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走廊的燈光昏黃而柔和，一盞盞沿墻壁向下灑落，像是刻意壓低了聲音的燈火，點綴著夜色下的靜謐。岑妍從電梯口緩緩走來，步子不急不緩，手里提著剛換下的高跟鞋，腳步落在厚重地毯上幾乎聽不見聲響。她身上披著陸瀾舟替她準備的淺米色披肩，勾勒出肩線柔順的弧度，裙擺隨著步伐微微晃動，仿佛連風也不愿驚擾。
她走得很慢，好像每一步都在權衡。
這一層很安靜，只有遠處有幾聲隱約的笑談，被厚實的房門隔斷成了不明所以的低語。她沒有回頭，只在走到房門前停下，刷卡、開門，機械得仿佛不帶一絲情緒。
進門的一瞬，她下意識看了一眼窗外——
城市的燈火還亮著，像是還沒睡，而她也沒有。
她輕輕合上門，仿佛怕驚動了某種藏在空氣里的東西。四周頓時沉寂，只有空調運轉時不易察覺的低鳴。她站在門邊沒有動，似乎想讓自己與這個房間之間保留一段距離——但最終，她還是走了進去，將鞋踢在角落，整個人沉進沙發(fā)里。
她不是第一次住酒店，但今晚不一樣。不是環(huán)境的不同，而是她自己。
仿佛身體還熟悉地做著“回到酒店就要卸下偽裝”的流程，可靈魂卻懸在高處，像局外人般冷眼旁觀。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其實不太記得家里是什么樣子了。那個她曾厭倦、逃離、嫌棄“像牢籠”的地方，如今居然在腦海中一片模糊，甚至連墻紙的顏色都不確定。
而那一處沙發(fā)、那一個總是準備好姜茶的保溫壺，還有那只曾夜夜陪著她打游戲的貓，都慢慢從她的生活里隱去，只剩一條模糊的輪廓線，在意識深處勾勒著“晏知”的名字——又像是某種禁忌。
她沒有點燈。只是脫下披肩，披散著頭發(fā)坐在陰影中，背靠著沙發(fā)，抬頭望著天花板，呼吸極輕。
整個房間里，沒有一個聲音。
她不記得自己盯著天花板發(fā)呆了多久，只知道，時間像是被那寂靜吞噬了。
直到手機再次震動，微弱卻突兀的震感打破了夜的壓抑。她低頭一看，是陸瀾舟發(fā)來的消息：“睡了嗎？”
她沒有回復，只是盯著那句話看了幾秒，然后鎖了屏。
過去陸瀾舟的信息，她總是秒回。甚至在某個夜晚，她會主動發(fā)一條“你怎么還沒聯(lián)系我”，言語里帶著一點撒嬌的曖昧。那時候她以為自己終于可以毫無包袱地去喜歡、去享受所謂的“熱烈”。
可現(xiàn)在，她甚至不想打開那個對話框。
她不是不喜歡他——起碼曾經不是。可她忽然意識到，自己與他之間的情感，就像一張印刷精美的卡片，美麗但輕薄，撐不起一個夜的深度。
她重新放下手機，靠進沙發(fā)深處，手卻下意識地摸到旁邊那條披肩的角，指腹反復摩挲那一處針腳突出的地方。那是定制款，怎么會有瑕疵？
她愣了幾秒，才發(fā)現(xiàn)——她自己也開始像晏知一樣，去在意這種細節(jié)。
她記得，晏知曾經有點潔癖，每次出門前都要把床鋪重新抻一遍、確認窗簾是否拉好、水杯放的位置是否對稱。那時她總覺得他“煩”、“啰嗦”，甚至公開抱怨過：“你是不是活在電視劇里，怎么連杯子方向都要控制？”
他只是低頭笑笑，說：“不是控制，是習慣。你總說家是你的地方，那我總得留下點‘我在過’的痕跡。”
她那時不以為然。現(xiàn)在想來，卻忽然能理解那份“必須被需要”的執(zhí)拗。
她看著自己指腹輕輕摩挲披肩的動作，忽然就笑了，笑意里沒有一點溫度。
“我這是在干什么？”她自言自語，“模仿一個我早就不要的人？”
可她又不能停下。
