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最后一縷霞光為寒鴉營鍍上溫柔的金邊。
嬤嬤輕聲喚著孩子們用飯,小南瓜戀戀不舍地回頭望了一眼,才被阿枝拉著往膳房跑去。
小石頭走前還拽了拽陸聞笙的衣袖,得到溫柔的摸頭后才乖乖跟上。
陸聞笙直起身,卻見慕安瑜仍蹲在墻角,裙擺如花瓣般散落在青石板上。
她纖細的指尖正輕撫著墻面上那些歪歪扭扭的炭筆字跡。
無數個"陸"字被反復書寫又擦花,在斑駁的墻面上暈開一片灰蒙蒙的云。
"是小石頭畫的。"
陸聞笙不自覺地放輕聲音,像是怕驚擾了這一刻的寧靜。
"他說,等練好了,就寫給我看。"
慕安瑜的指尖停在最后一個未擦凈的筆畫上,忽然抬眸:"明日,本宮送些紙筆來。"
陸聞笙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訝異。
"她挑眉起身,裙裾掠過青石板上的落葉。
"將軍是覺得,寒鴉營的孩子們配不上御賜的筆墨?"
"臣不敢。"
他慌忙垂首,卻掩不住微微泛紅的耳尖。
"那便這么定了。"
慕安瑜轉身欲走,夜風撩起她未束的幾縷青絲。
"天色已晚,本宮先回宮了。"
"恭送殿下。"
陸聞笙俯身行禮,卻聽見前方腳步聲停住。
"陸小將軍。"
她的聲音讓他的心跳漏了半拍。
"在。"
慕安瑜沒有回頭,只是望著天邊第一顆亮起的星。
"你教孩子寫字的樣子…"她的聲音輕得不像話,"很好看。"
夜風驟起,掀起她的衣袂,腰間絲絳隨風輕揚,在暮色中劃出一道弧線。
陸聞笙望著那道漸行漸遠的背影,嘴角不自覺地上揚。
不知是不是錯覺,這寒鴉營的暮色,似乎比往日都要溫暖幾分。
墻角那株常年不開的野雛菊,竟也悄悄結了個花苞。
——
迎勝宴前夜。
將軍府的紅燈籠在夜風中搖晃,映得窗紙一片血色。
陸聞笙正在整理完父親的書房,準備鎖門,忽然一張泛黃的紙片從門縫飄落。
他彎腰拾起,紙張上的字跡力透紙背:「齊王慕皓,野心昭昭」
最后那個"昭"字的墨跡暈開,像是書寫時太過用力。
"將軍——"南一的聲音從走廊傳來。
陸聞笙迅速將紙條塞進袖口,轉身時已恢復平靜:"什么事?"
南一抱著個雕花木盒,嬉笑道:"公主府又送東西來了。"
陸聞笙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照舊,退回去。”
南一猶豫了一下,補充道:“可是將軍,秋棠姑娘傳公主話說,這東西您一定要收下。”
陸聞笙聞言,目光從堆積的遺物上移開,接過錦盒。
打開盒蓋,一把鑲玉匕首靜靜躺在絲絨襯墊上,表面并無任何異常。
他下意識地用手指輕按盒底,果不其然,盒底悄然彈起,露出夾層。
與皇陵中那存放玉佩的機關如出一轍。
夾層里夾著一張字條,展開后,六個字映入眼簾:兇在暗,證將毀。
陸聞笙看著那字跡,眉頭微皺。
他不動聲色地將字條收好。
南一將他的舉動看在眼里,誤以為是公主送來的關心情話,忍不住調侃:“公主分明可以親自來,卻偏偏送個密信。”
"再多嘴就去領十軍棍。"陸聞笙冷冷打斷。
南一立即噤聲。
"明日去加強府中戒備,"陸聞笙壓低聲音,"重點盯著來赴宴的官員。"
南一會意,正要退下,又被叫住。
“等等。”
陸聞笙意識到慕安瑜以送物藏話的方式傳遞消息,說明皇帝還是對局勢有懷疑,他沉吟片刻。
"去我兵器庫取一塊上好的磨刀石,帶給公主。"
"送石頭?"
