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一行,浩浩蕩蕩,旌旗招展,晃晃悠悠的。
英國公已領一隊人馬先行出發了。關內道、河東道兩地疫病蔓延,據說已引起小范圍的騷亂,李勣此行,首要任務便是彈壓地方,穩住局勢,為后續的醫療隊伍掃清障礙。
臨行前,李承乾特意將李勣請到一旁,仔仔細細地叮囑了一番。
“英國公,此去疫區,萬事小心。那疫病,依我之見,多半是通過飛沫、接觸傳播。您和將士們,務必注意,盡量不要近距離接觸病患。若不得不接觸,定要用多層棉布或絲麻織物掩住口鼻,事后勤洗手,用烈酒擦拭更佳。所有重患,必須單獨隔離,不可與輕癥者混居。營帳、用具,亦要時常通風晾曬,保持潔凈……”
李承乾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后世的防疫常識。李勣聽得一愣一愣的,雖然許多說法聞所未聞,但見太子殿下說得鄭重其事,且皇后娘娘便是憑太子殿下的“新藥”和奇特法子救回來的,他也不敢怠慢,一一記在心里,鄭重拱手道:“殿下放心,老臣領命!”
此次出行,嚴格說起來,還是李承乾穿越到這大唐三年多,第一次離開長安城。
一開始,他還有些新奇。長安城外的官道還算平整,兩旁田疇阡陌,偶有村莊炊煙裊裊,看上去倒也算是一派田園風光。
但隨著隊伍漸行漸遠,離了京畿繁華之地,路上的景象便開始變得不同。
官道漸漸失修,變得坑洼不平。兩旁的田地,有些看著還算齊整,有些卻已是荒草叢生。偶爾路過村莊,也不似京郊那般雞犬相聞,反而透著一股子蕭索和沉寂。
更讓李承乾心頭沉重的是,路上開始出現面黃肌瘦、衣衫襤褸的行人。他們眼神麻木,步履蹣跚,或三五成群,或孤身一人,默默地朝著不知名的遠方挪動。
“媽的……”李承乾在心里暗罵一聲。
他記憶中的貞觀之治,不說是遍地黃金,那也該是國泰民安,百姓富庶啊!怎么這才剛出長安沒多遠,就看到這般景象?
其實,李承乾哪里知道,歷史上任何一個所謂的盛世王朝,都不可能真正做到人人豐衣足食。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從來都不是一句空話。
更何況,貞觀初年,大唐初定,百廢待興,雖有李世民勵精圖治,但要真正恢復民生,達到后世史書上描繪的那種“盛世”景象,還需要漫長的時間。
李承乾一開始的新奇感,很快便被眼前的現實消磨殆盡,取而代之的是郁悶。
如今,他正騎在馬上,默默地看著這一切,一言不發。
程處默、房遺愛這幾個平日里嘻嘻哈哈慣了的家伙,見自家大哥臉色不好,也都不敢再嬉皮笑臉,一個個老老實實地跟在后面,隊伍里的氣氛也變得有些沉悶。
他們雖然不知道太子大哥為什么不開心,但大哥不開心,他們自然也不敢造次。
這日傍晚,隊伍行至一處名為“永安”的小縣城外,準備在此歇腳。
就在車隊即將入城之時,路旁突然沖出一個瘦瘦小小的身影,“噗通”一聲跪倒在李承乾的馬前,聲音細弱蚊蚋:“求……求大老爺……行行好……給點吃的吧……”
李承乾勒住馬,低頭看去。
那是一個約莫七八歲的小女孩,頭發枯黃,打著結,小臉蠟黃,一雙大眼睛里滿是緊張。她身上穿著一件早已看不出本來顏色、打滿了補丁的破舊衣衫,赤著一雙小腳,腳上沾滿了泥污。
李承乾見狀心中一軟,越下馬來,從懷里摸出幾塊隨身攜帶的肉干,又取了一小塊碎銀,遞了過去:“拿去吧。”
小女孩怯生生地抬起頭,看到肉干,眼睛驟然一亮,雙手接過過肉干,卻沒拿那塊碎銀,只是緊緊地攥著肉干,磕了個頭,便爬起來,頭也不回地朝著旁邊一條小巷跑去,那瘦弱的身影,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
“這孩子……”李承乾微微蹙眉,剛想說些什么。
突然,他眼神一凝,只見巷口處,有兩個賊眉鼠眼的漢子,鬼鬼祟祟地對視了一眼,便悄無聲息地跟在了小女孩身后,鉆進了巷子。
“嗯?”李承乾心中一動,一種不祥的預感涌上心頭。
他扭頭對程處默使了個眼色:“處默,帶幾個兄弟,跟上去看看。”
“好嘞,大哥!”程處默會意,當即點了幾個身手矯健的東宮侍衛,翻身下馬,也跟著進了那條小巷。
李承乾略一思忖,也邁步跟了上去。他倒要看看,這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還有什么魑魅魍魎敢作祟。
小巷狹窄而曲折,兩旁是低矮破舊的土坯房。
沒走多遠,前方一處破敗的院落門口,突然傳來了小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和男人的呵斥聲。
“小賤皮子!你娘這都死了!你也無依無靠了,不如跟了我們,把你賣到窯子里去,好歹還有口飯吃,也能讓你娘早點入土為安!”
