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點，天還沒完全亮透，光線灰白而沉靜。
岑妍靜靜地站在洗手臺前，緩緩地伸出右手，輕輕地擰開了水龍頭。剎那間，一股冰冷的水流如銀練般傾瀉而下，猛烈地沖擊著她手指間的洗面乳泡沫。那清脆的水聲，在瓷磚貼面的衛生間里回蕩著，仿佛是一曲空靈的樂章，干凈、純粹，沒有絲毫的雜音。
她慢慢地抬起頭，目光凝視著鏡子中的自己。鏡子里的人，妝容尚未涂抹，發絲微微有些凌亂，但她的臉色卻異常的平穩，宛如一池靜水，沒有絲毫的波瀾。她就這樣靜靜地看著自己，臉上沒有絲毫的表情，仿佛在審視一個陌生人。
然而，她并不討厭這樣的自己。相反，她甚至還有一點點喜歡。一個人居住的生活，雖然有時會感到些許的孤獨，但卻也有著許多旁人無法體會的好處。比如，她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釋任何細節：幾點起床、洗了幾次臉、衣服的搭配有沒有變化，甚至連早餐是吃麥片還是干脆不吃，都完全由她自己決定。沒有人會來詢問，沒有人會去記住，更沒有人會對她有所期待。
她擰干毛巾，一寸不差地擦凈水漬，把化妝包按順序擺好，然后換上熨燙平整的米色襯衫和灰色西裝長褲，踩著高跟鞋下樓，廚房已經安靜得像樣板間。
她打開冰箱，取出昨天剩下的牛奶，微波爐加熱三十秒。期間她看了眼手機，無通知，無未接來電。
她淡定地合上屏幕，把牛奶喝完，將杯子洗干凈，扣在架上。
這是她一個人生活的第十七天。
她知道這個數字，因為她有一個習慣：當某件“非日常”的事成為日常時，她就會開始計數。
從前她沒這個習慣，因為她不覺得“有人陪”是個變量。
現在，她才如夢初醒般地意識到，原來這個世界上最容易失控的，并非那些突如其來的意外事故，而是那種悄無聲息的“沉默的離開”。
晏知就這樣毫無征兆地消失了，沒有留下只言片語，甚至連一張簡單的紙條都未曾留下。當她回到家中的那一天，客廳里的茶幾上空空蕩蕩，沒有任何東西；沙發也被收拾得干干凈凈，仿佛從未有人坐過；而廚房里那套原本完整的杯子，此刻卻少了一只——那是他的專屬杯子。
她靜靜地站在原地，足足有三秒鐘，然后像是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徑直走進臥室去換衣服。
她沒有去尋找他的下落，也沒有打電話或者發信息詢問他去了哪里。那天夜里，她像往常一樣躺在床上，卻意外地睡得格外安穩，甚至連一個夢都沒有做。當她再次睜開眼睛時，太陽已經高高地掛在了天空，時間早已過了晌午。
她原以為自己會對他的離開感到不習慣，然而事實卻并非如此。她只是默默地將那杯還沒喝完的姜湯倒掉，然后把那件他洗得發白的舊T恤隨手扔進了垃圾桶里。做完這些后，她開始有條不紊地打掃房間，列出購物清單，規劃好接下來一整周的作息安排。
從那一天開始，她的生活又重新回到了她所喜歡的節奏：安靜、整潔、高效且完全在她的掌控之中。她不喜歡生活中的混亂，更不喜歡被情緒左右。尤其是——晏知那種“明明想發火卻壓著不說”的情緒。
那讓她覺得自己像個惡人。
可她不是。
她只是，不喜歡浪費時間在“等情緒過去”上。
情緒是弱者的借口，而她，是盛氏下一任掌舵人。
上午八點十五分，岑妍準時抵達公司。
盛氏大廈的旋轉門緩緩轉動，她踩著細高跟走進前廳，金屬質感的長耳環在白熾燈下晃出一圈淡光。
前臺立刻起身問候，她微微頷首，沒有多余寒暄，直上電梯。
助理小喬早已在樓上等她，一邊遞文件一邊簡要匯報今天的安排：“上午九點半舊改組碰頭會，下午三點要去南灣與周總見面，晚上的晚宴已幫您改到明天。”
“好。”她接過文件，一目十行地掃過一遍，忽然在翻頁時頓了一下。
最底下一張紙，是老項目審批表的打印稿，邊角皺了，像是被人從舊文件堆里翻出來的。
“這個是？”她抬眼。