那根線、那個動作、那一處針腳的輕微突兀感，像是唯一可以錨定她神志的觸點。她明知道這不是回憶，卻還是一遍遍重復。
就像她明知道晏知已經徹底離開了，卻還是在每個夜深人靜的時候，幻想他會推開門，像過去那樣溫吞地說：“我買了你喜歡的花卷，起來吃一口。”
哪怕她從來不吃，也總是皺著眉說：“你能不能別買這種土得掉渣的東西？”
可他還會笑著問：“那你怎么每次都吃？”
她從不回答。
現(xiàn)在，她也回答不了。
午夜后的風透過縫隙灌進窗戶，掀動窗簾的一角。那動靜很輕，卻如同指尖掠過鼓膜，勾起岑妍耳邊那一點點舊夢未醒的回響。
她坐得有些僵了，伸手去倒水，手指觸到玻璃杯身時微微一頓——那是昨天她洗過的水杯，干凈透明，卻在杯口邊緣有一條肉眼幾乎察覺不到的裂痕。
她將它舉在燈下細看。
裂痕在燈光下折射出微弱的光，像是一道早已藏在骨血深處的縫隙，在這黑夜中悄無聲息地亮了出來。她忽然覺得，這道裂痕像極了她自己——外表完好，內里已然破碎。
她沒有扔杯子，也沒喝水。她將杯子放下，動作極輕，仿佛怕碎裂的不是杯子，而是這屋子里僅存的一點靜謐。
她起身，走到窗前，掀開厚重的窗簾。窗外城市燈火不減，遠處的高架橋上依舊有車燈閃動，卻不再帶來歸家的感覺，反而更顯冷清。
她靠著窗框，冷風撲面，吹亂她鬢角幾縷發(fā)絲。
她閉上眼，卻不敢太用力——她知道，只要閉眼超過三秒，那些她刻意遺忘的畫面，就會反撲而來。
果然，眼前又浮現(xiàn)出那間曾與晏知共住的屋子，浮現(xiàn)出他把外賣放進保溫袋的動作，浮現(xiàn)出他深夜為她熬粥時背影落在廚房地磚上的模糊倒影。
她記得那夜她發(fā)燒，他也正感冒。可他還是坐了整夜，手背貼著她額頭，一遍遍地問：“還有點熱，要不要去醫(yī)院？”
她當時煩極了，把被子往上拉：“別吵，睡覺。”
可她睡著前最后聽見的，是他輕聲對自己說：“你要是醒著，就踹我一腳，我?guī)闳ァ！?/p>
那時她覺得他可笑，像條狗一樣圍著她轉。現(xiàn)在想來，卻只覺得心口泛冷。
她睜開眼，強迫自己離開窗邊，回到沙發(fā)上，拿起手機。那條信息還停在屏幕最上方，陸瀾舟發(fā)來的，只一句“我明早來接你”。
她盯著那句話看了許久，最終刪了對話記錄。
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這樣做。
只是在那一刻，她突然感到——這句溫柔的問候里，沒有她想要的答案。
她不想被接，也不想“有人來安排”。她想一個人呆著，就像現(xiàn)在，哪怕空洞、哪怕疲倦，也比演一場甜蜜的感情游戲更真實。
她靠在沙發(fā)里良久，燈光打在她的肩上，暖黃的色調映不出血色，只將她的輪廓拉得細長而模糊。
桌上那瓶香檳不知放了多久了，酒氣彌漫在空氣中，有些發(fā)澀。
她低頭看了眼自己的指尖，隱隱泛紅，是前幾日不小心扯開包裝箱時被紙邊割的。傷口已愈合，但那一圈微紅卻像是永遠褪不去的舊痕。
她沒有去處理，而是重新握緊香檳杯，輕輕晃了晃，杯中的酒液泛起漩渦，在燈光下泛出曖昧的光斑。
她忽然想起晏知第一次陪她喝酒時的模樣。
那時候他們剛畢業(yè)，她隨口說：“喝點慶祝。”
他愣了幾秒，才訕訕地說：“我酒量不好，陪你喝可不負責。”
她笑：“喝杯香檳就當你兌現(xiàn)畢業(yè)請客的承諾。”
那一晚，他的確喝醉了。醉得不重，卻醉得真。她記得他在她家沙發(fā)上坐了半夜，睜著眼說：“我以后一定會賺錢養(yǎng)你。”
她翻了個白眼：“你現(xiàn)在都快被我養(yǎng)了。”
