四個字的智能推薦。
她指尖一頓,然后果斷清除。
車在夜里緩緩駛出寫字樓區域。
窗外的燈一盞盞亮起,有的亮著廣告畫面,有的空著閃爍不定,像城市的心跳,偶爾跳錯一拍。
她望著這些光,忽然想起晏知最喜歡拍夜景。
他說夜景像人心——明亮處,是你愿意給別人看的;陰影里,才是真正藏著的部分。
她問:“那你藏什么?”
他笑:“藏我怕你看見,又怕你看不見的那部分。”
—
她靠在座椅里,閉著眼。
導航的女聲響起:“請在前方兩百米掉頭。”
她睜眼,看了導航一眼——路線錯了。
她將導航關掉。
她沒想好去哪。
也沒想回家。
—
車在城市里轉了一圈,她最終停在一處天橋下。
那是她和晏知第一次見面的地方。
一次項目臨時調研,他提前到現場,她臨時換車路線,結果誤打誤撞坐在他旁邊。
他說:“你也來這個項目?”
她沒搭理他。
后來他跟在她后面整整三天,才爭取到一次單獨會議的機會。
他說:“你眼神太鋒利,像在刀子上做數據?!?/p>
她回他:“你話太多?!?/p>
—
她坐在車里,看著橋上人來人往,很多人都撐著傘、牽著孩子、打著電話,誰都沒有看她。
她也沒有看誰。
她只是坐著。
想等一個,永遠不會再來的名字。
她低聲說:“晏知?!?/p>
那兩個字落地時,她的聲音是輕的,像塵埃。
她不是在喊。
她是在告訴自己——
她還記得。
她沒忘。
可記得有什么用?
他不會知道了。
—
她靠著方向盤,閉上眼,沉沉吐出一口氣。
風吹進車窗,將她領口的香味拂進座艙。
那是一種“玫瑰加白茶”的味道。
是她新調的香水。
她一開始用不慣。
現在卻覺得,這味道也挺像他——
柔,慢,且不打擾。
—
她終于發動車子,離開天橋。
夜色很深,車流稀疏,整座城市仿佛也睡了。
只有她醒著。
只有她,在自由的幻覺里,一寸一寸,被記憶灼傷。
她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過一刻。
小區樓道寂靜,門禁燈閃著紅點,她刷卡進門,樓層感應燈依舊是暖黃色,一階階將她送到熟悉又疏離的住所。
玄關處,她換鞋、開燈,一切都那么有條不紊。
但當她打開廚房燈,準備喝水時,卻忽然頓住了。
桌上擺著一杯白茶。
準確地說,是早上沒收走、涼透了的一杯——她出門前泡的,只喝了一口就匆匆放下。
現在茶湯已泛黃,杯壁浮著一點淡淡茶漬,空氣中彌散著近乎不可察的陳香。
她忽然覺得喉嚨發澀。
她端起那杯茶,原本想倒掉,卻又放下。
坐在餐桌前,她看著那杯茶良久。
茶水已不再熱。
可她記憶中的那個畫面卻分外清晰——
他端著熱茶,從廚房走出來,眉眼帶笑:“你今天沒發火,我犒勞一下你。”
她問:“獎勵我?”
他說:“獎勵你對我忍耐多了一點?!?/p>
她當時白他一眼:“我只是懶得理你。”
他笑:“不管怎樣,今天的你,我很喜歡。”
—
她將那杯茶重新端起,輕輕抿了一口。
苦,涼,澀。
可她沒有皺眉。
只是喝完,把杯子放回原位。
像完成一場舊日的儀式。
—
她起身,洗了澡,換上家居服,站在鏡子前吹頭發。
風吹動發梢時,她看見鏡中的自己發尾滴水,濕黑一縷一縷垂在鎖骨間。
忽然想起他幫她擦頭發的情景。
那時候他總是小心翼翼地用毛巾裹著她的發尾,一點點吸干水。
她總說:“你這樣擦要到明年?!?/p>
他笑:“慢一點,就可以陪你久一點?!?/p>
—
現在,沒人替她擦頭發了。
她一手托著毛巾,一手拿著吹風機,對著鏡子看著自己。
那張臉很冷,很瘦,很精致。
一點不像“失戀”了。
可她心里知道,她連“失戀”都算不上。
她只是,失去了一個曾將所有溫柔與執念都放在她身上的人。
一個再也不會回來的人。
—
她吹干頭發,走向床邊,拉過被子坐下。
在床頭,她看到一本舊相冊。
那是她大學時候整理的,里面零散貼著一些項目、設計手稿、還有畢業答辯時合照。
晏知也在其中。
那是少數幾張他主動要求拍照的日子。
他站在她身后,手放在她椅背,笑得有點靦腆。
她那天穿著白襯衫,神情傲慢。
她當時不知道,照片能記錄下的,不只是影像,還有那個時刻,他有多想留下她。
—
她將相冊合上,緩緩躺下。
關燈前,她對著天花板輕聲說了一句:
“對不起,我現在才明白,你有多好?!?/p>
聲音極輕。
但她知道,哪怕晏知聽見,也不會回應她了。
—
她躺在床上,卻遲遲沒有睡意。
屋里很靜,靜得她能聽見自己心跳的頻率。
她盯著天花板發呆,眼睛一動不動,像在等一場遲遲不來的夢。
忽然,她側身,從床頭柜抽屜里翻出一本未寫完的筆記本。
這是她曾經用來記錄工作反思的工具書,后期漸漸荒廢,許久沒動。
她翻到最后一頁,拿起筆,寫下了一句話:
> “自由不是想忘記誰,而是不再怕記起誰?!?/p>
寫完后,她望著這行字很久。
久到天色微微泛亮,窗外的燈逐漸熄滅,清晨的第一聲鳥鳴穿過窗簾縫隙,落進她耳中。
她終于閉上眼,深呼吸了一次。
她知道,她會繼續生活。
會開會、吃飯、處理文件,繼續做那個不容情緒干擾的岑妍。
只是,心底那個名字,再也不會被刪去。
她不會再提。
也不會再問他能不能回來。
—
她只是,會永遠,記得他。
就這樣,悄悄的,牢牢的,藏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