“抱歉岑總，這是整理資料時在您前夫……呃，在晏先生原來辦公區清理出的舊卷宗，行政那邊說怕有遺漏就順帶歸了檔。”
她頓了一下，沒表情。
“東西在哪？”
“我放在您辦公室的茶幾上了，盒子里沒什么特別的內容，大多是報銷清單和舊圖紙，我已經初步篩過。”
她點點頭，沒再問。
進門之后，她果然看見茶幾上多了一只文檔盒，盒蓋合得整整齊齊，白色封條一角露出“內務存檔”四個字。
她把它提起來，分量不重，像是沒有太多內容，也沒有她需要在意的什么。
她隨手放到桌邊，坐下辦公。
十分鐘后，她起身去倒水，路過文檔盒時頓了頓，像是忽然想起來什么，又將它重新提起。
她在沙發上坐下，拉開封口，一頁頁地翻。
里面確實是些舊單據、圖紙、申請單、員工通訊記錄——都是他參與的項目里常規出現的文件。
她翻得很快，直到最后一頁，是一張草圖。
鋼筆畫，帶著幾筆不成熟卻努力工整的線條，標注著“河堤綠地段改造景觀C區：以落日線為軸心，保留原地形起伏”。
紙的右下角，用藍色中性筆寫了一行字：“妍妍，如果你看到這張，說明你愿意聽我說完了。”
她盯著那行字看了兩秒。
沒有表情。
然后，她把紙重新夾回文件中，將整個盒子合上，遞給門口的助理：“這批可以歸檔了。”
“需要我注明處理人嗎？”
“不用。”她淡淡道，“他不在了。”
助理愣了一下，點頭接過。
她回到座位，繼續批閱另一份文件。
仿佛什么也沒發生。
仿佛她眼中那句“如果你看到這張……”只是風吹起的一點塵土，不值一提。
—
她不是沒記得那句話。
她只是決定，不再聽他說完了。
上午的碰頭會持續了一個小時三十五分鐘。
會議室里，投影儀閃著光，屏幕上展示的是舊改A區二期設計方案。項目負責人略顯緊張地講述施工階段存在的結構瑕疵，話未說完，岑妍已翻開手邊的資料，迅速指出問題所在。
“你這組模型存在視角偏差，”她的語氣平靜卻不容置疑，“原方案是以街區軸為對稱中心，而你們這批圖紙偏離了一整個斜角帶。”
她抬眼看向對方，眼神沉而利。
“我不希望下次會議再看到這種低級偏差。三天內重繪，包括材料預算修正。”
對方連連點頭，額頭冒汗，連句多余的解釋都不敢說。
散會時，技術部同事私下低語：“岑總現在比以前更冷了。”
“不是冷，”另一個年長些的主管說，“是她徹底掌握了局面。”
他們說得沒錯。
岑妍現在確實沒有情緒波動。她對每一個流程都有計劃，每一步節奏都踩得剛好。
這讓她在會議室里如魚得水，在簽字儀式上如掌旗人。
但也讓她在茶歇時坐在角落，看著周圍人舉杯、交談、交換聯系方式，而她，只抿了一口冷咖啡。
—
下午三點的簽約會議如期而至，合同文本摞在桌上，筆在她手中停頓不過兩秒，便干脆落下。
“辛苦。”她站起身，對合作方微笑致意。
場面圓滿、媒體滿意、流程完美。
她沒有理由不滿意。
可當她獨自一人坐進返回的車上，身邊沒了人提醒她“別喝那么多咖啡”、也沒人半開玩笑說“我在樓下接你”時，她只聽到導航系統的機械女聲：
“目的地——盛海苑小區，預計抵達時間，下午四點四十七。”
她靠在座椅上，閉眼。
車速勻速，不快不慢。城市在車窗外流動，像水波折射的影子，模糊卻規律。
—
下班后的她沒有安排任何社交。
她回到家，像往常一樣換鞋、脫外套、打開窗簾、打開廚房燈。
然后打開冰箱，盯了十秒，拿出一盒即食意面，熱了三分鐘。
她不愛做飯，也沒人催她吃飯。
以前她會遲疑——“他做了，不吃浪費”，但現在，她只吃自己想吃的。
她坐在餐桌邊吃了幾口，忽然放下叉子。
她覺得口味淡。
不是鹽少，也不是調料不對，是那種……像嚼紙的寡淡。
她沒再吃，把剩下的放進保鮮盒，隨手扔進冰箱。
然后走進客廳，打開音響，放了首輕音樂，靠在沙發上閉目小憩。
音樂播放了兩分鐘，她起身走到陽臺，點了一支煙。
她不常抽煙。
但她今晚抽了。
風吹得頭發有些亂，她瞇著眼，看著遠處逐漸亮起燈的萬家燈火。
某一瞬，她的眼睛有點干，伸手揉了揉。
