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宮深處,那座曾彌漫著丹藥怪味的偏殿,此刻已被清理干凈。
殘留的熏香也散去了不少,只余下淡淡的檀木氣息。
嬴政換下了十二章紋的冕服,穿著一身玄色常服,少了幾分君臨天下的威壓,多了幾分煙火氣。
陳安這時也被內侍引進來。
“草民陳安,參見陛下。”
陳安躬身行禮,心中已不似先前那般忐忑。
嬴政緩緩轉過身,揮退了左右侍立的內侍。
殿門被輕輕合上,只剩下他們二人。
他的目光落在陳安身上,眼神沒有了之前的審視感。
“先生,請起。”
這一聲“先生”,讓陳安心頭微動。
稱呼的變化,代表著態度的轉變。
“謝陛下。”
陳安直起身,垂手而立。
嬴政踱步回到殿中,示意陳安坐下。
他自己則在主位落座,目光灼灼地盯著陳安。
“先生既知秦二世而亡,可知……”
他的聲音頓了頓,帶著一種沉重的期待。
“可知大秦之后,這天下,又將如何?”
陳安略作沉吟,組織著語言。
歷史長河浩瀚,兩千年風云變幻,豈是三言兩語能說清。
他必須抓住重點,給出一個既能滿足嬴政好奇心,又不至于太過沖擊他現有認知的答案。
“陛下,秦亡之后,天下再度陷入大亂。”
“楚地項氏后人項羽,與沛縣一亭長劉邦,爭奪天下。”
“史稱,楚漢爭霸。”
嬴政眉頭微蹙。
項氏后人他知道,楚國舊貴族,有些能耐。
可……
“沛縣亭長?”
嬴政的語氣中帶著幾分難以置信的錯愕。
亭長,不過是地方最底層的小吏,幾乎等同于無賴游俠之流。
他橫掃六國,一統天下,建立起如此龐大的帝國。
最終,這江山竟落入一個區區亭長之手?
這簡直比“二世而亡”本身還要讓他感到荒謬。
陳安點了點頭,肯定了他的疑問。
“是,陛下。最終,是那位出身草莽的沛縣亭長劉邦,戰勝了不可一世的西楚霸王項羽,建立了新的王朝——”
“大漢。”
嬴政沉默了,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扶手。
大漢……取代了大秦的,是一個名為“漢”的王朝。
開創者,竟是那般微末之人。
這讓他心中五味雜陳。
陳安沒有停頓,繼續勾勒著歷史的大致輪廓。
“漢承秦制,有所損益,歷四百余年而亡。”
“其后天下分合,朝代更迭。”
“有三國鼎立,英雄輩出。”
“有兩晉偏安,五胡亂華。”
他刻意放緩了語速,觀察著嬴政的表情。
當聽到“五胡亂華”四個字時,嬴政的臉色猛地一沉,眼中閃過一絲厲色。
蠻夷入侵,中原陸沉?
陳安繼續道:“亦有隋唐盛世,氣象萬千,威加海內。”
“然盛極而衰,唐末藩鎮割據,五代十國,又是戰亂頻仍。”
“直至趙氏立宋,文風鼎盛,卻也積貧積弱,難御外侮。”
嬴政靜靜地聽著,像是在觀看一幅波瀾壯闊卻又無比殘酷的歷史長卷。
王朝興衰,似乎成了一種無法擺脫的宿命。
陳安深吸一口氣,說到了那個讓無數后世漢人扼腕的時代。
“其后,北方草原蠻夷崛起,鐵蹄踏遍歐亞。”
“蒙元入主中原,華夏衣冠淪喪,百姓……”
嬴政猛地打斷,聲音冰冷。
“蠻夷……竟能入主中原?!”
“后世子孫,竟如此不堪?!”
他一拳砸在案幾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殿內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那是屬于始皇帝的驕傲,無法容忍華夏正統被異族踐踏。
陳安理解他的憤怒,放緩了語氣。
“陛下息怒。否極泰來,物極必反。”
“蒙元暴政,不足百年。”
“之后,出了一位……洪武大帝。”
“此人出身赤貧,父母雙亡,幾番淪為乞丐,開局只有一個破碗。”
“卻能于亂世之中,驅逐韃虜,恢復中華,再造河山,立國號為——”
“大明!”
聽到“開局一個碗”,嬴政眼中閃過一絲異色。
聽到“驅逐韃虜,恢復中華”,他緊繃的臉色終于緩和了些許,眼中流露出贊嘆之色。
“好!好一個洪武大帝!”
“如此人物,方不負炎黃血脈!”
陳安繼續說道:“大明之后,又有北方的女真部族興起,趁明末內亂,再次入關,建立了大清。”
“這,便是華夏最后一個封建王朝。”
“最后一個?”
嬴政敏銳地抓住了這個詞,眼中充滿了疑惑。
“為何是最后一個?”
“難道大清之后,天下便不再有王朝更替了?”
陳安迎著嬴政探究的目光,心中微微一嘆。
這個問題,涉及到近代史和現代社會的巨大變革,遠比朝代更迭要復雜得多,也更打敗秦朝人的認知。
現在說出來,時機并不成熟。
“陛下,大清之后,華夏的確進入了一個全新的時代。”
“那個時代,已經沒有了皇帝,也沒有了王朝。”
“具體的緣由,紛繁復雜,非一言能盡。草民以為,眼下并非詳述之時。”
他巧妙地避開了核心,將話題引回。
嬴政深深地看了陳安一眼,沒有追問。
陳安所說的這一切,已經足夠讓他震撼,足夠他消化許久了。
楚漢爭霸、大漢、三國、兩晉、隋唐、宋、元、明、清……
兩千年的歷史,如同一場光怪陸離的大夢,在他眼前飛速掠過。
興盛與衰亡,統一與分裂,漢風唐韻,蠻夷鐵蹄……
原來,他夢寐以求的萬世基業,在歷史長河中,竟是如此的短暫。
原來,后世的天空,并非只有他大秦的日月。
他緩緩站起身,再次走到窗前,望著窗外的天空,聲音低沉。
“難道……”
“朕之大秦,朕畢生之功業……”
“注定,就無法萬世永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