他傻傻地笑：“以后不一樣。”
現(xiàn)在想想，那個“以后”到底有多遠？遠到他還沒來得及靠近，就已經被她親手推了出去。
她輕輕將杯子放回桌上，低聲說了一句：“對不起。”
聲音低得連自己都聽不清，卻在夜里清晰得像刀劃過空氣。
她不是后悔。
她只是發(fā)現(xiàn)，那些她以為自己不在乎的東西，正在一點點反撲。
不是以回憶的形式，而是以一種她曾經從不理解的方式——缺失。
她像一個剛剛從密室出來的人，明明重見天光，卻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眼前的世界，是灰的。
她站起身，走向洗手間。洗了臉，擦了手，視線卻落在鏡子里那雙陌生的眼睛上。
那是她的臉，可那雙眼睛沒有光。
她忽然想起，晏知曾說她的眼睛像琥珀：“不是顏色，是那種透亮的樣子。”
她當時調侃：“你讀太多小言小說了吧？”
他沒說話，只是笑。
現(xiàn)在想來，那樣的笑，是她很久沒見過的了。
洗手間的水龍頭還在滴答滴答地響，每一聲都像是靜夜里被拉長的嘆息，打在她耳膜上，泛起漣漪。
岑妍站在鏡前，臉上的水珠未擦干，順著下頜滑落至鎖骨處，一點點滲進睡袍的領口。她沒有立刻擦去，只靜靜看著鏡子里那個披發(fā)濕身的自己。
她忽然意識到——她好像很久沒有認真看過鏡子了。過去在晏知身邊時，她總嫌他啰嗦，說什么“早起記得照鏡子，不然又說自己臉色差”。她嫌煩，總會不耐地說：“誰像你那么閑。”
現(xiàn)在，沒人再提醒她這些。她連自己眼下的青黑都忘了藏。
她伸手關掉了水龍頭，卻不小心碰倒了一瓶香水。細長的瓶身咕嚕滾到臺面邊緣，險些跌下去。她反應很快，一把握住。
那香水是晏知送的——是他從路邊的小眾手作香水店挑的，說是“想讓你聞起來像春天”。
她當時冷笑，說這種沒聽過的牌子送出去太寒磣，隨手丟進了浴室角落。
可現(xiàn)在，它卻成了她唯一舍不得扔掉的瓶子。
她把香水撿起，擰開瓶蓋，一股清淡的白茶香緩緩逸出，像是多年未聞的熟悉。她鼻尖微動，像是試圖辨認出那一點點曾經的氣息。可時間早就將味道稀釋得模糊了，再好聞也喚不回當初那個用心挑選的人。
她靜靜站著，任香味在空氣中慢慢散去，心里卻一點點泛冷。
她忽然覺得這間酒店房間太空曠了。寬敞、安靜，卻空無一物，連鐘表滴答的聲音都沒有，只剩窗外的風，輕輕刮過玻璃的邊緣。
她轉身走出浴室，站在窗邊，將窗簾掀開一角，望向城市燈海。
光很亮，可那種亮里藏著寂靜與疏離。
晏知曾說過：“這座城市太吵，吵到你不肯聽我說話。”
她當時只覺得他在矯情：“要不你搬到深山老林去住？”
而現(xiàn)在，這份“吵”竟成了她最不適應的寂靜。城市還是那個城市，可沒了他的聲音，連燈火都顯得不近人情。
她忽然開口，像是在問風：“你真的已經走了嗎？”
窗外沒有回應。
她自嘲地笑了笑，低聲說：“我是不是也變成你眼里那個討厭的人了？”
沒有人能回答她。
可她好像已經知道答案。
她沒再說話，走回沙發(fā)前，像是疲倦到極致般坐下，眼神空洞地望著電視墻。電視未開，卻像一面鏡子，將她的影子映得模糊斑駁，仿佛連她本身，也正在一點點從這個世界褪色。
窗外的雨，終于落了下來。
不像前幾日那種狂風暴雨，而是細密連綿的絲雨，滴在玻璃窗上，一粒粒像淚點，順著紋路慢慢滑落，匯聚成一道又一道模糊的水痕。
她沒有拉上窗簾，也沒有開燈。黑暗中，光源只來自對面大廈的廣告牌，那是商業(yè)城市永不熄滅的炫目燈火，冷冽刺眼，與她所處的這間靜謐房間格格不入。