"就說,刀要常磨,心也是。'"
南一撓頭:"將軍這是…"
"照辦就是。"陸聞笙不再多言,轉身將門上鎖。
南一噘嘴,不再多問,領命而去。
——
春分。
晨光破云,御苑內彩旗獵獵,禁軍鐵甲森然列陣,肅殺之氣壓得滿園春桃都斂了艷色。
皇帝高坐觀禮臺,指尖輕叩龍椅扶手,目光落在場中那道挺拔如槍的身影上。
“陸卿。”
他含笑開口,嗓音溫潤卻不容置疑,“朕聽聞你在漠北,曾一箭射穿敵將鐵盔。今日這靶場,可莫要藏拙。”
陸聞笙離席,銀甲映著晨光,束發絲絳被風揚起。
他單膝跪地,抱拳應聲:“臣遵旨。”
起身時,滿座目光皆聚于他一身。
陸聞笙走向箭臺,伸手取箭,忽的指腹一頓。
本該鋒利的箭尖竟被磨鈍,箭桿潮濕黏膩。
若強行射出,必會折損準頭,甚至當眾出丑。
“陸將軍莫不是怯場了?” 齊王慕皓倚在席間,把玩著酒盞輕笑,“還是說,邊關的風沙,吹軟了你的手?”
四周響起幾聲附和的低笑。
女眷席首,慕安瑜垂眸飲茶,指尖漫不經心地摩挲著杯沿。
仿佛對這場鬧劇毫無興趣。
身旁的秋棠俯身,低聲道:“公主,箭臺那邊……”
“看見了。”
她眼睫未抬,只輕輕吹散茶面浮沫。
皇帝的目光在陸聞笙僵硬的指節上停留片刻,又轉向慕安瑜,似笑非笑。
直到——
“砰!”
茶盞重重落在案上,驚得滿座一靜。
慕安瑜抬眸,唇角含笑,眼底卻冷:“父皇,今日春分大典,既是考校陸將軍武藝,不如添些彩頭?”
皇帝挑眉:“哦?昭和有何提議?”
“兒臣新得了一柄寶弓,傳聞能百步穿楊。”
她廣袖一拂,身后春月立刻捧上一張漆黑長弓,弓身纏繞金絲,如蟄伏的龍脊。
“不如讓少將軍試試?”
慕皓瞇眼,原本的打算被她攪亂,面上滿是不悅。
“皇妹倒是大方。只是陸將軍若拉不開這弓,豈不掃興?”
“皇兄多慮了。陸將軍的臂力——”*她眼風掃過陸聞笙,眼底含笑,“可是連漠北的銅盾都能劈裂呢。”
話音未落,她已起身。
裙裾掃過滿地落花,行至陸聞笙身側時,袖中滑出一支黑翎箭,箭尾鳳紋暗刻,箭簇寒光凜冽。
“少將軍可要收好了。”
她又將一支箭簇遞去,指尖若有若無擦過他掌心,“此弓認主,需得配特制的箭。”
陸聞笙垂眸。
陽光穿過她鬢邊的步搖,在他眼底投下細碎的光斑。
“臣,謝殿下。”
他聲音沉沉,接過箭時手腕一翻,箭尾已穩穩卡入弓弦。
慕安瑜后退幾步,袖手而立。
全場屏息。
弓弦繃緊的聲響如裂帛。
“嗖——!”
箭如流星,破空而去!
“鏗!!”
箭鏃貫穿靶心紅纓,余勢未消,竟將包鐵靶木生生劈裂!
木屑飛濺中,黑翎箭釘入后方石墻三寸,箭尾震顫不休。
滿場嘩然。
“好!不愧是陸老將軍的麒麟兒!”
皇帝撫掌大笑,眼底卻閃過一絲深思。
慕安瑜唇角微揚,目光掃過慕皓陰沉的臉色,又掠過慕宣若有所思的視線。
她的箭,從來不是白給的。
將軍府,迎勝宴前夕。
南一捧著那支黑翎箭穿過回廊,在臥室門前輕叩。
"將軍,箭已擦凈。"
門內傳來冷冽的聲線:"進來。"
陸聞笙立于窗前,玄甲已卸,墨發半束,和風拂起他額前幾縷散落的發絲。
他接過箭,指腹摩挲過箭尾紋路:"查到了?"
南一低聲稟報:"箭簇上淬了藥,若射中活物,十二時辰內傷口不愈。"
陸聞笙眸光一冷,反手將箭收入暗格。
看來慕皓那廢棄官窯并不簡單。
既能知道自己查探過,還敢在御前動手腳。
窗外,風卷著塵埃掠過。
他凝視著箭尾鳳紋,想起她遞箭時,指尖若有似無擦過他腕間的溫度。
"將軍,"南一猶豫道,"公主此舉…"
"她在警告齊王。"陸聞笙聲音低沉,"也在告訴我…"
這條路,她要與他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