“不……不……娘……哇……娘啊……”
李承乾聞言,臉色瞬間陰沉下來,一腳踹開那扇搖搖欲墜的院門,沖了進去。
院內,只見那瘦小女孩正被兩個滿臉橫肉的壯漢死死拉住,她拼命掙扎,小臉漲得通紅,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哭喊著想要撲向院子角落里的一領破草席。
草席上,赫然躺著一個形容枯槁的婦人,雙目緊閉,面如金紙,已然沒了聲息。顯然,這便是小女孩的母親,沒有等到小女孩帶回來的食物便已經餓死了。
“唉……”李承乾見狀,心中嘆了口氣,眼神一示意。
“呔!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強搶民女!找死!”程處默秒懂李承乾眼神的意思,怒吼一聲,直接沖了上去。那兩個漢子還沒反應過來,就被程處默一人一腳,踹翻在地,哎喲哎喲地叫喚起來。
小女孩得了自由,立刻撲到那草席邊,抱著婦人的尸身,放聲痛哭起來:“娘……娘啊……你醒醒啊……丫頭給您找到吃的了……您睜開眼看看丫頭啊……嗚嗚嗚……”
那哭聲凄厲絕望,聽得人心頭發顫。
李承乾走到小女孩身邊,輕輕拍了拍她瘦弱的肩膀,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小女孩抬起淚眼婆娑的小臉,看到是方才給她肉干的好心哥哥,哇的一聲,撲進了李承乾的懷里,又是嚎啕大哭起來。
李承乾身體微微一僵,隨即輕輕拍著她的后背,任由她在自己懷中宣泄著悲傷。
過了許久,小女孩的哭聲才漸漸止歇,只是還時不時抽噎一兩聲。
李承乾命人取來清水和干凈的布巾,親自幫她擦拭干凈臉上的淚痕和污垢,又讓人去準備棺木,好生安葬了她的母親。
一切料理完畢,小女孩在母親簡陋的墳前磕了幾個頭,然后走到李承乾面前,再次跪倒在地,聲音雖然依舊帶著哭腔,卻透著一股堅定:“多謝公子大恩大德!丫頭無以為報,愿當牛做馬,侍奉公子!”
李承乾將她扶起,嘆了口氣,柔聲道:“起來吧,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搖了搖頭,怯生生地說:“丫頭……丫頭沒有名字,阿娘一直叫我丫頭。”
李承乾心中又是一陣酸楚。他想了想,道:“既如此,以后你就叫紅袖吧,李紅袖。”
“李紅袖……”小女孩喃喃地念著這個名字,重重地點了點頭,再次跪下,磕頭道:“紅袖謝公子賜名!”
李承乾將她拉起,摸了摸她的頭,心中卻是五味雜陳。
轉而想到了前世,是啊,即使到了一千多年后,普通人還是要為了一日三餐,當牛做馬。
遲到兩分鐘扣你五十,生病請一天假,扣你二百。
我拿著三千的工資,你他媽的讓我干三萬的活,完了還說我不認真、不努力!
老板巴不得我二十四小時不停干,自己跟頭豬一樣,坐在辦公室不是撩騷就是刷美女。
問他是要月度報表還是季度報表,給我回個對。
我對你馬呢。
每次快到下班了,就來活。一整天你干什么去了?要下班了想起來要,完了你拍拍屁股走人了,留下我們吭哧吭哧加班!
一個破公司,總共二三十個人,一天打四次卡,還要寫日報、周報、月報,我報尼瑪呢,一年到頭沒幾單生意,好意思天天報。
真的,這有些人就不能有一點權力,一旦有一點權力,就會產生報復性支配欲,搞得好像拿你三千塊就跟賣給你了一樣,呸,什么東西!
思緒流轉,李承乾緩了好一會兒。
這時,程處默從外面走了進來,臉上帶著幾分煞氣,對李承乾道:“大哥,審清楚了,那兩人是這縣里的人販子,專門拐騙掠賣孤兒寡母,已經干了不少傷天害理的勾當。他們的老巢就在城西一個院子里,還有十幾個同伙,頭子是個叫‘李三癩子’的惡棍。”
李承乾聞言,面沉似水,眼中透出絲絲殺意。
他轉頭看向隨行的東宮千牛戴至德,語氣平靜道:“一個不留。”
戴至德心中一凜,沒有絲毫猶豫,沉聲應道:“臣遵旨!”說罷,點了二十名士兵,帶上兵刃,便殺氣騰騰地去了。
約莫小半個時辰后,衛隊統領帶著人馬回來了,身上帶著淡淡的血腥味,向李承乾復命,只說了四個字:“幸不辱命。”
李承乾點了點頭,沒有多問。
隊伍在永安縣休整了一夜。
第二日清晨,李承乾的車隊便緩緩駛出了永安縣。
只是永安縣城門口的旗桿上,不知何時掛上了一長串血淋淋的人頭,足有十幾個之多,在風中微微晃動,引得早起的百姓紛紛駐足圍觀,議論紛紛,臉上不見驚恐,多是憤慨和歡喜。
而在那串人頭旁邊,豎著一塊木牌,上面寫著兩大字:
“略賣良人,其罪當誅!”
落款處,是:李承乾。