然后她又笑了笑。
“太久沒抽，嗆到了。”
她低聲說著，把煙熄滅。
她的自由，是干凈的，是穩的，是沒有情緒的。
她真的以為，自己徹底走出來了。
但她沒意識到的是——連這種“以為”本身，都是一種逃避。
凌晨三點。
岑妍醒了。
沒有噩夢，也沒有突發的噪聲。她只是忽然睜開眼，意識尚未完全清醒，卻已經察覺到身體的輕微不適——喉嚨有點干，手心出了點汗。
她翻了個身，從床頭拿起手機看時間。
03:06。
她盯著屏幕看了幾秒，然后輕車熟路地滑開，點進通訊錄。
拇指懸在某個位置停頓了一下——
那里本來置頂的是晏知。
備注是Z，后面跟著一個省略號。
她盯著那個空白欄發呆了三秒，仿佛下意識想滑動點開，但又瞬間反應過來，那一欄，早已不在。
她退出手機，把它反扣在床頭柜上。
床頭燈亮著，她沒有立刻關。
只是坐起來，靠在床頭，半闔著眼睛，任由屋里的光線在她睫毛上投下一道細影。
幾分鐘前做的夢，她只記得最后一個畫面：
她站在橋上，看見一個人朝她跑來，衣服濕透，眼神急切，但離她越來越遠。
她本想大聲喊他別走，可嘴里發不出聲音。
她甚至沒看清那人的臉，只覺得那眼神像極了某次雨夜他在門口站了一晚后看她的樣子。
她低頭，打開水杯喝了一口水。
水溫不熱不涼，剛剛好。
她坐了很久。
然后忽然起身，走進客廳，把那一盒她讓人“歸檔”的文件重新拿了出來。
她坐在沙發上，重新翻到那張草圖。
“妍妍，如果你看到這張，說明你愿意聽我說完了。”
她盯著那行字看了很久。
比上一次久很多。
她沒有翻走，也沒有裝作看不見。
她只是輕輕把草圖攤平，拿了個空框夾上，放在客廳角落的收納柜最底層。
沒有掛起來，也沒銷毀。
她像是在對某種東西做一個“非拒絕”的回應，但又藏得足夠深，不讓任何人輕易找到。
她回臥室前，打開了手機，把音量調成了震動。
她告訴自己只是怕助理早上打電話沒接到。
可她知道，助理從來不會在六點前聯系她。
—
她再入睡時，天已經微亮。
她側著身，睡得不沉，眉頭緊鎖，卻始終沒再睜開眼。
這一次，她沒做夢。
可她醒來時，第一件事，仍是下意識地摸了摸身邊那塊空出來的地方。
冰冷，沒有余溫。
她翻了個身，拉緊被子。
“天氣好像涼了。”她喃喃地說了一句。
然后閉上眼，繼續睡去。
天徹底亮的時候，屋外傳來鳥叫聲。
這座城市的清晨一如既往地喧囂。
岑妍醒得比平時稍晚幾分鐘，洗漱、換衣、收拾包包，依舊干脆利落，沒有絲毫滯澀。
她打開手機，屏幕亮起，一封未讀郵件躺在通知欄，是國際項目組寄來的回復函，她點開看完，抄送給助理安排翻譯。
早餐時間，她坐在廚房的小吧臺邊，喝著剛煮好的黑咖啡，翻閱今日要過目的文件。
陽光從百葉窗縫隙間瀉下來，照在她裸露的手腕上。
她隨手扯了張紙巾擦掉杯沿的水跡，目光落在旁邊放置雜志的木盤上。
最上面的一本雜志角翹起，像被人翻閱過很多次。
她忽然想到什么，伸手將那本雜志取出，翻到夾在內頁的一張便簽紙。
那張便簽紙，是她曾經隨手記下的會議備注，背面卻被人用藍色鋼筆寫了一行字：
“你永遠不會是我沉重的負擔，而是我努力奔赴的理由。”
那是他留下的。
她想起來了，是某次她隨手丟在沙發上的會議紙，他在上面寫完也沒給她，只是默默夾回原位。
她盯著那行字看了半分鐘，然后重新夾回書里，把整本雜志壓進最底下那層書架。
沒有丟。
但也絕不讓人輕易找到。
—
她站起身，拎起公文包，對著鏡子補了補唇膏。
出門前，她把門關得很輕，沒有發出一點聲響。
電梯里，她站在中間，手機在手里滑了幾下，終于停在一個空白置頂欄。
那里什么都沒有。
但她還是看了一眼。
像是習慣，又像是一種遲來的空對話。
她收起手機，嘴角一挑，自言自語道：
“今天也沒有消息。”
沒有人再問她冷不冷、晚不晚、吃沒吃。
也沒有人，能再說一句“妍妍，早上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