忽然，她的手機亮了一下。
是陸瀾舟發(fā)來的：“妍妍，明天要不要一起去看電影？你一直說想看那個新上映的。”
她盯著那條消息，良久不動。
她想不起來自己什么時候說過“想看電影”這句話。
或許是某次飯后隨口應付的一句，又或者，是她根本沒說過。
陸瀾舟的信息總是熱烈、主動，卻又不帶情緒。他會送花、會訂晚餐、會精心安排她的一天，卻從不真正靠近她內心。像是一個完美戀人的人設劇本，按部就班、無懈可擊——除了她始終沒有辦法，真正沉進去。
她終究不是那個適合活在精致劇本里的人。
她的心臟有缺口。她需要的不是什么“安排”，而是一個能在凌晨四點接她電話、問一句“你是不是沒睡好”的人。
而不是在她落淚時，還說“你在我面前，怎么可以不完美”。
她沒有回復，隨手將手機扣在沙發(fā)扶手上。
指尖觸到冰冷的金屬邊緣時，她忽然想起，晏知最怕她一個人坐在黑暗里——
“會讓你胡思亂想的。”他說。
她還嫌他多管閑事，說自己才不是那種會胡思亂想的人。
可現(xiàn)在，她不是“會不會胡思亂想”的問題了，而是，她連白天都開始沉在夢里。
夢里的晏知，從來不說話。
他只是靜靜站在那里，看著她，眼神沉沉，像是藏了無數沒來得及說出口的心事。
她想靠近他，可腳卻像被釘死在原地，無法動彈。
她喊他的名字，卻聽不到自己的聲音，像被啞了。
他還是看著她——那種目光像是原諒，卻更像是訣別。
她驚醒時，手心全是汗，整個人像是被從冰水里撈起一樣。
她看了眼時間——凌晨三點五十四分。
她沒有再躺回去，而是披上睡袍，站在窗邊，看雨落下，像是要用這冷雨沖刷掉腦中殘留的夢境。
可夢怎么可能那么容易被洗凈？
她輕聲喃喃：“晏知……你是不是真的，走得太遠了。”
凌晨四點零八分，雨勢漸大，雨點噼啪敲打在玻璃窗上，像極了有人隔著玻璃不肯離去的輕叩。
岑妍站在那里，整個人瘦削的剪影像被這無聲的暴雨困在一幅靜止畫中。
她忽然想起大學時，有一年冬天，她生病了。那是她最不喜歡提起的一次低燒——因為那天，她整整一個人撐過了三十九度的高熱，卻沒有告訴任何人，哪怕室友問起，也只是淡淡說“可能吃壞了東西”。
只有晏知，不知道從哪里聽說了。
她記得那個下午，天灰沉沉的，他提著一袋熱粥和感冒藥站在她宿舍樓下，打了十幾通電話都沒人接，最后干脆托人遞了張紙條進來——
“下來吃點熱的，再怎么強也不是鐵做的。”
她當時覺得好笑，覺得他多事，覺得那種“假好心”只是男人一貫的手段罷了。
可現(xiàn)在，窗外這么冷，她忽然特別懷念那碗粥的味道。
粥不是特別好喝，甚至有點稀，但她吃了兩口，就覺得喉嚨不那么痛了，心也不那么悶了。
他那時候說了一句她至今難忘的話：“不是我非要管你，是我看著你一個人扛，難受。”
現(xiàn)在想想，那才是她第一次動搖。
可她從來不愿意承認。
她一向驕傲到不肯低頭，也從不允許別人窺見她的軟弱。哪怕身邊那個男人，已經用盡了所有力氣想要靠近。
她拒絕，他就后退；她冷漠，他就沉默。
最后的最后，是她親手把他推出了自己的世界。
她深吸一口氣，將窗戶徹底關緊。
她不想再聽風，不想再看雨。因為這一切的自然聲響，都像是晏知留下來的殘音，勾住她心里那些不愿面對的過往。
她回到沙發(fā)邊，拿起手機，猶豫了一下，終究沒有點開與晏知的聊天框。
而是打開了備忘錄——
她打下一行字：“我不想再做夢了。”
那一刻，她甚至覺得這是一種祈禱。
但她知道，再怎樣的字句，都喚不回一個走遠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